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如今,倭国是室町幕府掌权,他们学着我朝军械法度,谋求变法。幕府视天皇为傀儡,也同样视我天|朝上国为敌,一向不同意其国内的贵族向我朝纳贡称臣——去年,父皇将国牒交给他们的使臣带回去,倭皇却迟迟未回文,想来,是其国内生了变。”
“政权交替兴灭是常事,可不奉我朝正朔、敢伸手进我中原的,狼子野心。”晏少昰冷笑一声:“正好有了由头出兵。”
“是要打仗么?”唐荼荼有点不安,微微挪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她腿脚臃肿,惯来不用这个盘腿坐姿的。
晏少昰:“谋定而后动。”
唐荼荼越往下听,后颈上渐渐渗出汗。
她眼界受限,能理解倭人武士是坏的,却还不明白一场混乱,如何紧密牵扯到了两国战争上。
她所生活的时代,是全球无差别天灾,幸存人口锐减至不足和平年代的二十分之一。丧尸病毒、臭氧空洞、两极融化、海水没陆、生物大灭绝、饥荒、还有长期的沙暴……
那时,已经没有日本了,全球岛国几乎全部沦陷,连中国低平的沿海地区都被海水淹没。
一连串的灭顶之灾,几乎要将全人类的斗志磋磨干净,仅剩的那么点斗志靠各种团结的口号聚拢,有识之士们满脑子想着如何扩大生产、如果提高城防力量,满足了温饱之后,才能分出一点精力,考虑如何提升公民幸福感。
那时,每座基地城市中心的三角电子塔上,都立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
全球的幸存者基地不足百数,还有人类生存的地方,都会在地图上亮起一个金色的小点。每到夜晚,这些金色的碎光便犹如星星之火般,散落在广袤的焦土上,全都是人类遗留下的火种。
说来可笑,在物质资源匮乏到只能勉力维持生存的时候,“异族”和“外国”,才会成为两个让人充满希望的名词。
那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百万人口的大基地尚且自顾不暇,遑论对外打仗。为了交换稀缺资源,各国都要争着与周边国家建立和平邦交。
而不是眼下这样的——提起“异国”就是敌,提起“幕府”就是冰冷的执权党,不奉盛朝正朔的藩属国,犹如不服管教的猪狗。
——可这里是古代,这里是盛朝,不是她那个时代了。
唐荼荼狠狠掐了下手指,清醒了些。
中原太大了,盛朝的疆土太大了,周围围了一圈虎视眈眈的异族,需得巍峨屹立、协和万邦,方能撑起一个太平盛世来。
倘若弹丸之地,都敢鬼鬼祟祟地来京城骚扰,若无惩戒,必生大患。
她细想片刻,道:“殿下说得对。”
唐荼荼硬起自己的心肠,把心里那么一点源于末世的人本与慈悲,暂且斩断,继续听二殿下说。
晏少昰:“倭国豢养死士很有一套,人人舌根底下,都藏着用蜡丸或鱼肠包裹着的剧毒。武侯不知内情,没卸了他们的下巴,是以还没入刑房,自尽的就有好几个。”
“剩下的几个死士被火燎伤了喉咙,就算醒了,也很难撬开他们的嘴——因为那些死士都套的是倭商籍,不在倭国使臣名录中。”
“今夜御书房议事时,老臣们纷纷猜测,倭人是密谋今夜在城中哪处发难,正巧叫你赶上了,不然,他们不会几十死士齐聚一条巷子中,这是极容易暴露的。”
唐荼荼:“今夜……发难?”
唐荼荼傻了——她晚上复盘时,只当自己是阴差阳错地闯进了坏人老巢,已经觉得太巧合了。
结果实情比她脑补得还要离奇?倭人死士也是刚刚凑到那条巷子中,密谋今夜起事?
合着她巧之又巧来了葵水,巧之又巧地挑了条空巷子、选了个空宅子钻进去,都能正正好地遇上坏人齐聚一堂开大会。
别说二殿下,唐荼荼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本事了,所经之处必出大事?
