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月色朦胧,愈发衬得她肤白,像个白面馒头,眼亮脸颊圆,倒也有几分憨态可掬。
只是手上裹着的那几圈纱布有点刺眼。
晏少昰瞥了一眼,自顾自地挑起个不讨喜的话头。
“手还伤着,酒肉荤腥你就全沾了,想烂手不成?”
唐荼荼规规矩矩认错:“二殿下教训得是。”
认完错,她三两口把盘里剩下的两串烤鸡胗赶紧吃了,好像吃得快点,就不妨碍伤口愈合了。
这阳奉阴违的,晏少昰差点让她给气笑了。
“那是你娘?”他望着院里喝得微醺的华琼。
唐荼荼不知他要问什么,却也知道他这样位高权重的贵人,问人一定没好事,遂犹犹豫豫地点了个头。
晏少昰道:“倒是比你机警。”
她娘烤出来的东西全给自家人吃了,嘉善和常宁一口没沾着,后头的烤肉都由宫里跟来的厨子接了手,从食材到清洗到烤制,甚至是碗盘,都是宫里头带出来的,华家没沾一下手。
俩丫头只顾着吃,图稀罕,吃进嘴里就不带脑子了,压根没注意到烤肉的换人了、酱料味儿也跟人家的不一样,什么都没吃出来,只吃了个热闹。
晏少昰给了个不错的评价:“知情识趣,小心谨慎,你娘是聪明人。”
唐荼荼没看出这么多名堂来,任他说什么算什么,不怎么走心地回道:“谢殿下夸奖。”
“常宁和嘉善很久没出宫,给你家添麻烦了。”
噢,还真是公主。唐荼荼道:“殿下客气了。”
她穿来盛朝半年,见高官、见贵人的次数实在少,脑子里还没树立起鲜明的阶级观念,接受过后世公民平等教育的,也很难长出这个歪观念。只是为了省麻烦,见别人跪就跟着跪,见别人问安就跟着问安,唐荼荼有样学样,懒得为“人生而平等”的观念流血流泪。
二殿下说一句,唐荼荼应一声,很不走心,心思全绕回了旁边这位殿下身上。
上回见他,差不多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学台那日叙的话在唐荼荼心里翻腾了好久——好好一孩子,自童年起就被父亲厌恶,实在是惨。
昨天,她又从古嬷嬷那儿听了一嘴长公主和谢驸马的故事,那是另一种忠孝情意不能两全的惨。
再抬眼望去,二位公主拿着几根竹签肉在火上烤着玩,她俩不会撒油不会转圈,把签子上的肉全烤成了炭。身旁一群女官宫女拦了又拦,公主们却还是尝了一口那烤焦的肉,难吃的“啊呀”直叫,又不信邪地抓了几根去烤,明显是从来没有玩过。
叫她这外人看着,都觉得好笑又心酸。
唐荼荼忍不住往身旁转了转视线,心里边生出些怜悯,觉得他们这些皇族真是各有各的悲哀。
她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身侧的人就飞快转头,攫住了她的视线。
“贼眉鼠眼的,在想什么?”
唐荼荼:“……没。”
她收回视线,琢磨着怎么跟二殿下开口,问问他派人监视自己的事儿。言语还没组织好,却忽听二殿下没头没尾地问:“我见你地图画得不错,形意皆备,那你可会测绘江河湖海?”
唐荼荼没跟上:“……什么?”
