我力能扛鼎 第332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盛世重淫风。

  浩浩荡荡一场妇联大会,群策群力,以为会牵出一场全国大变革,竟以这五个字潦草收了场。

  晏少昰道:“唯一的幸事,是整顿了官员酒色风气,至今御史台还紧紧盯着官员狎妓。至于士子么,十个士子八个上青楼,抓不过来的。”

  这一回,唐荼荼失神了很久。

  晏少昰等她消化完,接着说:“萧太师疑心是改革得太快,太急,心想妓子要改行换业不是容易事,这禁令得多行两年才有效果。”

  “一年,又一年,不见好转。”

  “到第三年,太师辞官后,为了打点京中的田舍与铺子,在京城多留了半月。他做官四十余年,颁下许多法案,朝堂上树敌不少,天下文人推崇他,实则也是为了借他的名号论群集社。至于民间百姓,没几个待见他的,只因法令一张纸,民间震三震,每样律法试行之初,总是得添添补补,朝令夕改的,惹百姓憎恶。”

  “他要辞官回江南老家的消息一传遍京城内外,各家妓馆都扬眉吐气,一个一个地换了新门楣,敲锣打鼓,招揽新茶。”

  “你知道什么是‘新茶’么?就是新招来的雏妓,叫妓不雅,会惹富商厌恶,叫‘新茶品鉴’、叫‘鉴花会’才合人心思。”

  “那是我头回见那么多的妓,女的,男的,脂粉不施的,油头粉面的……一排一排地从我车驾前走过去。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占了一条街,也没人扔什么臭鸡蛋烂菜叶。”

  “妓子们在笑,百姓也在笑。只有太师气得攥碎了窗框,当街勒令五城兵马司严查,就怕里边混进去童妓,还有被人牙子拐卖来的可怜人。”

  “城东、城南兵马司齐齐出动,查了三天,没查出几个童妓来,人牙子更是一个没找着。”

  “那些姑娘、男人都是周边村镇里来的,正儿八经有户有籍,各个容貌清丽、出身农门小户,家里爹娘不成器,但也远远没到揭不开锅,仅仅是欠了几分世面——两身漂亮衣裳、一辆牛车,就会被人哄进圃田泽,鉴花会上,端端茶倒倒水,见过那条河上流金洒银什么样,就再不愿走了。”

  “萧太师离京一个月里,门庭寥落的圃田泽,各家妓馆就填了个满。”

  唐荼荼深深唤了口气,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浅薄得几乎说不出口。

  “也许是她们没读书,没受教化……要读书,上过学,学了道理就会好一些……”

  晏少昰看着她。

  有时他温柔的,想把这傻姑娘双眼遮起来,双耳捂住,身边派上婢女、派上影卫看着,好把妖魔鬼怪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个都别出现在她眼前。

  但行动上,他又总是忍不住地,一层一层剥开真相,好叫她看清楚更多东西。

  “人之骨气,不是靠几本书涨的。”

  晏少昰徐徐说:“大城镇里都有孤幼院,里边收容的都是打小被丢在街上的弃儿,眼盲、耳聋、跛腿,天生缺手少脚的也有,百姓捡着了,就往孤幼院送,朝廷和各地的义商掏钱养着,供口饭罢了,偶尔才会有读书人去教几个字,也没念过什么书。”

  “等七八岁长出个模样了,那些生不出孩子的贫门夫妻,会来孤幼院抱一个走,抱走的多是男童,虽然是天残,好歹也能承续家业。”

  “留下的女孩们养到十六,就要离开孤幼院,自己出去讨生活了。”

  十六……半大孩子,还是残疾。

  唐荼荼提得紧紧的心,在他的下一句话里落下来。

  “这些天残女,街边支个布摊卖小面卖豆腐的有,进食肆沽酒的有,入绣坊织布缝衣的有,拉车扫粪的也有,却几无一人入娼门。”

  他慢慢的,又拣了一个故事给她讲。

  “草原上有一种小畜叫鼠兔,好打洞。远远望是一片好草,底下能藏千八百个洞,跑马时会跘马脚,不光会折断马腿,士兵稍有不慎,从马背跌下去送了命也是常事。”

  “那里的青壮年都在练兵打仗,填洞的都是女人,年幼的七八岁,年长的半截黄土没身。一到大战前,遍地都能看到蹒跚的妇人,她们要和好黄泥,跪趴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把那些洞抹平,好叫将士们能稳稳地踏过草原。”

  “赤城里有一座跪女祠,敬的就是这些女人,她们填洞坏了腰骨,死时常常盘曲着,棺材是个正正方方的盒——你说,她们苦不苦?军中出钱招营妓时,定的月钱够她们吃一年的,怎也没一人愿意来?”