晏少昰不知她所想,指节叩桌子的力道更疾,沉声道。
“在南市炸了也好,他们囤了那许多桐油和花炮,怕人撞破,左右两边都是空巷,没几家住户。更远处是旅居的番邦人,闹不起乱子来。”
“只是——”晏少昰话锋一转:“你记得那为首之人的样子么?影卫说,你与那头子打了一个照面,可还记得他相貌?”
唐荼荼立刻点头:“记得,怎么了?”
死士捉住胡嬷嬷肩膀的时候,唐荼荼回头的刹那,看清了那头子的脸,听他冷冷说了句什么“死达”。
晏少昰:“画出来——火势太大,他部下护着他向城东逃了。”
唐荼荼怔了须臾,打了个寒噤。
“……今晚来的人,就是他的人么?”
晏少昰眉眼沉沉,不说话了,从马车暗格上取出纸笔,铺平在小桌上。
“画罢。”
唐荼荼喉头滚了滚,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人的相貌,提笔蘸了墨。
这竹管笔是她用惯的,肖似后世的钢笔,是她这半年来用得最得心应手的笔。唐荼荼画技又好,白描张肖像图不在话下,很快画出了基本的面部轮廓。
马车中灯烛明亮,她直板着背、盘腿而坐,晏少昰手肘搭在膝头看着。
她是急忙出来的,头没梳,脸没洗,外衫之下,中衣的领口也是歪卷的;今日在火场中燎焦的发尾,都被丫鬟拿剪子剪了,留下一排似狗啃过的发茬,实在狼狈。
晏少昰一宿没睡,太阳穴如针刺一般往里戳,大约是疼得厉害,他有些恍神。
他从刑部出来、赶完城南时已经晚了,影卫和保宁坊的武侯与他回报时,晏少昰几乎不敢置信,“驱车往火场上冲”,这是一个姑娘做出来的事。
这天下阴阳相合,叫男人长出七尺身形与强壮的体魄,保家卫国、顶门立户,铮铮铁骨,当如是。
女子天生柔弱,就该受着庇护,老弱、妇孺遇事往后躲不是软弱,在他们眼中,从来都是“本应如此”。
本应如此的事,她却驾了辆无篷无壁的破菜车,朝着火场冲进去了,救出一串不知火势厉害的武侯来。
竟是……这样的女子。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女子。
晏少昰一时不知该叹气,还是该笑了。
“殿下。”
“我在听。”他被唐荼荼的声音拉回来,如梦初醒般,仔细听她说。
唐荼荼画完肖像图后,又画了一张全身像,有些细节她快要记不清了,边说边画,整理思绪。
“那个死士头子不足七尺高,看着瘦,其实精壮,他的脚有点跛,所以走在最后边……别的武士手握刀柄是右手在前,刀会下意识地往左劈,他是左手抽刀,左手在前握刀,拴刀也在左边,很明显跟别人反了个向。”
晏少昰眉头一提,又略略惊了一下:一个照面,她是怎么记住这么多的?
唐荼荼突然说不下去了,她一颗对政局不太敏锐的脑子,终于把事情从头到尾捋顺了。
几十个武侯围住巷子,仍叫主犯逃了,这人神通广大,仅仅三个时辰,就能安排好杀手来杀她——这头子要么是身份贵重,要么是他背后有个身份贵重的主人,牵扯到了政局和两国的邦交,所以他暴露不得。
如果找不到他,剩下的死士都有倭商籍,一下子从两国邦交问题,变成了民间武士的自发行为——只有找到他,才能将这一串密谋作为证据,放到台面上,去跟倭国使臣交涉,以此为由出兵。
而自己是唯一清楚看到他长什么样子的人,就成了唯一的人证。
那头子,今夜是冲她来的,是专门派人来杀她的……
家里会怎么样?爹和母亲会怎么样?外边一地的血水,甚至需要泼水洗地,今夜到底来了多少死士?
