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唐老爷惊道:“真是奇人。”
“还有一个壮汉,身材有两个我那么粗,壮如铁塔,他说自己以前是个屠户,十年前他还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散尽家财去念书,今年也考上了。”
唐老爷又笑道:“何止是屠户,乡户人家也有不少穷孩子,靠发奋读书考上了举人呐。”
“这都不是叫我难过的。”唐厚孜摇摇头,他白净的脸上,眉眼都耷拉下来,接着道。
“最厉害的是一位跟我同岁的小公子,比我个头还要矮一点,他是天津府来赶考的,经义试策中,他评到了八十名开外。上午口问时,他和我分到了同一场,他那口才,简直是我这么多年所见人里之最,比所有教过我的先生都厉害。”
唐老爷听进去了:“是怎么个厉害法?”
唐厚孜道:“才思敏捷,信手拈来的全是精妙绝伦的句子,但却不拘泥于经典,全是他自己的所悟所得。考官问的普普通通一个军防兵甲题,他竟能从西北边防、中原关隘,一路讲到江南海事,越讲越深。”
“爹,您知道么,他说到后边,我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这……”唐老爷已经接不上话了。
全家人都听得愣神,谁也没注意到唐荼荼的表情慢慢变了。
仿佛一道灵犀劈过脑海,唐荼荼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越跳越快——通晓边防、关隘、海事的奇才?还跟自己同岁?
唐厚孜喃喃道:“满屋坐着的十多位老先生,全都鸦雀无声,眉头深锁,听着那小公子一人讲。后来,翰林一位高官,还有国子祭酒大人,竟与那位小公子当场辩答起来,一连问了他七八个问题,每一问他都答得精彩。就连一旁抄写的两位录官,都听愣住了,无一人落笔,事后他们才把那位小公子留下,让他重新答一遍,好誊录下来呈到宫里去。”
唐厚孜双目失神:“……真是好厉害啊。爹,那小公子跟我年岁一样大,阅历学识,都叫我难以望其项背了。”
唐老爷听了这事儿,虽然也惊也奇,却更怕儿子钻了牛角尖,学心不稳,连忙慢声细语地安抚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越是知道自己不足,越该多读书,多见世面。义山啊,你们夫子常说的学而无涯,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唐厚孜双眼渐渐聚起神:“爹你说得对,是我想窄了。”
唐老爷点点头,又笑道:“既然是个少年英杰,趁着他还在京中,我儿看看能不能与他结识。你们小少年能说到一块去,与这样博学的人多谈谈心,于你大有裨益。”
“我知道啦,谢谢爹。”唐厚孜目光坚定起来。
唐夫人这一天脸上就没停过笑,见天色擦黑了,忙让厨房呈膳,一桌子大菜摆开,把前院两位先生也请了来。
当家女主人,事儿又碎又多,唐夫人一整晚絮絮叨叨,安置儿子中举后的事宜,又忽的想起来:“回头我还得谢谢你容姨去,她定的那举子房位子敞亮,咱家多多少少是沾了她的彩头的。”
唐荼荼勉强回了神:“容家少爷中了吗?”
“中了的,容家昨儿前晌就放了鞭了,听说考得比你哥哥差一些,五十名开外了。回头你们见着了容家,可不要当着人家面儿说。”
唐荼荼点了头。
虽说容夫人是个不拘小节的,但事关孩子前程,少不得要计较些,不能专门去刺人家耳朵。
唐家人顾不得歇息,第二日,又一大早回老宅告慰祖宗,晌午紧锣密鼓地请了学院几位夫子来吃谢师宴。唐老爷陪着夫子们小酌几杯,一家人正热闹着,却听外院又来了人。
“什么人?”
前院来报信的仆役瞠着眼睛,小声叫道:“是个穿紫衣蟒袍的大公公。”
紫衣近红,是公公中的第二品,放宫里,起码是各宫殿管事的级别。不知人家来由,唐老爷出了半身冷汗,忙带着全家出去迎。
那公公慈眉善目的,手里持着一个黄封的圆筒,却不念,里边装的好像不是圣旨。
唐家人心提得老高,只听那公公笑眯眯道:
“今年乡试少年英才云集,光前百名之中,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就有十余人哩。皇上高兴得不得了,御笔亲点了一张‘神童榜’,你唐家少爷盖过了河北、天津多位小才子,夺了头名!”
