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背对着兰杜、兰芳与云嬷嬷,走到暖阁的窗边轻轻推开窗,眼望着殿外。
在青壮年的满清王朝即将迎来鼎盛时期的康熙初期,有权力的蕴养,紫禁城的金黄琉璃瓦似乎都比在后世更加璀璨亮眼。
……个屁。
敏若唤了端茶进内殿的迎春一声:“姐姐醒了吗?”
“娘娘醒了。”迎春笑着答道,敏若点点头,嘱咐:“院里雪有些厚了,怕姐姐每日在殿里往出一看觉着晃眼,略往两边扫一扫吧。”
迎春听了顿时认真起来,神情端正地应下了——皇后的心腹太医刚嘱咐她不能每日都在暖阁内闷着,有余力时便要起身来走动走动,冬日天寒,不出内殿往窗边走走看看透透气也是好的。
这事关皇后的身体,迎春十分重视,敏若从西殿出来时便见小太监们已经闷头扫雪了。
皇后这会精神不错,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永寿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只有皇后一人居住,前殿做书房与待客厅、也做过一两年嫔妃请安待的地方,后殿则是卧房与日常起居之处,地方宽敞,布置得也十分精细。
迎夏在皇后身边侍候的年头久了,也识得几个字,这会在皇后榻旁一个绣墩上坐着,缓缓给皇后念着书,敏若略听了两句,似是一本游记。
见她来了,皇后展开眉眼一笑,“怎么不睡一会?这几日天儿冷,睡一睡养心血。”
“有一喜事要说与姐姐知道。”敏若微微抬起下巴向一侧,示意殿内侍奉的宫人们,皇后会意,虽不解,还是摆手使人退下,只留下迎夏、迎春心腹二人而已。
敏若方将牛痘之事说出,皇后亦是大惊又大喜,忙详细问敏若牛痘之事始末,又细问成功的概率有多少。
敏若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皇后越问越是兴奋,到底还存着几分理智,将她的心腹太医窦太医召了来,试探地问起种牛痘预防天花是否可行。
时下盛行的预防天花的方法是种人痘,成功率极低,即便对健康儿童而言也十分危险,故而愿意用此法的人并不多,而天花实在是一种致命的病了,对游牧民族而言犹甚,满族历代当权者对天花都很重视。
先帝便崩于天花,当今能顺利登上帝位也有他已平安出过痘的一部分因素在。
牛痘之法若当真有如敏若所言那般安全有效,那就是可安钮祜禄家三代太平的良方。
皇后重重握着敏若的手,窦太医倒是没给出准话,他不曾钻研此道,沉吟半晌只说或可一试,只是风险太大怕百姓不敢,这是或许可行的意思。
至于到底能不能成,就得找出愿意的人来试。
可现在摆到皇后面前的已经是结果了——敏若的庄子上,已经有接种过牛痘并平安痊愈的人了,而且是三人种痘,三人皆平安!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客客气气地命人送窦太医,然后方压低声音问敏若:“你是如何想的?”
