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好在火势未烧到地上,富饶的南市又全是砖瓦房,没有着火的残垣断壁阻路,影卫一口气闭到头,把巷道中但凡站着的人都捞出来了。
外头围街的武侯机灵,立马提刀把还活着的倭人武士挑断了手脚筋络,扔到了路边去。
至于打斗中打进了院落里的武侯们,也陆续飞檐走壁从临近巷子中闯出来了,没折损多少人。
此刻,更远处的南城兵马司才驾马赶来,下马后忙着疏散百姓,差爷们几声锣鼓厉喝,南市上看热闹的百姓们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货摊通通收了,百姓们也全四散到远处的铺子里去,街上很快看不着什么人了。
兵马司维持住了秩序,组织兵士跟两旁的铺家借水救火。
唐荼荼一头一脸的黑灰,这回倒是没受伤,手脚却软得厉害,她一屁股坐在墙边,胡嬷嬷呼天抢地地扑上来,差点认不出这是自家小姐。
南城兵马司率兵的是都指挥陈丰年,他是眼睁睁看着这位女壮士蹚着火出来的,瞧这姑娘相貌眼熟,身形更熟,陈丰年认出她来了——十日前在东市上救了二位殿下的就是她!
陈丰年疾步上前,才拱了拱手,还不等张嘴,就被那嬷嬷喝止了。
胡嬷嬷哭求道:“官爷什么都别说,先送我家姑娘回府,这还不知伤成了什么样!得赶紧找大夫。”
唐荼荼:“咳……我没事。”
她手软脚软的,说话也无力,浑然不似“没事”的样子,胡嬷嬷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了马车,兵马司派一小队人护送着她,一路疾行回了安业坊,所过之处皆通行无阻,连户籍也没查。
而城南烧着了一整条巷子的火光,中城这边是望不到的,从唐府望去,那个方向只有一片五彩缤纷的烟花展,唐家人只疑惑为何这烟花放得这么早,天还没大黑呢。
唐荼荼一身灰土地进了门,倒叫全家人都吓一跳。
“荼荼这是怎么了?!”
胡嬷嬷已经缓过劲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着先前的险情,丫鬟们忙着给小姐拾掇,请大夫的,抹脸的、更衣的、烧热水洗漱的,忙得脚不沾地,半个时辰后,才把她收拾出个人样来。
好在大夫摸完了脉,说人没事,只留下了三副清肺方子,叫药童煎上了。
唐荼荼捧着一杯银耳粥,半天没动,目盲耳聋似的,什么都听不着,不论谁唤她,也是呆愣愣看半天,扑簌眨眨眼睛,“嗯”一声作应答。
唐厚孜心细,竟看见妹妹手抖得厉害,连一柄汤匙都握不稳了,连忙喝了一声:“爹!你别问了,荼荼被吓着了,先叫她回去好好睡一觉。”
唐老爷:“好好好!丫头好样的,芳草,快扶着小姐回房歇着。”
唐荼荼:“我饿了……”
唐夫人:“好好好,快去备膳!送去小姐房中。”
阖府的主子、嬷嬷、丫鬟全围着她一人转,从正厅到鹿鸣院短短几十步,唐荼荼被她们扶回去,脚都几乎没沾着地。
好半晌,她才得以把所有仆妇打发走。屋子里没人了,她坐在小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把一桌子菜往嘴里塞。
蜡烛点了一屋,照得满屋灯火通明,唐荼荼缩着肩膀坐在桌前,动作机械地吃着。她手抖得厉害,扒饭的速度却飞快,桌上的四菜一汤、一盘干粮,一样一样消失,全进了她的肚子。
直到她那无底洞一样的胃每一丝缝儿都被填满,吃到撑胃噎喉了,唐荼荼才把心里的恐慌勉强压下去,重新找回理智来。
多少年了,没离死亡这么近过。
那把反着银光的刀劈下来的时候,武士狰狞面孔赫然入眼,唐荼荼甚至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一刀了。
真是万幸……
万幸二殿下还留了人……
她闭着眼睛深深呼吸,缓了很久,才慢腾腾地起身,把杯盘汤盅从大到小、一样一样地摞起来,在这简单的事情中渐渐平复下来,手终于不再抖。
等全都收拾妥当了,唤来福丫端走。
“小姐……”福丫欲言又止。
唐荼荼撑起一个笑:“没事,我好着呢。”
夜色已深,阖府却都没睡。珠珠还在正院没回来,隔间的芳草几个在说话,一墙之隔的粗使仆妇们在唠着她今日的壮举,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正院的爹娘似在嚷架,离得很远,分不清是不是为了她。
唐荼荼敞着窗子,站在窗前盯着院子望了会儿。
她不知道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刚从险境中出来,警觉心异常敏锐,总觉得自己这个小院儿里多了很多陌生的气息,连夜里的虫鸣声都没往常响亮了。
唐荼荼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库房打开看过了,墙角、廊上也全检查了一遍,什么也没瞧见。
临回屋前,她往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上一瞧,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嗬!”