  二殿下不算讲故事的好手,可他是行过军的,粗糙几句话,荒凉的戈壁草原都叫他拽到了眼前,唐荼荼光是听着方形的棺材盒,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阁廊上风大,晏少昰展开薄披,往她身上搭了搭。

  “我知世上女子本弱,当多加怜悯。但天下有无数女人都在挺着腰板活,那些白身做妓的……”

  他没说后半句,没戳碎唐荼荼那点玻璃花似的、经不起摔打的慈悲心。

  晏少昰偏过脸,又摸了摸这颗坚硬的后脑勺。

  她要开工厂了,真好,她要帮那些疍户安家,也好,大仁守心,成事于行,隐隐能看到老师的影子了。

  萧太师自四十岁以后,一直被百官戏称为“苦太师”,祖父和父皇也爱这么喊他,因为他面相太苦了,眉头成了个死结,脸颊两边的褶纹深得想笑也牵不起嘴角来。

  别人都说他活了八十来岁,寿终正寝,是喜丧。

  晏少昰却总觉得,老师那是耗干了心血,一辈子没轻快过两天,年轻时想游历名山大川,拴在朝堂上不得动弹,老了一身病回了江南,隔年人就走了。

  这傻丫头,可不能活那么苦。

  海风把他的声音吹成缕。

  “晓晓,你是心善的姑娘,但你总得知道,世上生来有恶种,有畜牲,更有背上缺了根脊梁骨的废物,遇上那些人,你救不了他们的,好言难劝送死的鬼,不必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多费精神,能帮的,抬手帮一把,别让他们拴死你。”

  “你只需抬着头,坦坦荡荡地往前走,叫那些废物看看你怎么走,想跟上你的,自会跟上来。”

  唐荼荼叫他说得,一颗心打了卷,又心酸又难过,认死理地咬牙哼哼。

  “等我有钱了,我就全天下开学校,开新式学校,开女中学,开女大学,开师范、开理工、开军校,义务教育,免费发书,管它什么恶种,什么没骨气的废物,先捆在教室里念十年书,还干坏事的扔到你那刑部受教育去。”

  晏少昰笑着说:“好。”

  “等我有势了,我先把全天下的妓院关了,管它什么被逼为娼的、还是贪慕权贵的,通通抓到学校念书去……顶多十年,你就看着吧。”

  “好,我等着。”

  晏少昰的笑忽然紧了紧,眸底微闪,慢慢改了口:“其实,也不用十年那么久。”

  他吞吞吐吐:“开学校是要很多钱,我力有不逮……但关妓院,不需要多大的权势,我这帝子的权势就足够了……”

  他声量好像一下子低下来,音域压了许多,妖怪似的张开红唇白齿蛊惑她:“晓晓,你知道,最快获得权势的路是什么么?”

  唐荼荼睁大眼睛:“什么?”

  那只手鬼鬼祟祟地贴过来,托住了她的下颔。他这样有武功在身的人,掌心竟反常地渗着汗。

  唐荼荼忍不住痒,也忍不住笑,憋着笑嘀咕:“二哥,你摸我脸干嘛呀?”

  那只手贴着她的腮帮子,半天没敢动,人也半天没憋出话来。

  潮水一浪又一浪涌向天际,把太阳拖到了海下去,日暮鼓声声地响,蓬莱阁灯火荟萃,每一座楼、每一重檐上都亮起了花枝灯,一簇桃花一簇杏。

  在她面朝的那个方向,有一点白影高高地跃下来,檐角粉白的杏花灯被撞了个稀烂。

  那道白影朝着海中的明月一头坠下去,两条白袖在风中狂卷,像个寒碜的扑棱蛾子。

  唐荼荼脸上的表情寸寸崩裂。

  晏少昰回头,循着她的视线去看:“怎么了?”

  她猛地扑向朱漆栏,半个身栽在栏外,吼劈了嗓子。

  “来人!快来人——有人坠海了!!”