“愿将此方献与万岁,惠于万万人,除此之外无所求。”敏若一理衣衫,端然一拜。
皇后似是今日刚认识她一般,愣愣看着她许久,半晌低喃道:“我却是一个俗人了……你有此心,很好。”
顷刻之间她心内已盘算分明,这牛痘法就这样直接献上最好,不必非安给家里的哪一个人——此处特指法喀。
敏若是钮祜禄家的人,她的发明有利于天下人,自然也会惠及家人。康熙算是圣明之君,但比起钮祜禄家再出一个经韬纬略有创可惠及天下人的发明的权臣,恐怕他更希望那个人是钮祜禄家的女子,日后会成为她的妃子,成为爱新觉罗家的人。
她作为遏必隆的女儿,钮祜禄氏出身的皇后,应该全心全意为了家族考虑,她也一直在毫无保留地为家族考虑,即便偶尔略有私心,但在遏必隆的爵位由法喀承继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这二者将永远绑在一起。
那皇后的几分私心,也不算是什么。
况且,在当下或许因为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又或许因为一直以来对小妹妹隐隐的愧疚,她那几分私心,在法喀与敏若只见,竟然更偏向了后者。
皇后思虑了许久,因为过度耗神想得脸色都有些白了,才回过神来,握住了敏若的手,“我便叫我的心腹到你的庄子上整理此事的记录,你放心,哪怕此事日后不为你扬名,皇上也会在别处弥补回来,必不会亏待了你。”
她也在隐隐暗示,如果康熙不愿将牛痘法以满族旧勋家族之人的发明面世,那敏若决不能闹将出来。
从一开始,她在朝堂康熙与满族旧勋隐隐的争斗中站的就是康熙这一边,而她的妹妹,哪怕还未上船,也早已被绑在了她的身边。
皇后轻轻吐出常常一口气,迟疑一会,又道:“此法或可为你谋个贵妃位,再进一步的可能不大。而且,你心里是个什么盘算?若你想以此功绩换个宗室女爵我劝你……”
“我省得。”敏若温声道:“皇上会更希望发明此法的是他的妃子,而不是钮祜禄家的格格、任意一家的福晋,甚至宗室妇,都不可以。”
康熙登基至今十七年,也和辅政大臣、满洲旧勋、宗室权王们掰了十几年的腕子,先帝一力推崇汉学未必只是因为喜爱汉学,更多是因为汉人儒家天地君亲师的说法,因为汉人讲忠君爱国。
先帝壮年在位时,宗室亲王满洲旧贵们尚要三五不时地出来争一争、闹一闹,康熙少帝登基,这些年即便宫里有太皇太后这根老辈分的定海神针,其中又有多少委屈是闭着眼睛咽下的。
前头阔过的宗室与旧贵们睡觉都想回到努尔哈赤立“八和硕贝勒共议国政”的时候,后金国内一切军国大事均由八大贝勒议处,连国汗之位那个人坐都得听这八个人的,那可真是大权在握声势赫赫。
实在不行皇太极刚上位那会也勉勉强强,“四大贝勒并排而坐”①,每人一个月轮流执政,也可以接受嘛。
可以说,祖上的“阔”完全迷花了宗室王爷贝勒们的眼睛,再有满洲旧勋这群搅屎棍在里头凑热闹,可以说先帝自执政起就在跟这群宗室旧贵们斗,到康熙如今仍不消停。
在这种情况下,康熙在宗室中可信任的人寥寥无几,倒是眼中钉肉中刺能写下来印本花名册了,他自然不能容许牛痘这种可避天花惠万世的大功落在满洲旧族或者宗室头上。
所以敏若一点献出牛痘之策,最好的结果,就是她入宫为妃,康熙会厚待于她,则两方皆大欢喜。
若她以此功换自由、换不入宫,只怕康熙就要使用一下他的小心眼技能,敏若也很有可能登上他的记仇小本红笔花名册了。
毕竟谁知道谁啊,她若表现出抗拒入宫的意思,那是不是也代表着钮祜禄家并不看好康熙这位如今在坐上的帝王呢?
