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到那边去说。”齐佑走出玉米地,带着林义诚与夏师爷来到平时歇息的树下,径直说道:“我明天要回宫去。”
两人面面相觑,林义诚紧张地问道:“七爷,可是折子出了什么问题?”
齐佑看着惊慌失措的两人,平静地说道:“折子不会出问题,出问题的是人。不过,”他笑了笑,抬眼望着远处绿油油的玉米地。
有些玉米已经在抽穗了,不知他还能不能来收玉米。
“也算是折子引出来的事情,他们应当按耐不住了。”齐佑说道。
林义诚立刻满脸紧张,夏师爷倒好些,小心翼翼问道:“七爷,可是包衣奴才的事情?”
齐佑说道:“大致如此吧。我之所以找你们来,是不想你们瞒在鼓里,被动挨打。我离开之后,要托你们两位两件事,一是给我看好达春,二是护着林大牛他们些。”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有些为难,毕竟你们向来管不了这些豪奴。”
齐佑看向宅子的方向,冷冷说道:“哪怕我回不来,达春照样没几天可蹦跶了。如果我能回来,不希望看见好不容易活出点人样的包衣奴才们,又被打入了狗洞里。”
林义诚神色动容,不禁抬眼朝在地里忙碌的林大牛看去,说道:“七爷放心,下官一定会竭尽全力,护着他们一二。”
齐佑笑道:“有林县令这句话就够了。上面的人,我去对付,你们要对付达春......”
两人上前,听完齐佑的安排,心情各异。
林义诚暗道幸好没站到达春那边去,后怕之外,对齐佑就更多了层信服。他重重点了下头,郑重无比说道:“七爷都有如此胆识,下官也豁出去了,不辱使命。”
齐佑神色平静,眺望着前方的天,说道:“你们看这晴朗的天,总会有那么一天会阴霾不在,照在所有的人头上,都是惠风和畅。”
两人随着齐佑一起望着远处的天,千奇百怪的白云,在碧蓝的天际自由自在徜徉。
从此以后,林义诚多了一个爱好。官至封疆大吏再忙碌不堪,每天早上起来时,总会先在廊檐下站上半盏茶的功夫,眺望远处的天。
哪怕是阴雨连绵,乌云罩顶,在他眼里,看到的依然是此刻的蓝天白云。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齐佑就上了马车,启程回京。
马车驶出庄子,快到官道时,从旁边的地里,突然钻出无数的人来。
驾车的得高与桂和神色一怔,忙勒马将车速慢了下来。
齐佑正在闭目养神,察觉到不对劲,撩起车帘朝外看去,呼吸登时一窒,踢了踢车壁。
马车停下,齐佑下了马车,抬眼缓缓扫过去。
他看到了排队吃零嘴吃糖的小伙伴们,张柏跪在张松身边,小身子在颤抖抽搐。
人群中还有教他种地的师父林大牛,有刚生了孩子,下地去干活,最后体力不济血流不止,倒在地里没了大半条命。恰好被齐佑看到,让得高拿了奶酪糖肉送去,最后捡回一条命的余嫂子。
在晨曦中,他们沉默跪在那里,无声流泪相送。
齐佑自嘲一笑,胸口发胀,眼睛刺痛。
他何德何能,他不配。
他身上的锦衣,是他们的血汗织就。
齐佑跪下来,朝着他们重重磕了个头还礼,起身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前行,他没有回头。
他一定要回来,哪怕回不来。他也会去到别处,天下,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回到宫里时已是黄昏时分,齐佑走在夹道里,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红墙,恍若隔世。
过了太和殿,远远就能看到灯火通明的乾清宫。齐佑定定望着,他好久都没见过如此绚烂夺目的夜晚。
顺义除了有星星与月亮的夜晚,灯油贵,除了庄头们,包衣奴才与百姓,舍不得点也点不起,一入夜,基本上一片漆黑。
齐佑一时看得有些眼花缭乱,理了理衣袍,神色平静走了进去。
梁九功站在廊檐下,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走上前的齐佑。他走路仍然与以前那样,只步伐好似坚毅了些。
迎上前两步,梁九功脸上堆起了笑请安:“七阿哥回来啦,七阿哥长高了不少呢。”
齐佑颔首客气还礼,说道:“梁谙达身子可好?近一年未见,梁谙达好似比以前还年轻了些。”
梁九功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脸,呵呵笑道:“七阿哥真是爱说笑,奴才只越长越老,哪能年轻了去。”
齐佑笑着问道:“汗阿玛可有空?”