晏少昰思索了一会儿,盯着她徐徐道:“渤海上有一排无名群岛,北毗辽东,南接山东登州府,像一扇门似的,挡在出海口上。”
噢,渤海群岛啊,唐荼荼知道这块地方。
地壳板块运动慢,千百年后的地图也没怎么变,只是历史沿革中古今地名叫法不一样了,她连想带猜地能猜出来。
晏少昰接着道:“这一排岛屿上,有一群海匪多年据守海岛,猖獗至极,劫掠往来客商和渔船,从来不分敌我,外国进贡的船,他们要劫;渔民出海的船,他们也要劫。”
“那地界靠海吃海,渔民甚多、水军也多,海匪混在其中,根本分不出,如今粗略估计岛上的海匪已有上万人,人多,消息来路甚广,但凡山东筹措战船、调集重兵去剿匪,海寇就一窝蜂地跑,北上逃窜至长海一带——长海那边的小岛更多,足有百八十个岛,海寇在这南北两头神出鬼没,滑不溜手。”
“官府有自己的水军探子,每回遇上了海寇的船,就假扮成渔民或客船跟上去,想找到他们的大本营,却总是跟丢。那群海匪生在海上,长在海上,如出入自家后花园,又狡诈如狐——大船跟不上他们,小船又总要在半道上被他们击沉。”
“昨日山东战报传来,说蓬莱岛派出剿匪兵船七十艘,分散在海上搜了两个月,只回来了五十多艘,有十几艘连人带船被拉进了匪窝,生死不知。”
唐荼荼听愣了:“噢……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她上辈子的家乡在内陆省,高中都没念完的时候,末世就来临了,前三年仓皇逃命,后边七年忙着在基地扎根,十年间一直在陆地上,对海的印象还停留在初中出去旅游时。
至于海战是什么样,唐荼荼想都想不出。
晏少昰哼了声,对她这悟性不太满意。
“水军一直寻不着海匪的老巢,便只能在那一群岛屿上碰运气,战船行得慢,从蓬莱径直去往登州,这一趟往返就得六七日,要是扩大范围搜海,费时更长。”
“就算是兵船备齐,想要搜山检海,水军中也没有精准的海图,连百十个海岛的位置都找不齐,更遑论搜海了。如今的海图大都是海商绘出来的,商人不求精确,谬误甚多,只有个大致方位,明礁暗礁都绘不出,大船入了海,根本不敢乱走。”
晏少昰一语点破:“要是有一份精准的海图,像你那舆图一样方位尺寸清清楚楚,就方便多了。”
可是绘城池地图能丈步、能数砖;绘制再大的疆域图,也能按车马速度估算距离。海上却通通不行,风向一变,速度和方位都不一样了。
船上的舟师夜观星,昼观日,阴晦则观指南针,饶是如此,绘出来的海图都偏差很多。
唐荼荼眨了眨眼睛,慢慢放缓了呼吸。
晏少昰看到她目光一阵闪烁,更“贼眉鼠眼”了。
唐荼荼咳了声,慢吞吞问:“殿下,假如我能给出办法,您用了这办法也确实能得行的话,我能跟您讨个赏么?”
晏少昰双眼微眯。
——挟功邀赏,哼,贪婪!
可她不是自己手下的人,总得给点甜头,才好叫她办事。
晏少昰沉声道:“你要是能有办法精确测绘海图,我记你一大功;要是用了你的图,得以清理了海患,我保你一辈子衣食无虞。”
唐荼荼一拍他手背:“成交!”
第37章
她看着虚胖,手劲是真不小,高高兴兴忘我地这么一拍,叫晏少昰手背麻了一片。
晏少昰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
唐荼荼道:“方法是有的,能不能行不知道。我给殿下画个图,您就懂了。”
碗里剩了半口酒,唐荼荼不再喝,右手缠着纱布不方便,她就用左手食指蘸了酒水,在石桌上画图。
她倒是不讲究,石桌磨指头,天这么黑,画上去也看不清楚。
晏少昰比她讲究得多,对着空气唤:“取纸笔来。”
“噢。”唐荼荼还当他在吩咐自己,正准备起身回屋拿纸笔,身后却有一道裂帛声响起。
唐荼荼惊愕回头,看见后头有两名影卫神出鬼没地飘过来,一个点起了一盏烛灯,罩上琉璃灯罩摆到了桌上,又双手呈上来一根蘸水就能写的竹锥笔、一盒墨,无声地退下去了。
这两人要是不出来,唐荼荼都不知道身后还站着人。
另一个影卫更绝,那奇怪的裂帛声,是因为那名影卫抬手扯了自己半拉袍角,捧过来一大块浅灰色的细绸。