敏若早就将这些事情算清楚了,她也没有后悔或者迟疑的意思,开弓没有回头箭,入宫本来就在她的计划内,她还打算混宫里的养老金呢,也不可能现在突然追求绝对身体上的自由,使劲开罪康熙了。
她始终认为她的心是自由的,心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的。前世巍峨的皇廷宫城困不住她的心,今生的紫禁城也困不住她的灵魂。
如此就够了,她并没有漂泊江湖的喜好,没有想要浪迹天涯的自由不羁之心。
她今生所求,也只是“安稳”两个字而已。
将牛痘之事告诉给皇后,通过皇后转向康熙这是敏若近日才做下的决定,若是皇后没有打动她,她没有感觉到皇后心里对她与钮祜禄家平衡微妙的转换,那她宁愿捂着再寻他法,也不会冒险着与他人做嫁衣的风险告诉皇后。
从皇后的殿中走出,院里的雪已经扫净了,敏若仰头望着蓝天,清透淡淡的蓝干净得令人忍不住喜欢,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她的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来。
今有牛痘一法,可保此世万万人免受天花之苦。
她心甚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八和硕贝勒议政的制度、内容源自清史,我略作改动,四大贝勒那一段打引号的一句话也是同一本书里的,书名就叫《清史》。
第十八章
牛痘法现世,尤其是经康熙之手现世,除了预防天花之外,对康熙也有莫大的好处。
此时南方正打三藩,康熙正是需要声势与民心稳固的时候。
经过运作,牛痘法可以成为满清得天下是顺应天意的象征,对内,也能使康熙的底气更足。
旗军贪饷恋战,为多得军资而不愿奋力杀敌尽快止战之事如今已隐有苗头,打一场仗前线不可能没有康熙的心腹,康熙猜出一旦三藩显出颓势前方便可能出现的种种“胶着”战况,心中恼愤的同时却又无可奈何。
即便如今前线得力的多是汉军旗的绿林军,他也不能动八旗军,毕竟八旗子弟军是满清根本,如今正在战前,他一旦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忍一时不代表他能忍一世,他不会放过任何能够培养声望民心的机会,就如他日后不会放过任何打压开国诸王后裔、培植自己的军中心腹的机会一样。
敏若此时献上牛痘法,可谓正解了康熙心头之痒。
也正表了钮祜禄家对他的忠心。
经过皇后一番仔细确认、整理资料,真正向康熙献上牛痘法已近腊月,彼时正是前朝政务繁冗之时,忽听皇后前来,讶然抬头,“皇后怎么来了?快叫她进来。”
待皇后入内,他细观皇后面色,拧眉道:“今晨听窦春庭说你的身子近日颇有起色,怎么面色还是这么难看?寒冬腊月的,不在宫里好生养着,出来走动遭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皇后摇了摇头,她身体衰弱得厉害,气力不足,眼中却有些激动,好像一下把说话的气力也逼出来了,“妾有一事,必得亲自禀与万岁。”
康熙拉着她坐下,疑道:“究竟何事?”
“妾小妹偶得牛痘一法,可预防天花,现已在她的庄上试过,除了初始患病一人,另有三人接种牛痘,有韶龄幼子,也有冠年青壮,均平安出痘,未月便愈,与病前并无区别。此法与人痘法一样可以预防天花,但其凶险却远不及人痘法。”
皇后说着,将近日亲自整理好的文书献与康熙,康熙方才闻言便已大惊,接过东西却没去看,而是问皇后:“此言当真?”
“当真。”皇后道:“此事现除小妹庄上人等与妾数名心腹,绝无旁人知晓。小妹对万岁忠心耿耿,极力主张献与万岁。”
康熙翻开文书细看,激动得不知怎样言语,最终只是用力握了握皇后的手,将文书又从头看到尾一次,方问道:“你小妹呢?喊她……不,咱们去你宫里说。”
他看着皇后的气色,改口吩咐赵昌取他的大氅来,给皇后在她的斗篷外又披上一顶,自己也披上大氅,牵着皇后的手走出了乾清宫。
年底,户部又在筹算前线饷银物资,康熙这几日看着户部递上来的折子,心里一遍遍地算这些百姓的血汗银一路送到边关,最后会有多少充了人的腰包,真有多少能送到靠这份饷银东西度日的士兵手里。
越算心里越是怒火汹汹,偏为了前线的战局、为了真正要指这些银粮的士兵,他不能不给,明知道有人会贪,还是得捏着鼻子命户部筹银粮,心里憋屈得很。
这几日他未入后宫,后宫众人也没人敢来乾清宫招惹他,就是多少打听到这几日他心情不佳。