第309章

  晏少昰两指放在唇边一声呼哨,几颗红烟弹从四方高楼顶窜上天,拖出几声刺耳的啸叫,那是周围站哨的影卫,立刻四散而去,整个蓬莱阁中都是他们的喝声。

  “快去救生船局喊人!”

  “奴仆里边谁会水?会水的都召过来!”

  可落潮时分,潮水退得很快,那道身影被海水卷向了西北港汊方向,眼看着浮在水面的只剩两幅袖,整个头身都栽到水下去了。

  ——码头在正北,大量的水手和船只都在那边,港汊是跟蓬莱阁相连的一条小渠,平时客人划船泛舟,可天将黑的时候哪里还有人?

  “二哥!”唐荼荼紧紧扯了扯他的袖子。

  “知道了,抱稳。”晏少昰迅速扫了眼河道,结实的臂肌拦腰一揽,打横抱起了她。

  风穿竹林的啸声从两耳边卷过。蓬莱阁的外墙沿不高,从环廊飞到河岸不过两吐息的事,唐荼荼心跳如擂鼓,盯死了海面上那两条白袖。

  她双脚沾了地,晏少昰放下她喝了声:“在这儿等着,找条船来接应!”

  岸边的船工还在翘着腿睡大觉,斗笠罩着脸,梦正做半截,一霎间梦没了,斗笠飞了,人已经嗖地飞上了天,脚底的假山游廊画舫全在疾驰中成了残影,御着风呼啦啦过去了。

  船夫哪里见识过什么“轻功”?四仰八叉地蹬着胳膊腿儿,鬼哭狼嚎叫起来。

  “住口!”提溜着他们的阎王张嘴就斥:“救人,重赏!”

  六个字,船工吓散的元神愣是归了位,定睛一看,前头水里果然有一个白衣裳!都快漂到水城口了,再外头就是汪洋大海了!

  而岸边,小河船都与栓船桩绑在一块,那绳结不知道怎么系的,死活解不开,唐荼荼狠狠两脚,踹断了一臂粗的桩,飞快把绳套从桩子里扯出来。

  “叁鹰,年叔!这边!”

  各家会水的奴仆都跟在后头,零零拉拉跑了一串,叁鹰和廿一飞似的赶到,一见岸上情形,立刻变了脸色。

  “主子呢?怎没与姑娘在一块?”

  唐荼荼:“二哥先去救人了。”

  “主子下水了?!”叁鹰平时多和善一人,等看清远处情形,竟狠狠剜了她一眼,神情几乎是凶恶的:“姑娘怎能让主子去救人?他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哪里下过水!姑娘是连主子性命都不顾了吗!”

  “住口。”廿一一剑柄拍在叁鹰背上,没叫他骂出更多不敬的话来。

  她不知道……

  慌乱中,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只有“救人”两个字楔进天灵盖,根本没来得及想谁会游泳谁不会。

  唐荼荼死死咬了下颔骨,看着船飞速地朝水城口划去,从搁置的记忆里疯狂翻找溺水救生的方法。

  ……淹溺窒息ABC,A开放气道,B人工呼吸,C心脏按压……

  来得及,来得及,她紧紧攥着双掌这样安慰自己。

  河中泊着几只画舫,不缺落脚之处,可画舫总归有头,晏少昰借着零星的桨木船一路飞掠,穿到力所能及的最远处,攥着两个船工的后襟展圆了臂,狠狠往前一掼。

  噗通!噗通!

  两声落水之后,船工如两条离弦的箭般拼命朝着水城口游去,要在入海口前把人截住。

  后头船上的影卫都瞠了目,眼睁睁看见殿下脚底已经没了落处,扔出船工之后,他自个儿直直朝着河里坠,堪堪在背部落水之前扯住了旁边一条小舢板的桅杆。

  舢板薄泠泠一块木板,哪里受得住他全力一抓?立刻朝着侧边翻沉下去。

  “殿下——!”

  叁鹰目眦欲裂,差点提刀逼上船夫脖子,连口中称呼都忘了,“都磨蹭什么?抡圆膀子给老子划!”

  几条救生船,船上这么些人没一个敢喘气的。几息之后,才远远望见水中冒出了一个头。

  晏少昰吃力地抓着船身站到了船屁股上,明显是呛了水,躬着背剧烈地咳了几声,朝这边做了个“无事”的手势。

  船夫已经划到了跟前,唐荼荼双膝一软,跌他面前了,急忙端起二哥的脸看他的口鼻唇色,有没有溺水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