他们还会来的,这是个不死不休的局。
唐荼荼心乱如麻,画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她的掌背上覆上来一只手。
晏少昰:“抖什么,继续画。”
不是虚虚拢着,而是结结实实握了一下,力道不重,是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之间的锋芒,还有一丝丝隐藏在锋芒下的温柔。
唐荼荼眼睛睁大,心跳滞了好几拍,才紧锣密鼓地赶上来。
他手心温热,仿佛只是借此给她传达点力量,口中承诺的份量更重。
“只要你画得出来,三日内,挖地三尺,我也能把他找出来。”
唐荼荼喃喃:“他有同党的,抓了他,同党也抓不尽的,京城里还有那么多的倭商,但凡有人放出信儿去……我全家都在这儿,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她越想,表情越难看:“我全家一点武功都不会,几个护院拳脚工夫还不如我,今夜来了那么多人,我家人人都睡得死沉,要是……”
落在她掌背上的手又用了些力,攥了一下,止住了她未尽的话。
晏少昰声音低平,却极有力量。
“戌正时刻,理藩院就已经围起来了,待抓着这人,证据确凿,便可杀尽倭国使臣,没一个使臣能活着回去——至于倭商,扣留京城、乃至监禁至死都行,多的是让他们出不去的办法,没人能传出信儿去,懂么?”
唐荼荼一怔:“使臣是携着国牒和贺礼,来给太后献寿的,怎么能杀尽?殿下别自作主张,这是大事,得跟皇上大臣们商量。”
她这担心,倒是符合他性情。
晏少昰笑了声:“我自有安排。”
他看唐荼荼把那两张手稿画完了,拣过来看了看,见画得详细,温声道:“回去吧。”
“这几日不要出坊门了,你府里白天也有人守着,你爹那儿也派了人手,不必担心。”
安排得周密至此,唐荼荼真的不知该怎么谢他才好,张嘴什么都说不出,她站起半身,脑袋贴着马车顶,做了个深揖。
“回罢。”
目送她爬下马车,进了唐府后门,那驾马车神出鬼没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唐荼荼站在门旁,望着马车拐出巷口。
天色朦胧发灰,后院的仆妇都在睡梦中,对门的人家却已经能听着开火起灶的动静了。
快到寅正时刻,中城的官老爷们要起身准备上朝了。
洗刷地面的几个影卫还没走,唐荼荼忍不住低下头,想望望几人的面孔,想知道这里边都有谁,有没有她从火场中捞出来的那个影卫,有没有昨夜挂在树上的那个影卫?
想知道二殿下这边有没有人……死在这一夜里。
她盯得久了,埋头刷地的影卫们都抬起头来,各个都是严肃面孔,眉眼沉静,肩膀宽平,胸膛结实,都跟他家主子一样的可靠,哪怕板着脸,也各个像好人。
唐荼荼定了定神,福了一礼:“多谢诸位护我周全。”
几个影卫怔了怔,点头示意,目送她进了后院。
第87章
一整天,唐荼荼都在等爹爹下朝回来,等消息传进来。
二殿下叫她别出坊门,唐荼荼更警惕点,她连家门都没出,半上午放心不下,时不时溜达去大门边望一眼。
徐家夫人带着女儿去逛街了,赵家老爷骑马回家吃了个晌饭,除了这两家,巷子里就再没动静了,一点风雨欲来的感觉都体会不到。
唐荼荼坐立不安。她想,爹还是住得太远了,安业坊离宫门足有二里半,一点动静都传不过来,要是住在宫墙脚下的高官,大约瞧见宫门口的一点动静就能猜到风声的。
等不着消息,唐荼荼就坐在园子里记账,算十五到十九这几天,在南市赚的、还有花出去的钱。
她心里不安稳,得找些琐事把脑子占住,不光一两一两地算清楚了,还精确到了铜板个位数上,皱着眉毛往账册上记了三行数字。
珠珠凑过脑袋来看:“哇,赚了二两,花了七两,还剩四两呢。”
她天天缠着唐荼荼玩,唐荼荼没给她细讲过,可这小机灵鬼,连蒙带猜地认下了全套阿拉伯数字,虽然不会念,却是能看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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