唐荼荼吓一跳,吓得往后蹦了两步,看那树上的男人没动作,只是默默注视着她——才意识到这是知道是二殿下的人,今夜派来保护她的。
唐荼荼又窘迫着走上前来,仰着头问:“……要驱蚊水么?”
影卫没吭声,只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那怎么行?夏天蚊虫多,立秋后的蚊子更毒,这样蹲在树上一晚上,蚊子能把人吸光。
唐荼荼连忙回了屋,从衣箱里翻出两罐子驱蚊膏来,兑水化了半盆水,往院子里各处洒。
她也不管有人没人,在院子里每个角落都洒了点驱蚊水。
这驱蚊膏是上回在华家时,娘给她装回来的,味道比后世的花露水还要浓,拿水稀释后能驱蚊,不稀释时止痒也很好使。
树上的影卫目光奇异地盯着她忙活,半晌,无声地笑了声。
唐荼荼也不知道院子里还有没有别的影卫,把剩下的一瓶半全放在院子里。隔了会儿她再出来看,那两罐子驱蚊膏已经不见了。
月亮已经爬上了梢头,唐荼荼一点睡意都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咬着手指琢磨这半天的事。
先是下午,那一巷子的倭人武士,在她和胡嬷嬷走进巷子时不吭声,大约也是提防着有官差来查,直到听出她们是两个女人,才狐疑地推开门探看。
起初还打算放她们走的。闻到桐油味道时,那倭人头子立刻改了主意,要杀了她们——反应不可谓不快。
而那条巷子的屋顶上,密密麻麻全是桐油和花炮,倭人必然是还想要生乱的。
万幸二殿下留了人,不然今天,多给她一条命,她也是跑不出去的。
摊上这么一桩事,还不知道要问责多少人。
唐荼荼揣着一肚子的不安,闭上了眼睛,一晚上辗转翻身,把硬实的荞麦枕压出一个深坑来。
直到三更时,外屋的窗棂上轻轻两声叩响。
唐荼荼刚合眼,还没睡着,听着这动静她立马跳起来,推窗往外看。
廿一在窗前站着,也是一副一宿没睡的沧桑面孔,低声道:“姑娘,二殿下在后门等着。”
唐荼荼中衣也没换,披了身衣裳就去了后门。
第86章
夜里起了些风,后院两盏红灯笼在夜风中晃荡,蒙蒙照亮了一丈方圆的地。
唐荼荼走得趔趄,一瞧脚下,才发现自己只趿拉着一双帛面屐出来了,雪白的袜子裸在外头。
唐荼荼纠结一瞬,也没回去换,知道二殿下会在这个时辰赶来,必然是有要事的。她跟着廿一一路穿过后院,廿一轻巧地卸下门板,打开了后门。
左右后罩房的仆妇都睡得死沉,没人听到院里的动静。
安业坊小,坊中只留一条一字型的坊道,宅舍通通是坐南朝北的,面朝皇宫,意为忠心无二的天子臣。唐府的后门对着另一个官家的前门,并不是适合说话的隐蔽地方。
而此时,几名影卫正往地上泼水,各拿着一把硬毛刷子蹲在地上刷地。
——半夜三更的,怎么在刷地?
