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这对清廷自然是一次严峻考验,无怪乎向来纵情声色的乾隆爷都变得勤奋起来,并为之焦头烂额。
李玉自是希望她能帮忙开导,但郁宛不认为自己有那个本事,她跟皇帝只是床伴,又非灵魂伴侣,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还是交给有能耐的人去办吧——若富察皇后在时,或许能宽解一二,但放眼宫中,却无一个敢去触霉头的。
就连那拉氏也只能劝说后宫嫔妃俭省,好为前线省出些银子,纯贵妃则是号召大伙儿斋戒祷告,好让菩萨保佑兆惠麾下的将士们能平安得胜。
尽是些不痛不痒的主意。
最终却是令妃站出来,鼓动嫔妃们募捐筹措军饷,她自己则亲自去了一趟养心殿,身先士卒捐了一千两银子。
那拉氏没想到这样大的事令妃竟没跟自己商量,可也终究不好说什么,紧随其后捐了二千。
纯贵妃作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又比令妃地位尊贵,自是不甘落后,便咬咬牙舍出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可心里差点没气吐血——苏家并非巨富,娘家给她的补贴聊胜于无,纯贵妃也只能守着俸禄过日子,虽说作为贵妃每逢年节得的赏赐不少,可景仁宫那么多人,还得养三个孩子,她膝下的六阿哥与四公主都未成家,将来这一娶一嫁,都得烧钱,如今还叫她募捐……贵妃年例只六百两,等于一下去了两年半的俸禄,简直要命!
愉妃不愿与令妃比肩,遂出了八百两,好在如今永琪在朝中当差,她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这些钱数目虽多,对她而言还不算十分吃力。
舒妃小气,加之境况实在窘迫,只肯出五百两,就这已经叫她肝疼了。
再往下的几个嫔,或三百两,或二百两,不一而足。
郁宛本来想照例减一等的,可盘点一下自己的小金库,有令妃送的三百两银子和珍珠,乾隆前前后后也多给了她不少银子,加起来竟有小一千数目——到底是做善事,不必太悭吝,就当积福罢。
郁宛便量力而行,写了个二百两上去,又怕后头的难做,便说只是自个儿的心意,请她们无须顾虑,随意即可。
其实贵人以下的低等嫔妃多半是攒不下多少银子的,连独居一宫的资格都没有,月例还得主位娘娘去领了之后再分发到她们手中,这其中有没有缺斤少两也少不定,赏赐也是难得,阖宫那么些人,皇帝哪能个个记着,小透明们能混个温饱就不错了。
别说几两,哪怕捐几钱银子都是要她们的命,只是彼此争先恐后,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郁宛虽自己不曾体会到这些苦楚,但却很能感同身受,便笑着对那拉氏道:“依臣妾看,也不必拘泥捐钱捐粮,如今天气严寒,回部的将士们必然也在忍受冻饿之苦,咱们这些后宫女眷虽不能上阵杀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做些棉衣棉鞋托人送去,您看可好?”
这话正合了那些答应常在的心意,比起出钱,她们当然更乐意出力,谁还不会点简单的针线活呢?且棉衣棉鞋不比银子直观,也无需互相攀比,做多少是多少,面子上自然好看许多。
于是纷纷附和,又朝郁宛投来感激的目光。难得多贵人心眼实在,并非一味争宠之辈。
纯贵妃则暗暗恼火,有这主意不会早说?害她一千五百两银子打了水漂,可随即想起什么,忙冲那拉氏道:“既是事态紧急,就把这季嫔妃的例衣给裁了吧,让织造局先赶制送去前线的衣裳铠甲,到底那个更快。”
又毛遂自荐,“快到年下了,娘娘诸事忙碌,这件事不如交由臣妾来办。”
那拉氏有些迟疑,捐银是令妃提的,做衣裳则是多贵人的主意,若说多贵人身份不够,可令妃总不能撇开。
怎料令妃半点不以为忤,还柔柔笑道:“由贵妃姐姐出面当然更好,相信定能办得服服帖帖,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那拉氏见状,只得答应让纯贵妃全权料理。
心里暗叹,贵妃这争强好胜的脾气,怕是会招来大祸。但愿她此番警醒些,别犯了跟上回一样的错误。
只是令妃……她提起募捐分明是要皇帝看到她好处,怎么临门一脚却又缩回去了,还主动让贤,莫非她此举不为求名?