梁九功歉意地说道:“先前皇上在忙,下旨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七阿哥赶路辛苦了,请到旁边屋子坐着吃茶歇息一会。”
齐佑眼神不经意御书房扫过,灯光透过窗棂,一片静谧。他笑着道了谢,随着梁九功去了偏屋坐着。
梁九功吩咐小太监上了茶水点心,便躬身告退。齐佑端起茶碗吃了口茶,将盘子里的沙琪玛,奶饽饽,小口咬着慢慢吃了个精光。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深人静时分。
梁九功走了进屋,躬身说道:“七阿哥,对不住,让您久等了,皇上累了已经歇下。您先回去歇息吧,明儿个再来。”
齐佑自从康熙让他等着,就预料到了眼前的情形,并不感到意外,客气对梁九功道谢,回了阿哥所。
屋子久未住人,得高与桂和领着人仔细清扫过,依旧有股说不出的腐朽霉味。
齐佑压根儿不当回事,比起庄稼地施肥时,气味已好上百倍。
先前在乾清宫吃饱了点心,齐佑洗漱之后换了身衣衫,便开始坐在书桌前,写起了今天未完成的功课。将所有的功课写完之后,上床歇息。
赶了一天路,齐佑累得没有心思想太多,头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到了寅时初准时醒来,起床洗漱用完早点,将早上的诵读完成之后,再次去了乾清宫。
齐佑依旧被梁九功领到了偏殿等着,齐佑吃着茶,不慌不忙看起了书。
午歇之后,康熙坐在御书桌后面,看着面前的那份折子。尤其是条目清晰了然的表,衙门建造图册,爱不释手细细抚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梁九功。”康熙叫了声。
梁九功忙躬身上前,康熙问道:“他在做什么?”
斟酌了下,梁九功将昨晚齐佑回来之后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七阿哥如今在偏屋候着,正在读书。”
康熙听到齐佑晚上还写完了功课再睡觉,嘴角不禁上扬,露出了微笑。
笑着笑着,看到手边一堆参揍齐佑的折子,脸一沉,哼了声骂道:“他倒沉得住气,竟然还有心思读书!”
梁九功赔笑,斟酌了下说道:“七阿哥向来如此,在读书上极有天分不说,一天都不曾懈怠。想来,七阿哥都是随了皇上啊!”
康熙眉毛抬了抬,难掩得意,顿了下,问道:“他读的是何书?”
梁九功尴尬地说道:“回皇上,七阿哥所读之书是西洋文字,奴才不认识。”
康熙想起徐日升写给南怀仁的信中,提及过齐佑的学习情形。他跟着包衣奴才成日下地干活,可如今的数学几何,拉丁文等功课,已经远远超过了他。
以前还能以自己朝政繁忙,齐佑每天只有读书的任务,学得快是理所当然来安慰自己。
如今齐佑一天比自己还要忙,照样将他比了下去,就没有借口可找了。
康熙感到有些气闷,再想到在宫里读书的这群儿子们,没了齐佑这个异类在,他们倒得过且过。功课上不能说差吧,与齐佑比起来.....
算了,不能与齐佑比。放眼天下,估计都难找不出能与他比的人出来。
好比梁九功说的那样,齐佑不但聪明绝顶,还远远比别人勤奋刻苦,谁跟他比就是找不自在。
康熙骄傲之外,亦头疼不已。
越聪明的人,越是能闯出大祸。
“去叫他进来吧。”康熙揉了揉额头,烦躁地说道。
梁九功忙应下退了出去,齐佑很快进了屋,上前恭敬请安。
康熙从齐佑一进屋,就不错眼打量着他。比起离开时高了半个头,脸不再如以前那样圆嘟嘟,肤色黝黑,双眼清亮无比,走起路来微跛,步伐却很是从容。
过了好半晌,康熙方开口说道:“起吧。你可知道,我为何召你回宫?”
齐佑谢了恩,没有拐弯抹角,直接答道:“应当有人参揍我,汗阿玛生气了,便找我回来质问。”
康熙见齐佑答得如此干脆,倒没多少意外。照着齐佑的聪明,岂能猜不出突然被叫回来的缘由。
可他既然这般聪慧,肯定深知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那他就是故意的了!
想到此,康熙的气一下上来了,厉声说道:“你既然知晓,为何我召你回宫,不赶紧回来,还得等到昨日才启程?”
齐佑忙告了罪,不慌不忙说道:“地里的玉米起了虫害,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与林大牛师傅想了个法子,用烟叶泡水驱虫,昨天方泡好。”
康熙惊讶不已,下意识问道:“这种法子可有用?”
