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华琼没好气:“想赚钱就只说想赚钱,别找那么多由头。正巧今年娘不跟着商队跑,也不出京,今年我带着你玩。”
唐荼荼正色道:“我不是玩,我是想做正经事。”
“都一样的。”华琼道:“眼界、人脉、货源、销路,哪一个不是多看多想才能琢磨出来的?想做哪行,就得先懂哪行。”
倒也是这个道理。
唐荼荼想了想:“行!”
马车辘辘前行。赶车的刘大刘二,一直竖着耳朵听车里的说话声,兄弟俩都听笑了。
入夜后,圃田泽这边热闹得很,没法休息,几人在城门脚下寻了家没住满的客栈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赶着车回张家屯了。
她们的马车才刚拐上官道岔口,刘大眯起眼睛瞧了瞧前方,折鞭指着,“掌柜的你看,那是不是咱家的车?”
“哪儿呢?”
华琼掀帘望去,只见两辆挂着红绸的马车打头,急急驶来,还有五六辆马车跟在后头,比来时的阵仗还大。
打头拉车的两匹马,脖子上还各戴了朵大红花。
从华府带出来的嬷嬷坐在马车里,隔着老远就喊:“三当家您怎么才回来!还回什么张家屯啊!咱折道去唐府吧,大少爷中啦!”
华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中了?”
打头那两辆红绸车上是唐府的老仆赶车,几人在唐家老宅里伺候多年,都是认得华琼的,跪下又笑又闹,连连给华琼磕头作揖。
“老太太说啦,让我们给大奶奶磕头,说大奶奶生了个好儿子!少爷考上啦!少爷中了举人啦!”
第43章
“哥哥中了?”
唐荼荼一肚子的心事都腾空了,全被惊喜填满。
哥哥竟然真的中了?在今年应试的二万多名秀才里,中了举?竟真被叶先生料中了?哥哥以十四岁的少年身,压过了两万多秀才?
“好好好!太好啦!难怪我左眼皮跳了一早上,刚才还听着了喜鹊叫。”华琼笑着催促道:“赶紧回城!”
马车又折道往京城赶,照旧是那两匹戴着大红花的马打头,从西城进了门,顺道去西市给华姥爷报了个喜。
来报喜的人昨晚上就已经去过华家了,没见着人,才被华家仆妇领着去了乡下。华姥爷寻思着他们要打自家门前过,早早买好了红喜鞭,一万响的鞭噼里啪啦炸过一轮,直叫整个西市上的人都闻声知道了这桩喜事,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在了门前沾喜气。
一看中举的是这么个小公子,纷纷拱手道喜。
“这小公子才多大?”
“十四中举?嚯,了不得!”
“老太爷您有福啦!”
唐厚孜从没被这么多人围过,紧张得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又跪下给华姥爷磕了个头:“姥爷,我得赶紧回家接榜去,万一他们给认错名了,就要闹笑话了,今天来不及跟您吃饭啦!”
华姥爷忙扶他起来,“乖孙乖孙”一迭声地喊着,扶着唐厚孜上了车。
唐家老宅来的老仆们脸上笑意僵了僵,心说一个祖家一个外家,少爷还没去给老夫人磕头呢,怎的先给外爷爷磕了头了?
喜事当前,也不好计较那些,跟着热闹完,扶着少爷小姐上了车。
华家富庶,华姥爷直接给他们换了一辆能坐四人的大马车,套了两匹马,照样是挂红绸戴红花,比唐府来接人的马车还气派。
时下学风浓郁,朝廷更是大力推崇才名,乡试中举后就算是“小老爷”了,可以坐双骑的骈车。只是考上举人后更得谨言慎行,一般没人这么招摇,却因今天日子特殊,只管怎么红火热闹怎么来了。
珠珠也不懂什么举人车,跟着哥哥爬上去看稀罕了。华府仆役格开人群,给马车腾出一条道来,后头的小马车也贴着人流缓慢行了出去。
唐荼荼寻了辆没坐满人的,正要上车,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华琼和姥爷都站在宅门前望着,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姥爷,你们不来吗?”
