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木木多
张妈都想把这个不肖之徒赶到客厅去吃饭了。
祝颜舒看了眼时间,叹气:“今天就算了。燕燕,快点吃,今天我们忙着呢。”
杨玉燕抬起俏脸,“今天要出门吗?”
她条件反射的去看苏老师。张妈突然出现,把包子放在她面前,“二小姐,快吃吧!他今天一开门我就去买了,快吃快吃。”把苏老师挡得严严实实的。
这家的包子确实非常好吃,杨玉燕吃了两年都没吃腻,已经成了她熟悉的味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过年这十几天没见,已经成功将杨玉燕的盼望提得高高的。于是再见包子,便立刻将苏老师抛至脑后去了。
今天的早饭也做得刚刚好,张妈刻意盛得比往日要更少一点,所以杨二小姐毫不费力的吃完了,还没有叫再添。张妈便心满意足,至于苏老师也肯定吃饱了,她足足给他买了四个大菜包呢!
吃过早饭,祝颜舒换了一条披肩,这才说起要去拜访代教授的事。杨玉燕不知昨晚发生在客厅的那一场事关她前途的谈话,此时就不清楚原委,不过她平生最信服的两个人都说要去拜访代教授,还说要带她一起去,她便从善如流。
杨玉燕:“好呀。姐,你也去吧?”
杨玉蝉昨晚就知道杨玉燕可能年后就要跟她一起去大学上学了,对妹妹十分担心的她说:“我也去。”
下楼坐上黄包车,祝颜舒带她一起坐,她才想起来问:“妈,你去见代教授干什么呀?”
祝颜舒开玩笑:“给你找个后爸好不好呀?”
这一听就是玩笑,杨玉燕没当真,不过她思考片刻,点头道:“那也不错呀,代教授很有气质,工作也很好。比那谁强。”
祝颜舒笑着逗她:“评价这么高呀?”
杨玉燕虽然昨天只见过一面代教授,但对他的性格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她道:“我想代教授不管沦落到哪一步,都不会去写寻芳的文章的。”
她不能保证代教授一定不会花心,毕竟有两位父亲做证,男人在这方面的自制力是零,她也实在对这方面没有信心。但她看得出来代教授非常清高,杀了他,他也不会为了钱替妓女写小文登在报纸上供人意淫、寻芳。
虽然现在有许多人借着打破封建传统的提出了性自由的口号,说女人有权卖身,男人有权寻芳,其实说白了,就是想一逞兽欲。
许多人或是假装懂了,或是装糊涂,都纷纷替这种人叫好。于是许多清白的女孩子受了诱骗,以为这是进步的思想,反而陷入了泥潭中。
《红楼梦》里的尤二姐就讲过,男人消遣女人,女人也可以倒过来消遣男人。她固然是在被迫的情景下才做出如此言论,但其中对千百年来的对女性的性压迫的反抗精神却是非常珍贵的。
昨天她与代教授聊起杨虚鹤时曾提起过尤三,当然不会说得很清楚,她只是道“何不效尤三之言?”,代教授就大笑起来,称赞她才是有真正进步思想的进步女青年,外面的人都是歪解。
因为与代教授聊得非常畅快开心,让她对代教授的印象十分的好,甚至有一丝知已之感。
所以,她今天才敢对代教授的性格下论断。
就像杨虚鹤是小人一样,代教授是一个君子。
祝颜舒这下是真的对代教授升起了许多好奇。她了解自己的小女儿,人不大,也挺好哄,但让她真心信服什么人却是很难的,她天性多疑、多思、多虑,家庭变故再加上她正处在最难让人理解的十八岁,杨虚鹤的事更加令她对男性充满了不信任。她变成了一个拥有最不可爱脾气的女孩子。
她见过的人中,只有苏老师获得了杨玉燕的好感与信任。
现在又多了一个代教授。
当她坐着黄包车来到小红楼,下车后见到代教授的第一眼,她绽开客气又礼貌,冷淡合宜的笑容,伸出一只手:“代教授,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小女万分荣幸。”
代教授被苏纯钧从教室里匆匆叫出来,一手有粉笔痕迹,一手是钢笔墨渍,虽然穿着衬衣与羊毛背心,仍不够体面。他张着两只手苦笑:“祝女士,请不要介意,请进屋里坐,我这就让纯钧去泡茶。”这样两只手,让他怎么与她握手?
不握她的手,她不要生气呀?