齐佑笑着答道:“烟叶少了些,只喷洒了一小块地,还不能立竿见影。所幸,一大早喷洒的烟叶水,到了晚上再去看,害虫明显少了许多,只剩下了零星的几只。待找到更多的烟叶,泡得浓一些,应当都能除掉。”
康熙神色一喜,庄稼怕害虫,能找到除虫的办法,实在是值得庆贺之事。
刚想夸他,手捧到折子,康熙的心情瞬间郁闷了几分,说道:“林义诚上的折子,是你主使的吧?”
齐佑挠了挠头,狡黠一笑,说道:“我见林县令难得想做些事,就帮了他一些小忙而已。”
康熙没好气说道:“哼,小忙,林义诚的履历,我让户部拿来看过了,他能做出这些来,当年就不会只堪堪考中同进士而已。”
齐佑认真答道:“做多错多,官员有心做出一翻成绩的极少。林县令每个月三两左右的俸禄,要养家糊口,要人情往来。读书得花费大量的钱财,辛辛苦苦考中做官之后,若是要做清官,那点子俸禄就远远不够,还得自己贴补。读书,又有何用呢?”
齐佑没有直接点出上下贪腐的问题,康熙应当比谁都清楚。
否则,康熙不会允许朝臣官员,甚至宫里的太监都向户部借银子。这种做法,也是变相补偿官员俸禄过少带来的问题。
不成制度,只施恩补偿。而且总归是借,借了说不定有一天得还,哪有自己捞到荷包里的划算,贪腐照样严重。
康熙知道顺义县的县衙,依旧是几顶帐篷而已。反正顺义县的县衙等同虚设,他也未曾放在心上过。
齐佑做出来的这份折子,康熙当时一看,就心潮澎湃。
他巴不得所有的官员,都照着齐佑的方法来办事当差。但此事不能急,得慢慢来。
一旦超之过急、别说地方的官员,就是议政大臣们,南书房行走,六部的官员都得大换血,所剩无几。
想他的满朝文武,肱骨大臣们,甚至还比不过一个垂髫小儿,康熙烦闷不已,将手边的折子往齐佑身前一扔,“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齐佑弯腰捡起折子,一目十行看过去,淡淡说道:“汗阿玛,这折子上都是废话,写了一堆,不过是想要参揍我,指责我不该帮助那些包衣奴才,他偏生扯了一堆大义,也不嫌脸红。上折子的镇国公,他在顺义也有两个庄子,今年地里庄稼收成很不好,应当只有皇庄的一半都不到。”
康熙怔了下,问道:“都是差不多的地,为何会如此?”
齐佑不紧不慢答道:“我一到皇庄就下令,让达春将水渠修好了。今年干旱少雨时,有潮白河的水灌溉,庄稼没受到影响。再加上皇庄的包衣奴才们吃饱了饭,有了新屋子,勉强活出了个人样。种地有了力气不说,种地时更加尽心尽力,今年的粮食收成,比去年增加了四成左右。”
话语微顿,齐佑嘲讽一笑,说道:“镇国公庄子里的包衣奴才吃不饱饭,拖着病体干活,如何能种好庄稼。不过,镇国公应当不在意,他不缺这几颗粮食,汗阿玛也不会看这些数据。因着镇国公的地不用交税,种什么粮食,收成多少,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只可惜了,顺义这片千年来的粮仓,不过几年,就得荒芜了。”
康熙倒没想到这方面去,怔了下,恼怒地说道:“这些奴才还敢反了不成!不管如何,你也不该大力帮着他们,又是给粮食,又是修屋子。给了他们不该有的东西,他们的心就该大了!”
“汗阿玛,不是奴才,是奴隶。”齐佑反驳了句,平静说道:“大清天下,都是汗阿玛的子民。做人父母的,不能做到一视同仁,五根手指头还有长短,这些也情有可原,可不能太过偏心了。偏心太过,则会家宅不宁。”
康熙沉下脸,说道:“做人子女的,该孝顺父母,父母给什么就是什么。不满不平,那是犯了忤逆的大罪,该当砍头!”
齐佑惆怅地说道:“是啊,既然犯了忤逆之罪,砍头也认了。因此,包衣奴才的人数越来越少,哪怕有不断的人被罚为包衣奴才,还是抵不过逐年迅速死亡的人口。身子不好,生不出来孩子。怀了身孕的妇人,照样要下地干活,能生出来孩子,已经是老天保佑。小孩本来难以养大.....”
康熙脸色微变,紧紧盯着齐佑,他此时看上去神色悲伤,令康熙的心不自觉跟着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