那拉氏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第62章 独行
募捐事件结束后的紫禁城显得一片死寂, 阖宫嫔妃除了每早如常去向皇后请安,余下时间皆待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不管是否沉迷于做棉衣棉鞋, 总之得让外头人瞧见她们的兢兢业业,尤其是御前的人。
那拉氏也寡言少语, 除了简单通报一下回部战事, 激起一下大伙儿的同情心,余外再无二话——其实她知道的也不多, 乾隆甚少与她谈心, 除了愿意透露的消息, 他不想说的那拉氏也懒得打听。
唯独纯贵妃一盆火似的上赶着,每日勤勤恳恳来翊坤宫点卯, 饭都不吃就又赶到制衣局去盯梢,好叫众人瞧见她多么发奋努力。
话虽如此, 大伙儿对她的尊敬并未多出半分, 反倒是郁宛的人缘比之前好了许多,因着她入宫以来圣眷隆重,不少人明里暗里拈酸吃醋,如今见了面却肯展露笑颜,还会热情地跟她打声招呼,唤她博尔济吉特姐姐或者妹妹,叫郁宛切实体会到一把团宠模式。
春泥喜道:“小主如今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郁宛笑而不语,那当然因为这件事只她没有得罪人呀!
令妃二话不说发起募捐, 固然成全了她自己的善举, 却没考虑到人家的荷包, 这倒罢了, 好歹是自愿花钱买名声, 心里不痛快也有限;纯贵妃的举措却着实损害到了六宫嫔妃的利益,本来一年也只有四次添置新装的机会,一下就去了四分之一,且其中还包括打赏下人的那份——快到年关了,谁不想过个好年,嫔妃们少不得紧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些钱分润给奴才们,否则人家怎么肯安心办事?
要知道福利这个东西是刚性的,只能增不能减,孝贤皇后跟那拉氏以前也有被迫裁减份例的时候,但都会允诺下个月或者开年再补上,纯贵妃倒好,直接就给扣干净了,人家不怨她怨谁?
皇帝自然乐得省出一笔是一笔,可怜纯贵妃被当枪使了还沾沾自喜呢,当然也是她自作自受。
郁宛拍拍新燕跟春泥的手,宽慰道:“别着急,等开春我给你们添上。”
辛苦一整年还不能穿件新衣,多窝囊——以前她最盼望的就是年三十逛大卖场,无论如何一身衣裳是省不了的,左亲右邻最爱比拼这个呢。
新燕笑道:“咱们倒是无妨,就怕小主难受。”
纯贵妃的意思可不止衣裳,连例菜之类不必要的花费也得减一减,这般风声鹤唳局面,也不好悄悄去找刘太监,被人撞见更有得说嘴了。
只怕纯贵妃还会拿她杀鸡儆猴。
郁宛犯起了愁,她顶不喜欢御膳房送来的贵人定食,比起高中食堂好不了多少,勉强算是有荤有素罢,可多半是上头主子们挑剩下的,但凡新鲜点的菜色都休想到嘴边。
以前是让小桂子给御膳房的人塞银子,变着花样开小灶,如今她就是敢给,只怕人家也不敢收,生怕被抓典型。
看来她只能守着四菜一汤过日子了。
郁宛发了一会儿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闲愁,唉声叹气回宫里,可等傍晚御膳房来送菜的时候,郁宛看到食盒里多出的一碟小酥肉,一笼酿蘑菇饺子,不禁愣了愣,这是谁孝敬她的?
来人含笑道:“奴才叫小泉子,往后贵人宫里的膳食便都交由奴才负责,还请贵人莫要见怪。”
郁宛眨眨眼,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这是乾隆爷偷偷给她开后门,那多出的不是御膳房自作主张,而是皇帝份例中应有的几道。
面对这般嗟来之食,郁宛当然不会推辞,而是很没骨气地接受,反正乾隆爷份例里的四十八道菜根本吃不完,还不如让她帮忙消灭掉。
难得皇帝当了一回好人,郁宛心情大快,也不计较那悔棋的旧仇了,而是让春泥去请兰贵人一齐用膳——有好大家分嘛,将来若是被发觉,也好多个垫背的。
小钮祜禄氏因着无宠的缘故,膳房更是怠慢,送来的几乎全是素菜,正好郁宛唤她,她当然乐得打打牙祭。
郁宛见她鬓上光秃秃的,素日那支蓝宝簪子也不见,讶道:“你把头面给卖了?”