牛痘就好像寒冬腊月里的一阵春风,忽然叫他一直压抑着的一口气舒出大半去,与军资无甚关系,却是近几日他难得听到的一件叫他到这个年纪也忍不住兴奋激动的好消息。
敏若料定康熙哪怕看了皇后整理出的文书也必定会再问由来,故而她也早打好了腹稿,从头到尾答的滴水不漏,这件事也确实是时运助她,进行得顺风顺水、半分疏漏都没有。
因为她本是不打算现在研究进上牛痘法的,是庄子上挤奶的女人忽然得了类似天花的病症,管事人急忙报与她望她回京避灾,她静等两日,确定染病之人是感染了牛痘而非天花,才决心将此事提上议程。
她依稀记得天花病毒是可以通过不断接种减毒达到副作用极小的安全状态的,也大概记得是从人身上提取病毒,经过两种动物数代接种最后再接种到牛身上,通过十代接种培养达到减毒的目的。
但到底是哪两种动物她也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只能提醒招揽到庄子上的大夫小心试验,等康熙接手过此事,或许试验会进行得更大胆、也更快。
哪怕刨去医者仁心,大概也没有人能够抵抗住研究出最安全的痘种、从此使天下人免于天花之害的名声乃至留名青史的诱惑。
哪怕是太医院那群吃皇粮养的太医们。
她没打算从头到尾将这件事把在自己手里牢牢地握住功劳,她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功劳,也没有成为“牛痘之母”的野心。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几分斤两,哪怕有后世的知识经验,她毕竟不是专攻生物医学类的,只是有几分通识,等那些专业的大夫上了道,绝对比她靠谱能打。
人活在世,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
在向康熙陈述前后时,她也说明了她与庄子上的大夫猜测人痘或许可以通过不断在动物上传播接种来减弱毒性,最终再接种到牛的身上,可能会比直接取用牛痘安全。
康熙略通医理,闻言沉吟许久,侧头命:“传太医院院使来。”
赵昌知道此事到底有多重要,亦是难掩激动,忙退下去亲自去太医院传旨。
此时殿内只有梁九功与迎春迎夏而已,兰杜兰芳都被留在殿外。康熙平复心潮,看向敏若:“此事你居功甚伟,记你大功,朕可许你一个要求,只要无伤大体,朕都会满足你。”
敏若忽然跪下,“献上牛痘法是为臣子本分,奴才不敢居功。”
康熙道:“能献上此法说明你对大清、对朕的赤忱忠心,朕若不赏你,岂不令天下人寒心,说朕是个赏罚不明之人?你且开口,但凡你说出来的,朕一定满足你。”
与皇帝打交道总是需要十分的谨慎,敏若思忖着缓缓刚要开口,皇后忽然倾身拜下,“小妹久在闺阁,恐羞于开口向万岁请恩,妾斗胆一言,望万岁见妾多年侍奉宫中勤恳谨慎,小妹也算有功于万岁,听妾一眼。”
康熙望着她:“你说。”
皇后再拜一拜,缓声道:“小妹天性疏淡平和,不喜繁事,厌恶争纷,求万岁日后庇于小妹,保她能安居一隅,平稳度日,免被牵入汲汲之争。她亦非恋栈权位声名之人,妾请万岁万莫加隆恩于她,只赐她安稳年月,保她终老,妾纵来日,心内无愧于她。”
敏若怔怔看了眼皇后——皇后这是为她打起感情牌了。
康熙听到皇后后言,心中反而未起猜疑忌惮,又或许是牛痘之事对他而言惊喜实在太大,他老人家这会还开心着呢,于是顺嘴道:“常闻妹好乡野隐事,便特允你日后可留外园别院,随时小住,享山野田园之乐。”
皇后闻言万分惶恐,忙道:“此例寻常人家上可,宫中绝无此先例,纵得万岁厚爱,恐小妹福薄,不配重恩,宫中绝无先例,怎可开先河,只怕后世因此而纷乱颇多……”
嫔妃入宫哪有还能随便进出宫门的,即便大清如今尚未如几代前朝那般宫规严苛,嫔妃出宫除了随驾、省亲也只有一种可能——被遣送回家。
满人尚未习儒法深刻,对嫔妃们的拘束其实不比前朝,先帝废后博尔济吉特氏被废为静妃后没多久便被接回科尔沁,再嫁生子,听闻生活颇为和美。
其余先帝嫔妃年迈而无子位卑的也有被遣送回家的、服侍过先帝而没有被册封位份的宫女们先帝崩逝后也被允许出宫再嫁,太皇太后还恩赐了妆银。
但遣送回家后怎可再入宫门,康熙给敏若的特许是开了先例,且是极容易被人钻空子的先例,若有人因敏若能够随意出宫而对她或者试图借空对宫内不利。届时哪怕如今牛痘有泼天功绩,敏若也是有罪之人。
皇后怎肯叫敏若担这样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