“这可、这可真是!”唐老爷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他做官多年,又给金銮殿看了半年门,最清楚这御笔亲点的分量——御笔圈出来的神童第一名!
唐家人高兴得差点晕过去。
第44章
千恩万谢地送着那公公出了门,唐厚孜仔细净过了手,才敢捧起那卷黄筒。在爹爹和夫子们灼亮的视线里,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神童榜——”书院山长喝得微醺,眯着眼睛念出来:“榜首,京城唐家第四辈孙,唐厚孜,祖籍山西太原府。”
“第二名,天津府武清县,萧临风。”
“第三名,原山西太原王氏,去岁改籍入河北深州,王世梁……”
“第四名,河北清河崔氏……”
“第五名,河北范阳卢氏……”
念榜的山长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满桌夫子竖着耳朵听名次,各个露出了惊讶表情。
打头的义山,竟压过了一排名门望族?!
乡试都是糊名批卷,卷上也不能做任何特殊标记,考官们拿着卷认不出谁是谁,就不会有所偏倚,批出来的卷全是真成绩,这个次序可是毫无水分的。
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一个个的可全都是京畿地区的五姓七族啊,历朝科甲,累世公卿——这回乡试竟被义山压在了下头?
“好好好,我儿了不得!”
唐老爷大喜过望,比得知儿子考了十九名更欢喜,几位夫子也与有荣焉,让人将这神童榜好好供起来,万万不敢损伤了。
刚才那位公公是带着宫中侍卫来的,一伙人架势大,左邻右舍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会儿人走了,各家都派了仆人来探信儿。唐老爷让管家与他们透了个底,顾不上接待,只好先合上大门,继续陪夫子们吃席。
自看清那榜上的第二名后,唐厚孜仿佛被轮了一记重拳,半晌没回神。
他愣愣道:“第一……怎么是我呢?那位天津府的小公子分明比我厉害得多……怎么会是我呢?皇上怎么会选我做榜首呢?”
坐在他左手边的唐老爷手一哆嗦,攥着的酒杯没拿稳,洒了一桌。
他忙斥道:“义山,你胡说什么!这是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还能有错不成?”
席上几位夫子也觉得这话头不能开,出了这道门,外边多少耳朵听着。
又怕这大喜的日子,他父子两个拌嘴,也不美。夫子们忙和和气气劝道:“圣人如此决断,自有缘由,可不是能容咱们置喙的。”
“这第一第二都是神童,差不了多少。”
满桌人都在说他错,唐厚孜闷闷应了一声,埋头继续吃饭了。
夫子们占了东园,女客们在西头摆的席。今日以谢师为主,来的女客都是夫子的内眷。
小富之家,没有食不言的讲究,饭过半,听到东院那头接了皇上御笔亲点的神童榜,女眷这边也高高兴兴开了两壶小酒,热闹了一通,都喝得微醺了。
山长夫人王柳氏笑道:“我还记得义山头回入书院的那天,我瞧了一眼,嗬,好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公子。老爷问了他几个题,义山都答得不紧不慢,平实中肯,我看老爷那神色啊,就知道他对这孩子一百个满意。”
“快要晌午了,我出去问他二人吃什么——‘碗菜还是醉蟹’?义山大约是没听清我说什么,一下子紧张得面红耳赤,他还差点掉了眼泪,急得说——‘这题我不会答’。”
满桌人都笑。
唐夫人依稀是听过这一茬,印象却不深,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闻言,她只跟着笑,偏头示意侍膳丫鬟准备醒酒汤,别一会儿哪个夫人真的醉过去,在人前丢了丑,回头再埋怨自己待客不周到。
“义山入学馆几年了?”席上别的夫人问。
“三年了,那年中秋第二日入的学,可真快啊。”
王夫人感慨着,望了望东头那两桌,心里难免有些浮想联翩。
放平时,哪个学生能把这么多夫子聚到一桌上?各个都是恃才傲物的老古董,也只有徒儿高中的时刻,才能把他们聚到一块来。
可学生读十几年的书,上十几年的学,往往是越往上走,越容易忘记早前的老师——等去了更好的学院,谁还成天记挂着旧师恩?