想起来那日募捐的记档上,小钮祜禄氏名字后面也有一个工整的二百两——她娘家窘迫,肯定不会让她带许多银子进宫,她又不好意思找太后帮忙,这钱怎么来的可想而知。
小钮祜禄氏含笑道:“我本来也不爱珠宝首饰,反正打扮了没人看,不如换成银子做点实事,就当为我阿玛额娘攒些功德罢。”
郁宛听了感佩不已,她是被舆论裹挟不得不捐,也有为自己博美名的因素,哪像小钮祜禄氏这般无私为公——这般心地纯洁如水晶的姑娘,但凡遇上个良人都会过得很幸福,可惜入了深宫,注定只能斜倚熏笼坐到明。
郁宛亲切地给她盛了几个煎饺,“你也试试这蘑菇饺子,可好吃了,取上好的口蘑切成细丁,加了火腿笋干江米拌匀,还用酒曲腌制过,这般而成的馅料,鲜味十足。”
没说是皇帝赏的,怕她吓得不敢动筷子。
小钮祜禄氏尝了尝,果然目露惊喜,三口两口给尝得干干净净。
郁宛干脆叫春泥将剩下的都端给她,反正没了可以再要,她才不帮乾隆省钱。
小钮祜禄氏正吃得有滋有味,郁宛突然问她,“你把首饰卖了,除夕宴打算怎么办?”
个个珠围翠绕,独她满目寒酸,岂不更加显眼?旁人也就罢了,可她是钮祜禄家族出来,太后必然会问起。
小钮祜禄氏一时语塞。
郁宛推心置腹,“你若不介意,到时候就借我的用一用,想必应能抵得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原是个粗人,那些金玉之物也都是些俗的不能再俗的东西,你若不喜就算了。”
小钮祜禄氏忙道:“姐姐这样帮忙,我岂有嫌弃姐姐的道理?何况姐姐生得国色天香,丽质天成,再普通的饰物经了您手,也必然熠熠生辉。”
言下之意,她很信任郁宛的眼光。
两人彼此吹捧一阵,各自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感。郁宛只说借不说送,当然是因为自个儿小气,可在小钮祜禄氏的角度,却以为对方照顾她自尊心才会如此,于是对郁宛愈发感激了。
两人正吃着饭,小桂子从墙根溜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郁宛脸上的表情一时没绷住,“真的?”
小钮祜禄氏关切问道:“怎么了?”
小桂子看看郁宛,见主子似乎没有要他保守秘密,这才大着胆子道:“纯贵妃被皇上打了耳光——且是当着织造局众人的面。”
起因是皇帝偶然关心起那批冬衣制得怎么样,便想去织造坊瞧瞧究竟,纯贵妃又着急卖好,便自告奋勇跟随,起初倒是一切正常,可有个小太监不慎打翻了茶水在那批样衣上,要拆开重洗,这才发现好几件里头都塞的是陈棉花,有些甚至已生霉生虫,公然以次充好;盔甲也是,甲片的厚度和宽窄根本不符合规制,中间连缀的丝线亦缝得松松垮垮,这般焉能起到防御作用?
皇帝气得震怒,当时便一巴掌将纯贵妃掀翻在地,斥责她“禀赋恶毒,枉顾性命”,等于直指她打算害死回部的将士。
说完便拂袖回了养心殿,而变成笑话的纯贵妃则被送回自己宫中,这会子仍不肯见人。
小钮祜禄氏呆如木鸡,“竟有这种事,不太可能吧?”
