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8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唐荼荼架势拿捏得稳当,实则紧张得气儿都喘不匀了。她知道自己今儿避不过去了,讲洋流与航海,里边多的是她要露馅的地方,她自己是造不出专业名词来的。

  之后的几段话她讲得极慢,每个字、每句话,落到图上的每一笔,都先在脑子里走一遍,觉察无不妥之处才敢张嘴。

  这么着纠结了两个来回,唐荼荼很快嫌烦了。她一个异界来客,生死一条命的事,连说句话都要战战兢兢思量再三,这么活还有什么意思。

  想过这一遭,她便不遮不掩了,一口气地往下讲。

  “但内海太小了,受风场影响就大,风向一变,这么小块地方就很容易形成风暴流,就是暴风,不管离得远近,都会扰乱航向,航向只能靠罗盘去校正。所以要测绘海图,必须要挑风平浪静的时候。”

  “我这样讲,殿下能明白么?”

  她抬头的那个瞬间,晏少昰便收起了眼里的惊讶和疑虑,几乎是温声细语地夸了夸她:“讲得很好,你继续说,说得慢些。”

  唐荼荼笑起来,难得生出一点自己掌握知识和真理的自得。

  她穿回盛朝以后当了半年的文盲,至今认下的字仍然不够她看完整一本书,每每看书,旁边都要放本说文解字,边看书边查字典,看得很苦。

  晏少昰:“不要分心,你好好讲。”

  唐荼荼接着道:“渤海不大,从蓬莱岛直到辽东不过二百余里,假设我们准备一批足够长的麻绳,比方每条绳六百丈长,那只需要五十多条绳,就能在两地之间拉出一条线来。”

  晏少昰愣住了。

  唐荼荼:“殿下方才说,只蓬莱一个小府,就有海船七十艘,加上辽东大省,测个二百里地绰绰有余。”

  晏少昰眉心聚拢:“你的意思是,将船与船全以麻绳接起来?”

  唐荼荼摇摇头:“那不可能的,咱们也用不着那么多船,我只是说渤海不大,人力可以测得。”

  她紧跟着道:“有个法子叫打节测距——在一条足够长的麻绳上,固定每隔几丈距离打一个结,将绳子打结分段,每节都固定是这么长。”

  “比如我在绳子上每隔六丈打一个节,一条绳上总共打了一百个节,将绳头系在岸边一个固定点上,大船带着绳子走,走多远,船上的绳子就放多远,只要数出绳子被拉出的节数,就能算出船离岸的距离。”

  “因为海水张力,不管船走得多远,只要绳子够长,中间不被礁石挂住,那绳头会与大船基本保持一条直线——大船拉小舟时也是这个道理。”

  “挑风小浪小的时候,将绳头定在一个点,不论是海岸、还是小岛,都能以这个点为基点,大船拉着这根绳四处走,能绘出周围一大片海图来,再加上罗盘定方位,岛屿、明礁、暗礁、急流位置,就都能找出来。”

  “这样一条船一片海域地测距,最后交叉汇总,就能把整块渤海海图绘出来。”

  晏少昰听完,半晌没说话,皱眉思索着。唐荼荼还当他哪里听不懂,一抬头,却见二殿下眼底灼亮。

  “你这法子……”

  从来说话都呛人的二殿下,这回毫不收敛地赞了声:“妙极!”

  “也没有。”唐荼荼谦虚道:“殿下谬赞了,我这是纸上谈兵,实用还不知道能不能行。”

  晏少昰又盯着她画的那图从头到尾捋了两遍,捋顺了,才道:“应当能行。以前辽阳府内还献过一招落锚计距的办法,能测距二三里有余,只是锚链都是铁链,沉在海里,大船负重行走太难了。你这放绳的法子,要比落锚要简单许多。”

  “我记下了,回头把你这法子整理成文,交待下去试试。若是真能得行,回头必有重赏。”

  唐荼荼笑出来:“那就提前谢过殿下了。”

  为了讲这张图,他二人坐得近,图讲完了,晏少昰也没挪位置,而是盯着唐荼荼看了半晌。

  他头回破了礼数规矩,没避讳男女大防,缓缓问道:“你可知,你今夜想出这法子,意味着什么么?”

  唐荼荼:“嗯?”