义山今年考得那样好,今秋肯定是要往国子监走的。他又是国子祭酒大人亲自给提的名次,大人必然是起了惜才之心,这孩子将来一定大有前途。
他那爹爹三十好几,还只是个五品下官,王夫人瞧不上。可他儿子义山出息,结个儿女亲家也是极好的。
王夫人乡试前就动过这念头了,叫山长敲打了两句,说不能扰了义山考前静心,王夫人便歇下了这心思。这会儿借着酒意,心思又活泛起来。
席上夫人多,她不明着提,只笑着问唐夫人:“你家两个丫头,打算何时复学?”
唐荼荼偷偷舀汤的手顿了顿。
她今儿是压根没吃饱的,之前被接连唠叨了几回,唐荼荼不敢在席上多吃了。暴饮暴食症却最怕这“强忍食欲,小口吃饭”,越忍,她越饿得心里发慌,只能多喝两口汤垫补。
“嫂嫂怎么问起这个?”唐夫人笑意滞了滞。
这话问得叫她尴尬。
荼荼和珠珠以前都是岳峙书院女学馆的,荼荼去年冬天退了学,说是女学没意思,不想再读书了。珠珠与她没隔两天,连番称病,也不肯去了。
到底是隔着一层,唐夫人做不了荼荼的主,眼下也不好意思说“珠珠今秋就回去念书了,荼荼不去念了”,显得她这继母偏心,只好撑起笑道。
“我家俩丫头都是有主意的,我越唠叨呀,她们一个两个的越嫌我吵。正好嫂嫂在这儿,您快替我训训她们,叫她俩开开窍。”
这话头就晾在那儿了。
山长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寻思“自己越俎代庖训人家姑娘”这事儿能不能行,却见她家二姑娘站起了身,双手端着一杯茶,当当正正地朝自己杵过来。
结结实实一个姑娘,跟阵风似的站起来,宽肩粗腰的,动作也果断。那杯茶呼到面前,山长夫人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
唐荼荼恭恭敬敬地捧着那杯大麦茶,一口饮尽:“我和妹妹都去!过完中秋就复学,多谢夫人收我俩入学!”
她要学诗词书画!学认字!扔开那本劳什子说文解字!再也不想做文盲了。
“上学?”珠珠脸一下子垮了。
……
女客席上笑闹着,东院那边已经醉了一桌了。时下文人多爱饮酒,诗与酒不分家,学生高中又是大喜事,几位夫子喝得没了顾忌,唤来纸笔高亢唱诗,荒诞又洒脱。
山长夫人捂着眼睛,看不下去:“且叫他们闹吧,咱们先回家,后晌再叫马车来接。”
“醉在人家家里算怎么回事?不行,我去把我家老爷喊起来。”旁有夫人道。
唐夫人笑道:“嫂嫂们只管放心,这正热闹着呢,咱们过去反倒扫兴。要是一会儿醉得厉害了,就在我家歇个觉,家里屋子够的。”
几位夫人寻思也是这个理,各自辞别唐夫人,上车归家了。
唐夫人领着两个闺女送她们出了门,望着几辆马车稳稳当当地行出了坊道,这才大松一口气。
这还是她头一回置办这么多人的席面,请什么人,怎么采买,从桌椅摆设到酒菜食谱,全是她自己安排的,累得要命,唐夫人直觉手边没一个堪用的。眼下,她吩咐仆役看顾好老爷们,也回房去歇午觉了。
客人一走,唐荼荼总算能填补肚子了,忙去厨房搜刮吃的。可惜今天什么饭食都没剩,唐荼荼无奈,把厨嬷嬷早上做好的龟苓膏舀出来了。
牧挂书作为给少爷补课的家学先生,也是今日的主角。叶三峰却算不上,他也不跟着那一群夫子搅合,吃完饭就下了桌,这会儿,正坐在庭院里翘着脚晒太阳。
“叶先生。”
唐荼荼抱着两碗龟苓膏走到他身旁。两只碗一大一小,叶三峰伸手要接大碗,那只小碗却已经伸到了他面前。
唐荼荼睁大眼睛看着他:“先生也没吃饱?那我再拿个大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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