华老爷笑着摆摆手:“我们就不去凑热闹啦。”
唐荼荼想想也是,两家是和离了的,这种全家团聚的场合得避开,家里又有母亲,华家人去了,倒叫母亲脸上难看了。
她心里冒出点酸涩来,说好要玩十日的,这才第六日就要回家了。
她跳上马车后,车夫便鞭马启程,唐荼荼挂起侧帘,回头望去。
满地的鞭花还没扫,华宅的下人已经在放第二道鞭了,竹竿挑得比门扉还高,围观的路人都捂着耳朵,笑闹着讨赏钱,华家也来者不拒人人有份。
阖府上下全都在热闹,连华姥爷都激动得老泪横流,抓着账房先生的手紧紧握着。
只有华琼在出神。她怔然站在路边,望着马车一驾驾动了身,有股游离在热闹之外的冷清。
唐荼荼:“赵伯,停一下车!”
赶车的赵伯还没迷瞪过来,唐荼荼已经跳下了马车。
华琼脸色一变,嗓门立马大了:“怎的又跳车!你当自己是铁打铜铸的吗!前几天还答应我……”
没骂完,华琼忽然住了口。
两条胖胖的胳膊缠在她腰上,缠得紧紧的。
——是一个拥抱。
唐荼荼胡言乱语道:“娘,你让古嬷嬷给我留点菜种子,粮食种子也留些,粮食我不太会种,菜我种得很好。”
华琼:“……知道了。”
唐荼荼:“您也别总吃那么多油腻辛辣的,您也不瘦了,得注意身体。”
别吃出三高什么的。
华琼轻哼一声:“哪用你操心。”
“那我过阵子来看您……不会很久的,半个月里肯定来。”唐荼荼喉咙发干,有点说不出:“……您说要教我学生意经的,您可别忘了。”
华琼心尖被拧出水,不太习惯地抬手,轻轻拍在荼荼肩膀上,合住了这个拥抱,道了声“好”。
忘不了的。
从西市一路穿过青龙大道,离中城越近,他们这挂红绸的骈车便越不显眼了。
放眼满城尽是红绸子,不光是学子车马,还有路旁的书社酒楼茶馆布庄,全高高地挂起了红旌,祝贺学子登第的、商货降价廉售的,各家酒楼也都打出了高中宴、谢师宴的噱头,赶场似的做起了节令生意。
多少未出嫁的姑娘穿了红衣,拿红绳缠了头发,富贵人家还有家仆蹲守在榜前,等着榜下捉婿。
“好热闹啊!姐,咱们改天出来吃酒席呀!你看这家楼,举人来吃给免半桌饭钱呢!”
珠珠在右手边的大马车上叽叽喳喳地叫,唐荼荼听得直笑。
这热闹比乡试入场那日也差不离了。
往年的乡试考完了,起码要等半月才能出榜,今年因为太后寿辰,所有事儿都得往前赶,匀出时间来办大寿。贡院门只锁了五日,内帘考官们批完卷,又交由礼部开名查卷一日,在这第七日头上热热闹闹地出了榜。
各坊市门前的布告栏上都张了榜,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官府的衙差朗声读着布告。
这次乡试,直隶省所录举人共三百人,比往届多了七八十个名额,这还是因为恩科,天家喜事,所以加了乡试中额。但放在今年的两万多考生中看,今年的中举比例低得吓人。
往届乡试都是千人中取四十到五十人,唐荼荼算了算今年的,千中取十五,筛人筛得简直可怕,就中了三百个,也不知道全城怎么这么多人在热闹。
一路行去,路上遍地是学子,或哈哈大笑,或捶胸顿足的,满城都是砰砰炸响的鞭炮声。
车夫连马都不敢鞭了,怕惊了马,一路躲着鞭声走。
唐府的下人早早在街门口候着了,一见着少爷下车,抖开一大块红绸披到了少爷身上,唐厚孜矮身躲了过去,忙摆手道:“快别闹!不像样。”
府门前站着衙役,学台来的报录官还在院里等着,正含笑与唐老爷说话。见他家小少爷进门了,那报录官捧着大红的报帖递上来,上头写着“直隶乡试第三十六名”。
唐厚孜早从报喜的仆人那里知道了自己的名次,最高兴的劲头过了,眼下接过帖子只是笑,并没失态。报录官又夸了他两句“沉稳大气”。
“老爷,愣着做甚?”唐夫人在唐老爷腰后轻轻杵了一肘子。
唐老爷恍然,忙给报录官塞了颗银锭过去,那报录官脸上笑意更盛:“小少爷一表人才,日后一定大有作为,我就预祝小少爷前程似锦,光耀门楣。”
