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教过瑞初“尊重”,也想过瑞初不会养那只小貂,但没想过瑞初会连兔子也不留。
毕竟套兔子的时候瑞初颇为积极,而兔子这种生物吧……在大自然里的生存率也确实不高,种族延续得如此顺利,全靠能生。
无论古代现代,家养兔子消遣的不少。就是敏若,小时候也养过两只兔子,养到两只兔子寿终正寝,还非常认真地将它们火化了、还找了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埋葬。
——其实就是她家老宅后院水池子边上的大柳树下面。
所以敏若真没觉得养只兔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听了瑞初的话,她却忽然觉得,或许是她先入为主了。
常说保护大自然的生物链、生态圈,兔子,不也是山林中生物链里的一环吗?
它的家在山里,生死归宿都在山里。以为它好为由,将它留下,是否也是一种不尊重呢?那么反之,将它送回山里,让它继续在山野间生存,对它来说真的就是好的?
这是一个复杂又似乎无解的问题。
只知道啃叶子的憨兔子显然没法给出她答案。
但没过多久,敏若便听闻瑞初交代了迎冬,如果放生时那两只小动物不走,或者走了之后又跑回来,便将它们留下,然后送入宫中。
瑞初后来提笔给安儿写了信,安儿倒也不是十分想要兔子,听说她没决定养,便也不要了,还在信中安慰她,宫里有许多精挑细选出来的小猫小狗,瑞初若是喜欢这些小动物,挑一只养在身边也不错。
他大肆渲染了一下四哥养的来福有多可爱,瑞初看到信的时候笑了笑,倒也没动心。
跟着敏若套兔子纯属一时稀奇,那雪白雪白的小兔子如今就养在她院子的厢房里,她每日会过去瞧瞧,被养了几日,伙食供应上了,小兔子似乎也精神了一些,她几次过去,都是在闷头嚼草叶子。
那只小貂更谨慎一些,熬到受不住了才吃了宫人送去的食水。它的伤好得很快,然后肉眼可见地活跃了起来,开始每日在笼子里转圈,叫声也多了起来,因它伤势尚未完全痊愈,瑞初还没放走它,日复一日,小貂明显焦躁了起来。
冬月下旬,小貂的伤好了十之八九,瑞初知道它再也按捺不住了,便叫人提上笼子,一行人出了庄子,走到山脚下。
笼子门一被打开,小貂听到声响,警惕地缩成一团打量周围。
瑞初没出声,站在敏若身边,目光安静又似乎暗藏深渊地注视着那只貂。
一阵风吹过,兰杜紧了紧敏若身上的斗篷,轻声道:“主子,起风了。”
“有快半炷香了吧?”敏若轻声道:“再等等,快了。”
瑞初被敏若牵着的那只手又用了些力,在风声中,她忽然见到有一道灰色的身影从朱漆笼子里蹿了出去,落入雪地中,不多时便不见踪影。
瑞初蹲下去,看那只笼子,只见笼子内侧,有一根木条已经被啃去了一寸多,如果再过些日子,恐怕这根木条也被小貂啃断了。
她轻声道:“它回家了,额娘。”
“额娘带你回家。”敏若重新牵起她的手,“有些生命生来就是属于山野的,自由与山,于他们,便如同生命一般重要。”
瑞初仰着脸冲她笑,轻声道:“我想看看那只兔子会怎么选。”
敏若点点头。
自由与安逸,看起来是一道选择题。
不过兔子的答案想要知道还早着呢,如今,敏若牵着瑞初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在雪地里。
她们的脚印留在雪地上,今日有雪,很快会将这些痕迹覆盖住。
回到温暖的室内,瑞初捧着消寒茶,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想着那只貂。
她其实并不确定,那只貂能不能在山中平安度过寒冷的冬季。
但它已义无反顾地奔向自由。
有些生命,生来就是不受拘束的,
瑞初想:她也不想被关在笼子里。
她想下一场这样轰轰烈烈的雪,或者是一场雨,又或者是一场大火,掩埋、冲刷、焚烧掉许许多多,连她也数不清楚的东西。
她心里好像已经有了这样的一团火,又好像还缺了一把引子,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样的雪、什么样的火。
心里好像已经满满的了,又或许还差一些东西。
额娘写出的那些文字很好,整理出的书册很好,她好像从中收获到了什么,每每想起其中的文字便会心跳如擂鼓,霹雳炸响在她耳边,但又似乎还缺了一点东西。
就好像沙漠中独行的旅人,带着满满的行囊,手里拿着指南针,却尚未弄清楚,应该如何运用它。
知女莫若母,何况敏若洞悉人心,又与瑞初日日相伴。
她看出了女儿的茫然,送走小貂回来,她对瑞初轻声道:“听说明日城中有街市,你想不想去瞧瞧?”