他一眼就看出祝颜舒是个大小姐,还是被人捧惯的,平生不受气、不吃亏的那种很难对付的大小姐。他猜得到能独自抚养两个女儿的祝颜舒不会是个普通的女人,却没料到是他最难应付的一款。
他只好把两只手都露给她看。
不料祝女士毫不犹豫的换了只手,握住了他沾着粉笔灰的一只手摇了摇,再爽快的放下,毫不在意的拍了拍手上沾过来的粉笔灰,笑眯眯的说:“代教授正在上课吧?快回去,不要让学生久等。我坐着等一会儿没关系的。是我来得太冒昧了,听说代教授十分关照燕燕,我便厚颜登门,是我才要说抱歉。”
她自己走上台阶,不需要他搭手搀扶,也不需要他在前领路,殷勤客套,只是催他快回到学生身边去。
“家父就是个老师,他上课时是绝不会丢下学生的。代教授快回教室去吧。”祝颜舒在门厅上下打量了一圈,转过头来对代教授笑得更和气了。
代教授品味不错,家世好像也挺好的,值得相交呀。
代教授依言回去教室了。
苏纯钧身为弟子加房客加祝女士未来的女婿,带祝家母女三人前往茶室,再亲手泡茶,拿来点心,十分周到。
祝颜舒笑着叫他:“纯钧,过来坐呀。你知道这个代教授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苏纯钧一怔,发现他在介绍代教授是忘了一件大事!他忘了介绍代教授的出身!现在祝女士显然是已经误会了!
如果是在祝家,那他说一下也无妨。可现在已经到了小红楼,他再议论代教授的出身,未免就不太合适了。
他结巴道:“代教授家里……”
代教授却已安顿好了学生们——布置了作业——匆匆赶来,刚好听到,便自己作答:“我父母世代耕种。不过我五岁就被卖到了油坊做事,真要论起来,该是奴隶了。”
他从不以此为耻,说起来自然轻松愉快。
却不妨是在祝家母女之间投下一颗巨石!
代教授与马天保的出身何其相似!
祝颜舒与杨玉燕齐齐看向杨玉蝉,而杨玉蝉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表情,满面震憾之色。在她已经决定要与马天保断情绝爱的时候,却偏偏遇上了代教授,代教授证明了出身并不代表一切!
可她已经从心底背叛了这份爱情了呀。
代教授发现祝家母女神色不对,也不去细究,只对苏纯钧微笑。
苏纯钧立刻借着给代教授倒茶的机会把尴尬打破。
祝颜舒平一平心神,开口道:“代教授真是了不起,年青有为。”
代教授笑着说:“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当时买下我的油坊主一直资助我学习,后来少东家还送我去留学,我才能学有所成,回国报效国家。”
他越说,祝家母女的神色越奇怪。
代教授难得也升起了好奇心,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宜问,只把头转向杨玉燕,笑着说:“昨天给你的书,回去看了没有呀?喜欢吗?”
杨玉燕笑道:“喜欢呀。虽然只读了第一首诗,还是苏老师领着我读的,我读不好,只觉得俄语读音都是捂着嘴说出来的,挺好玩的。”
代教授笑,说:“你说的有道理。因为俄国很冷,他们那里的人出门很容易就会冻坏鼻子和嘴唇,每个人在天冷的时候都把自己包得很严实,所以可能他们就是在捂着嘴的情况下发展语言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还有这个原因。”杨玉燕本来只是胡说,没想到在代教授的解释中显得十分有道理,她立刻对俄语更加有兴趣了。
代教授就捂着自己的嘴说了一串俄语,再问杨玉燕:“是不是听起来很有俄语的味道?”
杨玉燕连连点头:“对啊,好像俄国人说话啊!”
代教授说:“你也可以捂着嘴学啊,会很像的。”
杨玉燕就在他的带动下,当真捂着嘴学了一句俄语,虽然她连这句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也学得很开心。而且不管她学成什么样,代教授都夸:“学得真像呀!再来!”
周围一圈人生生看着代教授现场教杨玉燕学了十五分钟的俄语,虽然只有一句话:“早上好,天太冷了”
但这十五分钟过去,杨玉燕不但没有厌学,反而学习兴趣一直高涨。
这不但打破了祝家母女刚才的尴尬,也用事实打消了祝颜舒的疑虑。
等这十五分钟结束,杨玉燕还在一遍遍捂着嘴说“早上好,天太冷了”,虽然说得奇奇怪怪,但也不难听懂。而祝颜舒二话没有,直接对代教授说:“代先生,我的女儿就托给您了,请您好好鞭策她。”然后取出一张支票。
代教授看到支票,犹豫片刻,还是推了回去,说:“我知道您这是师资,我不应该推辞。但我是受人恩惠才得已读书求学,从学成时就发誓,这一生要将知识无偿的教给所有愿意向我求学的学生。我无法报答给我恩惠的人,只能将这份恩惠洒遍天下了。”
祝颜舒听了这话,就知道他不是另一个马天保。她沉默片刻,问:“您说无法再报答恩人,是因为何事?如果有我能相助的地方,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代教授或许能力不足,但祝颜舒自认还是能找到一二有能量之人的,为了代教授将这个人情许出去并不亏。毕竟良师,是可遇不可求的。遇上了,就不能放过!一定要他欠下祝家的人情不可!
代教授受惊不小,连忙推辞,哭笑不得:“资助我的少东家现在仍在经营油坊,可我学成归国以后,总不能再去油坊算账记账,就是我将每月的薪水都寄回去,也没多少钱,反而会令人生气恼怒。是以我虽归国几年,除了回去看望过少东家一家之外,别的是一分也没有还回去的。”他还想过要将少东家的儿子教导成才,不料少东家却一口拒绝了!