  “呵。”晏少昰半是叹气地笑了声,望着她,目光如月色一般凉。

  “若是能找到那群海匪的老巢,下一步,自然是派水军去围剿。一个海岛之上往往有成百数千人,岛上妇孺也有不少——沿海匪患严重,官府刑罚严酷,一人入匪,其家人知情不报,就都要按连坐罪算,为了不被连累,往往是一人入匪,全家入匪。”

  “岛上不光有穷凶极恶的海寇,还有他们的家眷,许多老弱妇孺都在岛上,造船、种地、织布,俨然一个小城。”

  唐荼荼“噢”了声,想了想:“水军会把他们全杀了么?”

  晏少昰没直接回答她,只是徐徐道:“皇爷爷还在的时候,曾招降过一回,将海寇收编,组建成新水军,让他们在沿海落地扎根,送田又建宅的——可被收编的海寇冥顽不化,多数都是要重入匪帮的。”

  “为什么?”唐荼荼不明白。

  晏少昰冷哼一声:“当良民要循规蹈矩,那些海匪都是一群闲人懒汉,作海匪时潇洒自在,飘在海上杀人越货,飘累了就回岛上吃香喝辣,说是一方土皇帝也不过为过,比良民可好做得多。”

  “就算收编进了城,他们中的多数也会变成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畜生,官兵稍施惩戒,海匪就要聚众滋事。”

  唐荼荼:“那……”

  晏少昰并不瞒她:“这两年海患猖獗,若是再大费周章地剿匪,必然是要严惩以立威的——主犯和其死忠会就地格杀;身上背着人命的小匪,敢抵抗官府的全都要杀,卸甲弃刀、愿意受降的的,可以留一命,脸上黥字,发配边关为奴。”

  “其家眷,岛上那些老弱妇孺也全会成为罪民,交够了赎身银,才能脱了罪民之身。”

  晏少昰细细看着她的表情。他还清楚记得上回学台府一事,杀一个冯炳,唐荼荼就敢站在他面前质疑顶撞,替一个庸官鸣不平。

  要是清理渤海匪患,杀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他等着看唐荼荼花容失色,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

  出乎他意料的是,唐荼荼不仅没变脸,她的目光反而坚定起来。

  “殿下说得对。匪祸误国,该杀就杀。”

第38章

  “我爹说,朝廷吏治清明,天下百姓过得不错,偶尔有天灾,但人祸几乎见不着,这又不是乱世,没到官逼民反的时候。海匪全是人渣扎堆,劫掠往来商人、抢百姓财物、屠戮我同胞,不懂民族大义,没有同胞精神,杀了不冤。”

  晏少昰将那图叠了几叠,交给廿一收起来。

  “这回不提你那律法了?”

  “按律法也得杀。”唐荼荼正色道。

  “身上背着人命的,该杀。岛上的老弱妇孺也不无辜,又会造船、又会种地织布,去哪儿不能活?却宁愿生活在岛上,给海匪提供后备支援,都是窝藏包庇罪,判个罪民也不算冤枉他们,协同作恶者不需要宽容。”

  晏少昰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笑起来:“倒是有两分见识。”

  这是唐荼荼头回从他嘴里听见一句让自己舒坦的话。刚才二殿下夸她想的法子“妙极”的那句,不是夸她这个人的,不能算。

  夜色已深,东西两院还没热闹完,却没先前那么吵闹了,都坐在两边院子里低声絮语。

  这宅子大,盛了几十人也不觉拥挤,月笼轻纱,虫鸣声吱吱咕咕地叫,反倒添了两分静谧。

  唐荼荼忽然站起来,“殿下喝酒么,黄梅酒?”

  她问完,也不等晏少昰回答,抬脚进了院子,没一会儿就端着两碗酒出来。

  身后有影卫的脚步声走近,入口之物按例是要先试毒的,晏少昰朝身后一挥手,那影卫便停住了脚。

  本来烤肉味道就重,唐荼荼为了讲那图又好半天没停嘴,口渴得厉害,一口喝下去小半碗黄梅酒,才想起来跟他碰了下碗。

  两只碗沿“叮”得一声脆响。

  晏少昰眼皮欢快地蹦了蹦,一时没想起来,上回跟自己碰杯的是皇兄、是父皇,还是哪个皇叔了。

  这黄梅酒是她家下人自己酿的,味道不算多好,劲头也不够,不过是解渴。

  晏少昰一口饮尽,神思有点飘远了。

  这华家,也是着人去查过的。他家从老太爷开始买田置业,几个儿女各有出息,如今商通南北,家业初成。

  今日见那华夫人也是个爽利人,事事安排得妥帖,瞧着比唐二那父亲要厉害许多,也难怪她娘与她爹过不到一块儿去。

  放下那酒碗,晏少昰忽的问:“你前头说要跟我讨赏,所求为何?”