瑞初睁大了眼睛看她,敏若微微一笑,道:“我已在书信中与你阿玛说过了,你阿玛应允了。只是须得由你舅舅带着你去,不然额娘也不放心。”
法喀今晚就会赶过来。
她懒得走动,便由法喀带着外甥女,去瞧瞧这人间的烟火气吧。
瞧瞧街市的热闹,也瞧瞧,这繁华喧闹之下,掩藏着的民生疾苦。
街市在外城,瑞初会见到许多、许多在宫里看不到的东西。
如果注定是一朵自由花,她能为瑞初做什么呢?
敏若思来想去,想出的答案是:那就让她给这朵花上上肥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如果早知道法喀带出瑞初一起出门,这一大一小凑在一处会搞出多大事,敏若一定……早就把他们两个拴在一起了!
事情要从头说起。
且说昨日晚间,法喀拖家带口地来到敏若的庄子上,敏若早叫人将隔壁的正院打扫出来,他们一家四口就在那边歇息下,今日一早,海藿娜抱着小儿子来找敏若,法喀带着瑞初和斐钰一起出了门。
——今年初,果毅公府上添了新丁,七岁的斐钰迎来了她的弟弟。法喀为他取名肃钰,从了敏若给她姐姐取的“钰”字做字辈。
肃字,恭也、敬也、戒也①。
夏日里,敏若在庄子上时,海藿娜曾带着那孩子过来给敏若瞧了一眼。小娃娃生得甚是玉雪可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天生一副笑模样,见了谁都笑。
这孩子出生取名之后,康熙特准斐钰附公主学、受教于永寿宫贵妃,是以学生的身份而非公主伴读,这在京师中人看来,绝对是康熙对果毅公府、对永寿宫一脉的荣恩。
因果毅公府这位不知盼了多少年才来的小公子身体并不大好,皇上还亲自赐给那个孩子一枚金锁,上面镌刻着“寿安”二字,以为赐福庇佑,寿安也就成了康熙钦赐给肃钰的乳名。
果毅公府满门之煊赫荣宠,可见一斑。
自然也有聪明人盘算着那些所谓的君心、猜忌,所以今年在永寿宫一脉明显退让之后,京师才会有那么多流言蜚语。
背后更多的,其实是对钮祜禄家的试探。
这些弯弯绕绕可打扰不到孩子,海藿娜心中自有成算,外界的风风雨雨一点侵扰不到府内。她今年唯二操的心,都落在敏若和斐钰身上了。
一是这一年,敏若身边实在不消停,又是安儿、又是她自己病了,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二便是斐钰入宫进学,虽说是在自己姑姑身边,敏若也说公主们心性都是极好的,海藿娜还是不免为斐钰发愁。
毕竟自家孩子自己清楚,斐钰也就那张乖巧文静的脸还能骗骗人。无论性子还是天分,她可都十成十地随了她的阿玛。
小小年纪,单手能拎起有她阿玛高的七星戟,半本《诗经》海藿娜教了半年,人跟着她念,虽说磕磕绊绊地倒也念了下来,可到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记住。
海藿娜有时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她其实也没有姐姐夸得那么聪明……好在斐钰进入永寿宫学习之后,很快就认识好几个字了,第一天回来,斐钰足足认识了两个字!
海藿娜当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法喀道:“不用担心咱们闺女以后目不识丁了!”
法喀镇定地拍了拍她,一面不着痕迹地把怀里原本打算用来安慰海藿娜的、用锦盒装着的金钗往里塞了塞,同时悄悄打手势,让人将他特地请人打造出来,打算用于安慰可能因为不好好认字而被姑姑打了手板的斐钰的弓收起来。
做好了安慰妻女的准备,法喀也算个好爹,可回头见到斐钰,见她小脸红扑扑地嘿嘿笑,说姑姑搂着她学认字、姑姑身上香香的、姑姑让人给她做好吃的小点心、姑姑好温柔!法喀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凭什么,同样都是劝学,斐钰就是点心加温柔,他就是板子加棍棒?