少东家:“我就这一个继承人,被你教一教不肯继承油坊了怎么办?等我多生几个再送一个给你教好了,教成什么样都行。”
现在少东家还每年都给他寄不少家乡的东西,他也只好多买一些城里的新鲜东西寄回去。两边情意虽然久长,可他仍然心心念念要报答少东家一家的大恩。
祝颜舒无法用人情将代教授绑住,十分无奈,只好将小女儿留下,暂且告辞,容日后再另想办法。
她左思右想,终于在出门前笑着握着代教授的手说:“说来家父留下许多旧书,不如代教授几时来家里看一看,说不定有您用得着的呢?都是家父的多年积藏啊,放在书柜里就如明珠蒙尘,实在是可惜了。”
果然,代教授一问便上钩。
代教授双眼发亮的说:“那如果您不介意,我明日可以登门拜访吗?”
祝颜舒笑盈盈的:“我必扫榻相迎。”
第53章
代教授送走了祝家母女,没有继续给杨二小姐上课。他很了解这些身处在膏梁锦秀之地的人们,毕竟他当年可是给少东家当了近十年的书童,代写作业这种事从他会握笔起就再也没有甩下去过。
他们大多性格温和骄傲,生活优厚,所见之人皆面目可亲,所以在人际交往中感觉迟钝,对恶意与偏见不太敏感,也很难感受到自己对他人的伤害。
将心比心是指用自己的心去比量他人的心,而对这些公子小姐们来说,他们的心可太高了,用以比量他人之心时,难免会发生偏差,造成许多误会。
代教授认识少东家多年,对他的所有恶习了如指掌,其中最为令他生气的,就是懒惰!
当他刚成为少东家的书童时,就跟少东家一起上私塾读书了。他比少东家大四岁,在油坊度过一年时光之后,他吃胖了,也长高了,头发也重新留起来了,非常受少东家的母亲的喜爱。这位可敬又可爱的太太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回见到他都要先摸一摸他的手,问他冷不冷。
他是油坊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孩子。他无法否认的是,正是这个原因,让他不但成为太太最另眼相看的小厮,也变成了少东家的书童,得已与少东家一起上学。
少东家是油坊的长子,长得和老爷一模一样,方脸阔嘴,十分健壮,他爱跑爱玩,他就一直跟着他,陪他玩,爬树上房,追狗撵鸡,没有他们没玩过的,油坊的前院后院都被他们当成了游乐场。他觉得他以后留学时没怎么生过病就是当时打下的好基础。
这样的少东家,最讨厌的就是学习和写字。
而身为书童的他,读起书来却比喝水还要简单。不管是什么课文,只要读上一遍,他就可以背诵。老师教的东西,他当堂就能举一反三。抄写课文,对他来说也不是问题,他连学写字都能学得非常快,似乎只要会了,那就所有的字都能写得很好看了。
而对少东家来说,学习真是世界上最难为他的事。他更想快点到外面去玩,而不是在书桌前趴到三更。
所以,为了能更早的到外面去玩,一回到家,他就必须写完两个人的功课,再帮少东家大概背一背书,两人就可以到屋外去玩了。
一直到一年以后,他才发现他替少东家写作业是害了他。
于是他拒绝再替他写作业。
于是少东家挨了打,他却没有被罚,因为老爷和太太都认为他只是听话做事。
少东家被打了屁股,之后整个年节都趴着睡觉,还不能出去玩,但他却一点都不记恨他,反而得意老爷和太太这么晚才发现。
“我以为他们没几天就会发现了,没想到骗了他们这么久!嘿嘿!”少东家趴在床上得意的对他说。
他坦白他是故意没写,在先生问的时候也是他告的密。而因为以前的作业都是他写,少东家根本想不到要检查交上去的作业是白纸还是写满了字。
少东家大惊失色:“你故意的?”然后仔细回忆了两天后不好意思的问他,“是我让你干的活太多了,你生我的气了?那我以后对你好点,你别生我的气啊。”
他当然没有生少东家的气。
而少东家仍然让他继续代写作业。不过他这回“聪明”多了,他会让他先把文章代做出来以后,自己再抄写一遍!甚至日后还进化成他会读几遍再大概背下来。
他因为第一次告密就害少东家挨了打,反而不敢再告密了。而他每回打算拒绝代写作业的差事时,少东家都会愧疚的说:“玉书,你太辛苦了,我总这么使唤你,害你不能出去玩,你别生我的气。”然后就会加倍的对他好,他想看的书,少东家就买!他用的纸笔,少东家都从不吝啬。而他每一次提起勇气要规劝少东家认真学习时,少东家都会在第二天捧出他想要的书。后来这反而像是他在用作业去勒索新书了,让他感到分外不安。
少东家并不笨,相反,他非常聪明。从这么小就知道怎么做“生意”,将他这个员工使唤得得心应手。
在送他去留学时,少东家就对他坦白:“其实我知道你不想代我写作业,我就总是让你愧疚,让你没法再劝我。玉书,你这人太好了,什么事都是不想亏欠别人,其实让你出去,我也很不放心,你这个性格太容易被人坑了。以后要学聪明一点,无赖一点,这才能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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