说完,便赶着去下一家了。
左右住着的邻居也都过来送礼了,礼不重,全是些文墨书册、喜糕福糖等等,让唐夫人松了口气,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应承这人情往来。
唐府人忙忙碌碌过完这一天,还不算完。天黑以后,府里谁也不敢喧哗,让少爷早早睡下。第二天,唐厚孜精神抖擞地起来,吃饱早饭,跟着爹爹去学台走了一趟。
学台被清查以后,一应人事升降还没来得及,衙门要职且由礼部官员代任。
三百名中举的学子会以每三十人一组,由翰林和国子监等十名考官出题,挨个“口问大义”,这就是复核了——既问考生在贡院时笔答的考卷,也会临场问些新问题。
如果考生答非所问,甚至连自己考卷上写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释不了疑,那他在考场上就有雇人代答的嫌疑,成绩就要作废,并严查此次乡试中有没有舞弊。
而考官们临场问的新问题,若考生临时发挥得不好,答得中下,则会被归为“有文才,无急智”的那一边,笔录中所得的名次就会相应往后调;相反,口问中答得精彩的,名次也会往前移。
这种名次调整,一是为了清查舞弊,二是为了筛捡遗才。重排过名次以后,所有中举学子笔录和口问的两张卷子,全要放在学台留档,京城学子都可以去学台借阅查看,答得特别精彩的卷子,也可以由民间拿去誊录印刷,供天下学子传阅。
唐夫人一整天都是紧着心的,接待完各家贺礼,她也坐不住,吃过了午饭,就在正厅来来回回地绕圈子。
“母亲。”唐荼荼被她晃得眼晕,“哥哥是有真才实学的,肚子里全是墨水,不会被考官问住的。”
唐夫人紧紧握着自己两只手,忧心忡忡道:“我如何不知?我就是怕那群老学究瞧你哥年纪小,故意问些难题刁难他。”
“……”唐荼荼理解不了她的逻辑,她自己反而觉得哥哥年岁小,更容易让考官们生出惜才之心,笔试都过了,口问不该难为哥哥才对。
等到了后晌,哥哥和爹还没进门,家里的书童先跑着回来报信了,从大门一路跑进院,满头大汗,却笑得看不见眼。
“少爷又进啦!提了名次啦,国子祭酒亲点的第十九名!”
唐夫人紧了一下午的心如开闸泄洪一般敞开了,她猛地起身,起急了竟有点眼花,扶着桌站稳。
“还愣着作甚!快去给老宅报喜,再去岳家书院给少爷的夫子报个喜,请夫子明儿来家里吃饭!厨房备好晚膳没有?中午我写的那桌鱼跃龙门宴,一道菜都不能少!”
她把一群仆人支使得团团转,唐荼荼帮不上忙,也插不上嘴,等着爹和哥哥回来。
不久后,唐老爷和儿子就进了门。唐老爷一扫往常的暮气,红光满面的,胳膊揽在儿子肩膀上走了进来,大笑道。
“我儿真是了不得,整个直隶省第十九名!咱唐家多少年没出过这么好的名次,义山给爹娘长脸了。”
唐厚孜却有点浑浑噩噩的,他站在爹和母亲面前,把双亲啰啰嗦嗦的问话全应答完了,这才寻了个椅子坐下,神情恍惚。
“义山怎么啦,怎么不高兴,是不是累着啦?”
全家人都望过去。
唐厚孜有点沮丧,理了理思绪,才开口:“前儿傍晚,听到家里的人报的信,我一听自己考了三十六名,还觉得沾沾自喜——可今日我在那口问场上,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怎的?你仔细与爹说说。”唐老爷忙问。
唐厚孜茫然道:“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乌黑,精神瞿烁。他二十年间走遍中原,行过波斯、天竺、大食、倭国,连打着仗的蒙古都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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