是他这个亲弟弟不配吗?!
但任他心里再怎么不平,一个是亲姐姐,一个是亲闺女,还能不认了不成?
他只能看看闺女,再看看媳妇,然后长叹一声,他姐这重女轻男的毛病大约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斐钰第一次因为功课做得不好、并在偏殿里调皮捣蛋影响敏若上课,被敏若打了一下小手板并罚写十张大字的那一天,法喀看着瘪着嘴、捏着笔、正对着宣纸运气的宝贝闺女,却没有物伤其类的伤痛、忆起往昔的感慨,只想出门仰天大笑三声。
好家伙,你也有今天!我就知道,你姑姑那个暴脾气不可能一直忍你!
事实上,当晚法喀也确实跟媳妇哼唧出来了,并寻求认同。
……这些丢人事,法喀自己显然不会说,都是海藿娜学给敏若的。
许久不见,宫里宫外都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新鲜事,海藿娜喝着牛乳茶,一面陪着敏若逗小娃娃,一边拣着家里发生的趣事与敏若说了,多都是这些父女斗法。
法喀疼斐钰吗?疼。头一个孩子,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捧在手心上长大,怎么可能不疼呢?
但这父女俩性子又实在太像了,所以总会别别扭扭地,不是我抢你块点心、炫耀炫耀你额娘给我做的剑坠,就是我跟你显摆显摆姑姑亲手给我写的字帖。
海藿娜为这个头疼不已,敏若听了,轻笑道:“同极相斥,莫过如此了。”
海藿娜不知这词的具体意思,细品了品这几个字,便笑了,“可不正是这意思吗?”
不过不管人家爷俩再怎么闹,好的时候照好。海藿娜虽因家里每日鸡飞狗跳而有些头疼,心里却并不担忧。
她只是感慨道:“斐钰这性子,打小我也没给扳过来、她阿玛又舍不得,往后啊,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孩子的天性,哪有那么好扳的。你看法喀如今不也好模好样,怪能唬人的吗?岂不知他小时候远比斐钰要混上十倍,足足就是个被纵得无法无天的小纨绔苗子!”敏若安慰她道:“斐钰的心性好,心里有把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点像你,就很好。大了懂事了,自然就知道该怎样了。”
海藿娜听她这样说,心内稍宽,又忍不住道:“斐钰若有七公主的举止和性子,嘴里再没把门的我也不操心她了。”
她一向喜欢瑞初和安儿,尤其生了斐钰这个混世小魔王之后,她便更眼馋小小年纪便懂事沉稳的瑞初了,夸起瑞初来从不嘴软。
可以说,瑞初就是她心里沉稳大方高贵得体的下凡小仙女。
然而屋外响起的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和宫人传达的、法喀亲随带回来的话直接打破了她心里的美好。
海藿娜目光呆滞地坐在炕上,甚至震惊得忘记了要怎么呼吸。
敏若也吃了一惊,但没到海藿娜这地步——她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性子她清楚,瑞初瞧着清清冷冷,平日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那是没人招惹到她。
别看瑞初年岁还小,她殿里那些宫女太监,再到出门随侍的侍卫们,如今哪一个不是唯她之命是从?被人安插过去、心里暗怀鬼胎的,不是被瑞初收服了,就是按照有用没用的划分标准或约束或送走了。
瑞初是敏若带大的,待人接物、御下之道……哪一项不是敏若教的?瑞初清冷平静的神情之下暗藏着的桀骜霸道,她最清楚。
这会子,敏若还有闲心关心被惊得连气都忘了喘的瑞初,在她背后用力拍了一下,并唤她的名字:“海藿娜?海藿娜!”
海藿娜才回过神,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顾不得别的,急忙问:“我没听错,是公主动鞭子抽人了,不是法喀或斐钰?”
兰杜道:“奴才问了三遍,都说是公主扯下马鞭动的手。”
海藿娜强定住了神,到底担忧占了上风,忙问详情经过。
兰杜看着敏若的眼色,将法喀的亲随从厢房带了过来,在外间回话。
敏若与海藿娜这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原是法喀带着两个孩子在街上闲逛,又去吃他常去的一家馄饨。
馄饨做得自然不如宫里精细,可那摊子算是法喀知道的小摊小店里最干净的一个了,瑞初想尝尝街上的小吃,他就只好带着瑞初往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