小桂子面露讪讪,“奴才也只是道听途说,真假如何,还得御前的人传旨才知分晓。”
太监们也有自己的关系网,小桂子碰巧结识了几个“好兄弟”在制衣坊那边当差,故而一有风吹草动就传来他耳里,至于是否略带夸张,便不得而知。
他本来也是当趣闻说给主子听的,信不信随意,反正碍不着永和宫事。
郁宛想起纯贵妃募捐时的沉痛表情,觉得这位娘娘确实有可能中饱私囊,将她那一千五百两找补回来些,不过纯贵妃再笨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总得装装样子,且偏赶上皇帝视察的时候被检出来,只能说这位娘娘的运气也是倒霉透了。
不管怎么说,纯贵妃此举都跟侵吞军饷无异,纵使有二子一女为她保驾护航,可也免不了一顿重责。
次日,乾隆便令李玉晓谕各处,剥夺贵妃协理六宫之权,制衣的事则交由令妃暂代。
看起来似乎对贵妃仍留有一丝余情,可熟知皇帝脾性的人却知道,皇帝这是彻底对贵妃冷了心肠,如多贵人那般位份可降亦可升,然将纯贵妃素来引以为豪的权柄移交给旁人,便是坐实了她的无能。
佳节将至,宫中却笼罩上一层扑朔迷离的浓雾,人人都在猜测皇帝是否碍着年关的缘故才没处置,免得三阿哥六阿哥脸上无光,等年后再行料理;与之相对,皇帝会不会晋永寿宫那位的位份,到底令妃无论资历还是声望都担当得起,看起来她也乐意为皇后分忧。
一时间,永寿宫变得门庭若市,多的是巴结讨好之辈,谁叫锦上添花最容易,去晚了可就占不到边了。
爱热闹的郁宛顾不上奉承,而是遗憾地远离这片祥和气象——她又被乾隆拉到城郊南苑去了。
上次就只带她一个,这回依旧两人独处,叫郁宛怀疑南苑是否本就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美其名曰练习骑射,谁知道是哪种意义上的骑射——光是想想就小脸通黄。
第63章 鹿血
永寿宫内暖意融融, 往来贺客络绎不绝,既知道纯贵妃出了事,皇帝接下来会抬举谁便显而易见了。本朝以来还从未有过贵妃位断绝之事, 纯贵妃若是撤下来,总得有个人顶缺——放眼宫中, 舍令妃其谁?
何况她这趟差事办得的确好, 皇帝稍加褒奖也是应该的。
于是嫔位以下的主子纷纷带上贺礼前来祝福,或是给十四阿哥送些金麒麟玉坠子之类的福禄物件儿, 或是给七公主九公主送两件亲手缝的衣裳, 无论礼物价值若何, 令妃都命侍女白梅给了丰厚的回礼,于是来人愈发眉开眼笑。
好容易送走这帮趋炎附势墙头草, 令妃才叫关上宫门,脸上笑容也一扫而空。
庆嫔拿着拨浪鼓逗弄襁褓里的九公主作耍, 看着女婴吃力地伸手去够, 偏不让她得逞,嫩红色的小脸撇撇嘴就要哭,庆嫔这才慌不择路塞到她手里,瞅着小女娃自得其乐,庆嫔不禁露出姨母笑。
再一看令妃脸上却有些恹恹的,庆嫔咦道:“姐姐扳倒了纯贵妃,难道不高兴么?”
她自然知道令妃做了手脚,可也怪纯贵妃自个儿糊涂, 连送到边关的军用物资都敢偷工减料, 大约她以为这样浑水摸鱼掺一点没事——令妃不过是让她所作所为曝露人前罢了。
庆嫔很乐观地道:“就算陛下看在两位皇子面上对贵妃网开一面, 可也总得找个人来压制她, 削削贵妃气焰, 姐姐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令妃轻轻叹道:“怕是难呀。”
起初她也以为此举会让纯贵妃狠狠栽一跟头,自己再顺势晋位贵妃,可年前正是最适合加封的时候,如果皇帝此时都未拟旨,年后就更难了。
或许皇帝已然瞧出她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黑水营的机会来得凑巧,可计划却是她早就定好的,总归回部战事起起伏伏,她提出赈济也不会显得突兀。自己先捐一千,比她位份尊贵的便只能再往上加码,纯贵妃那么个悭吝性子,必然想从别处赚些回来,好设法填补亏空。哪怕她不犯错,令妃也会叫她出错,只是没想到纯贵妃比她预想中还要颟顸,倒是省了些力气。
也罢,总归位份可以细水长流慢慢攒,资历到了总有那么一天。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最要紧的。
即便皇帝只是令她暂助皇后协理六宫,她也得确保自己将是那拉氏最好的辅佐。
令妃定定神,腾出手来抚摸女儿,又望着庆嫔闲闲道:“怎么这几天你总往我这儿跑?不是嫌永寿宫闷得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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