唐荼荼心中一疑,盯着地面看了会儿,认出了青石板上几条猩红的血线,顺着水流进了砖缝里。
“这是……”
唐荼荼睁圆了眼睛,她联想到今晚一院子的陌生气息,心口浑似被砸了几锤子。
院子里藏着的是影卫,那夜里,是有倭人死士来过了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着,是被影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么……
这地不知洗了几遍,已经一点血味都闻不出了,等天亮了,太阳一晒,想必就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了。
“上来。”
马车停在路旁,一只手掀起侧帘,唤道。
唐荼荼心乱如麻,心脏扑腾着,比她傍晚救火时跳得更快。她定了定神,抬脚避过了路上的积水,扶着车辕上了马车。
车上烛光明灿,甫一上去,唐荼荼便对上了一双比烛光更亮的眼睛。二殿下冠冕俱全,他大概是刚从宫里出来,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唐荼荼愣了下,低头错开了视线。
车上不止他一人,车尾还端坐着一名府医,唐荼荼上回在他府上养伤时见过的。那老府医收拾好针具,沉默地拱手告退,被廿一扶下了车。
而二殿下精神没往常好,他前额和鬓角处各有几个细微的出血点,一猜便知是刚施完针的。
是脑袋疼么?忙得施针的工夫都没有了么?
唐荼荼多瞧了两眼,又默默垂低了视线。
这马车高度不够她站直,唐荼荼只得弓着腰站着。她知道头疼的人心气不顺,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毕竟,今日要是没她误闯进去,那么些桐油花炮兴许还不会炸。
却听殿下道:“坐下说话。”
这马车宽敞,形似一间袖珍的小屋,夜里行路不方便,他驾出来的不是仪仗车制,车身两骑马宽,车里支着一张小桌,晏少昰盘膝坐在北头,把对面留给她。
“长话短说,你怎么忽然跑去那地方了——是掐算着的么?抑或是心里有什么感应?还是说,你在南市时看见了倭商,觉出了异常?得了什么人给你传的信儿?怎么不提前知会我,做好筹算,那么莽撞就进去了?”
他说着长话短说,一开口却问了一连串。
晏少昰总疑心唐荼荼有断吉卜凶的能耐,上次花楼是一桩,这回又验证了一回。
只是这回,怕是还得加个“逢凶化吉”了——这丫头,在藏了几十个死士的巷子中走了个来回,火里蹚了一趟,还能毫发无伤,真是!
晏少昰一时不知该说她技高人胆大,还是胆大包天了。
唐荼荼摇摇头:“都不是,我就是……”
事急从权,唐荼荼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含糊一句“内急”捎带了过去,又把巷子中的见闻一五一十说了。
晏少昰长吸口气,胸膛鼓起,又沉沉呼出来:“这可真是,什么都能叫你碰上。”
他眉峰低低压着眼,逼出紧锁的弧度,指节在桌上敲,掰开了揉碎了给唐荼荼分析形势。
“那些不是普通的武士,是幕府死士——在倭国,死士一向是各地将军豢养的家臣团,从镰仓时代起,贫寒出身的武族渐渐掌权,他们憎恶国内的贵族,百年间诛杀的贵族不下三十家,用的都是灭门的手段。”
唐荼荼渐渐听不明白了:武士杀他们国家的贵族,漂洋过海来骚扰盛朝做什么?
晏少昰拣着几段倭国的历史,言简意赅地讲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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