唐荼荼看傻了。
将那一大块袍角呈到桌前,那影卫低声请罪:“殿下将就用。机要之事,周围又人多眼杂,奴才不敢劳烦别人找纸。”
他说完,看二殿下点了头,那影卫又跟没事人似的藏回了阴影里,抱手站着,目不斜视,仿佛自己是根木头桩子。
长度过膝的衣摆愣是被他扯到了大腿,露出里边白色的底裤来。虽然这年代男人的底裤都长到脚踝,束在长袜里跟秋裤一样得穿,但这么露在外边,总归是有点不雅的。
令行禁止啊这是。唐荼荼惊叹:想主子之所想,急主子之所急,跟这两位一比,自家的仆役简直就是榆木脑袋啊。
晏少昰一瞧她表情,便知她所想,淡声道:“驭下之术,不过尔尔。你要是想学,回头我让廿一教你。”
唐荼荼摇摇头:“我不学。”
她从小到大听的道理都是“自己的事自己做”,要是真被人这样事无巨细地关心着,万事妥帖地伺候着,心里就要不踏实了。
竹锥笔是一根削尖了头的细竹管,像后世的钢笔一样,笔尖中间开条缝,蘸墨就能写,最是方便不过,唐荼荼常拿这笔代替炭笔用。
她右手掌心有伤,握笔会疼,就拿左手凑合着画。
她一抬手,在那块布上画出了个歪歪扭扭的亚欧地图,右边又画了个北美洲,中间圈出一个宽敞的太平洋。最左右两边各画了半条圆弧线,是世界地图平面展开的边界线。
唐荼荼:“假如说,陆地长这样,海洋长这样,我们坐船从西岸驶向东岸……”
晏少昰极大的一个优点是他理解能力惊人,会举一反三,哪怕唐荼荼的话里有再多逻辑漏洞,他也能凭借自己的理解补上漏,充分理解唐荼荼的意思。
但凡事都有两面——他自发填补了逻辑漏洞的同时,也就错过了真理。
正如此时,晏少昰只把唐荼荼那图理解为她随手一画:东西两岸,中间夹一片海,再无其他了。
他没多嘴问一句:为什么陆地长这样,为什么海洋长这样。这一下子,错过了唐荼荼随手画出来的半幅世界地图和地圆说。
晏少昰:“你继续说。”
唐荼荼:“渤海南北西三面都是陆地,几乎算是个内海。东边的海水涌入,在渤海湾附近形成一个逆时针环流。”
晏少昰打断插了一句:“逆时针,是何物?”
唐荼荼:“……”
她忽然想到,这会儿连机械钟都没发明,哪来的顺逆时针的说法?忙低咳一声遮掩过去:“就是自北向西转的一个左旋的环流。”
唐荼荼后颈直发麻,她怕二殿下听出端倪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绢布上画了一个向左转的圈,加了个箭头作标记,飞快地跳过这茬。
“同样因为渤海是内海,受洋流影响小,是弱流速区,在风平浪静的天气出海,洋流对航向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少昰又断她话:“洋流?”
唐荼荼声音更虚了:“就是……海洋上的水流……”
晏少昰点了点头:“这词精简得不错。”
唐荼荼小小松了一口气,只觉自己装古人的这半年也从没这么累过。
半年里,她的语言习惯还没扭过来,可别人听到她用词奇怪,要么装作没听到,要么凭自己的理解意会了,从来没人像二殿下这样刨根究底的。这半年,唐荼荼遇到的所有人全加一块,都比二殿下好忽悠。
她一松神,接着道:“早期的环球航行多数是要沿海岸线走的,不敢入海太深,那我们就也沿着海岸线测……”
这句说完,唐荼荼自己顿住了。
“环球航行?”晏少昰幽幽反问:“你这些词儿,都是从哪儿来的?”
唐荼荼应付不过去,索性破罐儿破摔了,板起脸瞪着他。
“二殿下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不都是海政该学的吗!书里全都有!日月潮汐、地形海事你都不知道,你还来问我做什么?拿我寻开心么?”
晏少昰被她训懵了,半晌,闷声认错:“是我才疏学浅了,平时政务忙,看书的工夫少。”
两人诡异地对答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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