  唐荼荼平静的心又突突跳起来,扭头惊问:“我这会儿就能说么?殿下那图还没绘出来呢。”

  晏少昰颔首:“你且说说,要是不麻烦,我顺手给你办了。”

  他今晚比唐荼荼以往任何一次见他,都要好说话,眼里也比今晚刚坐下那会儿温煦得多,简直有点慈眉善目的意思。

  唐荼荼没想到给他支个招,竟能有这样的待遇,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她今晚明摆着是有点飘了,连“逆时针”、“洋流”这种词都顺嘴出来了,可讲给二殿下听的时候,唐荼荼心里有紧张,却没多少“我会不会被当成妖怪砍头”的恐慌。

  这位二殿下,行事确实正派,唐荼荼从第一回见他时就是这么觉得的。

  她心脏在胸腔里突突了半晌,壮着胆子问:“殿下,您是不是在全国各地、天南海北都有眼线?”

  晏少昰凉凉一瞥:“你问这做什么?”

  因为这一个月来,唐荼荼跟他打过四次交道,每一回都觉得他耳聪目明,她这边不管什么事儿,二殿下都能飞快地从不知名的途径知道。唐荼荼不信这么大个皇子,天天只盯着自己一人琢磨,他一定是耳听八方。

  而唐荼荼从那半套《太平御览》中得知,盛朝疆域和后世中国地图相差不大,只是整个北边要比后世缩水一大圈,新疆、内蒙、还有东北的大半土地,此时都在蒙古和金人手里。

  这样算来,京城的位置明显太靠北了,所以南边又有南京应天府作为陪都,南北两个直隶要想辐射全国,京城要上传下达,各府要直呈天听,消息必然灵敏畅通至极。

  晏少昰乜她一眼:“不必试探我,你说你所求便是。”

  看来是猜对了。

  唐荼荼这么想着,端正了表情:“我不知道殿下是把我想成了妖怪,想我中了邪,还是别的什么。”

  她对天比出三根指头,逐字郑重道:“但我对天发誓:我爱国守法,热爱和平,崇尚公正与法治。”

  “只是我看的书多了点,学的东西杂了点,恰巧懂得多了点,但我真的跟妖魔鬼怪没半点关系。殿下今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噢,大问题您也用不着我——殿下要是有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拿不定主意的,只管来找我,我必竭尽全力给殿下想想法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

  “呵。”晏少昰又笑了声。

  他大约是不习惯正儿八经笑的,于是每一声笑,都像是从鼻腔里溢出来的一声“哼”。唐荼荼总要仔细瞧瞧他的表情,通过嘴角弧度、眼神光来判断判断他这是笑,还是冷嘲热讽。

  噢,这回是笑。

  唐荼荼心里轻松起来。

  晏少昰淡声道:“你是什么,我自有判断。说你所求吧。”

  唐荼荼嘴巴张了又闭好几回,比先前开口跟他讨赏时还要迟疑。一向做事果断、从不瞻前顾后的她,眼下竟有点拿不定主意。

  半晌,唐荼荼深吸口气,才憋出一句:“殿下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找人?

  晏少昰心里一跳,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转起来。

  十四岁的丫头,有点急智并不难得,学识渊博如她的却是凤毛麟角,可天底下奇人虽然少,总还是有的。兄长门客过千,里边有许多十几岁的少年都惊才绝艳,便是晏少昰自己不爱养客,他手边年岁小的奇人也不少,在国子监里多有神童之名。

  可这个年纪的小孩,眼皮子浅,一听“赏”往往要露出点孩子气来,张嘴讨的多数是厚赏。

  晏少昰从不胡乱许诺,他先头应承下来时,就已经猜过唐荼荼大概会讨什么赏了。照她这样的心机,她要讨的赏一定不出格,不会惹恼自己,但应该也不是金银珠宝这些俗物。

  晏少昰便往她父兄那两头猜,心说唐二可能会求自己给她爹加官,或者求着让她哥破格进入国子监,去更好的地方进学,再给她哥引荐个名师。

  ——可她所求,与自己想的全然不相干,竟然是“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