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但……日后呢?
瑞初指尖轻轻点着书案,皇父身体经此一遭大不如前,他们为人儿女也只能勉励太医尽人事,然人寿有数,谁能强求?倘若皇父数年后真有不测,依她这些年的观察看来,她这些兄长中,只怕还是四哥的赢面大些。
若是四哥登上那个位置,额娘与德妃哪个是东风哪个是西风,就说不准了。
蓁蓁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四哥今年愈发表现得无争,但她留神细细观察,也与四嫂交流过,觉着四哥未必没有那份心。
但然后呢?四哥若是胜了……对她们而言自然是好结果,可对宫里呢?
她沉默片刻,知道瑞初的书房素来不容人随便靠近,才放心地低声问出口:“就不能快些?”
“文政武商、舆情思想、改革布局……每一步都要稳扎稳打,急则生乱。”瑞初眉心略蹙,眼光沉静端凝——她等自己长大已等了十余年,自然不怕未来足下要走过的漫长路途 。
她知道蓁蓁的意思,因而才蹙起眉——因为有些事情,是绝对急不得的,但也有些事,是绝对不容忽视的。
蓁蓁也明白她所说的道理,不禁泄了气,掩面长叹道:“受生我者恩,气授我业者多,可我却劝不通我额娘,说来算去,不过是我无能罢了。”
瑞初默然,半晌劝她:“总有法子的。”
蓁蓁深吸了一口气,道:“但愿吧。”
康熙身体转好,瑞初在京中便待不了多久了,她迅速处理完了所有事务,然后又要准备南下事宜。
今年九月,江宁要举办一场盛大的赏菊文会,是她去年走动筹备一年的结果,她必须在江南,才能保证利益最大化。
康熙也很看重那场文会,瑞初走前的几日将瑞初带在身边叮嘱良多,待要嘱咐的话都说清楚了,才望着瑞初,低低感慨一声:“一转眼,瑞初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了。”
这两年,瑞初在江南声名甚佳,慰问百姓事必躬亲,江南百姓皆称赞公主仁德,连带当朝皇室在江南的声望也日趋日上。
康熙不禁为有女如此感到骄傲,京师、前朝被几个儿子搅成一池浑水,他厌倦看兄弟相争,又在冷眼看他们相争,想要观察出他的儿子们中究竟有哪一个担得起这大清江山的重量。
如今稍能令他感到安慰的,反而是从前未曾关注留心过的女儿们。
而瑞初今年春在他病重时不顾危险身体日夜兼程快马回京的行为,又令他心中更加宽慰。
此刻瑞初将去,他心中也有不舍,不禁道:“再过些年,等江南稳定,你便与虞云回来吧,就陪在朕身边,哪也别去了。”
瑞初轻轻应声,敏若在旁听着,瞥了康熙一眼,淡淡的,没做声。
瑞初还是在宫里住得多些,何况如今将走了,她更是日日留在永寿宫中陪伴敏若。
舒窈去岁便得了康熙赐的公主府,她还有火器制造坊的差事,因而在宫外住的时间比瑞初当年还要更多一些,看得出在宫外要比在宫里潇洒,虽然常忙于事务,但有时隔了半月见一面,敏若惊觉舒窈竟然圆润不少。
后来才知道是她捡回公主府的两位厨娘手艺不错,舒窈事务繁忙,她们便打了鸡血似的一日三餐地安排饭食,手艺精湛、费心费力,她们把舒窈养圆了一圈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
可见公主府的日子是极惬意的。
这段日子瑞初在宫里,她便常入宫,康熙虽着急看到火器制造坊的成果,但他对臣子尚能体恤其情,对自己女儿也不好逼迫得太紧张,因而暂时还没吭声。
舒窈对康熙的急切心知肚明,却并没被这份急逼迫到,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做事。
蓁蓁对此反而有些欣慰,私下对敏若道:“若是因为皇父着急便日以继夜不要命的去赶工,那才是傻呢。赶工做得再好,皇父顶多夸赞两句,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能拿出结果来,恩赏夸赞还少得了吗?您看现在,皇父再急,不也还等着舒窈那边的结果吗?”
很显然,在旁观颜珠、霍腾父子俩被康熙压榨多年之后,蓁蓁已经总结出了在康熙手下办事的第一要务——别太把揣测出的皇帝想法当回事。
只要你有用,别倨傲不恭,怎么样他都得用你。
若是什么事关赈灾、军资、治水的大事也就罢了,可日常不算紧要的差事,豁出去了不要命地赶工,也捞不着一个好,你下次若进度慢了些,人还要怪你办差不够尽心尽力。
所以皇上您着急?臣也急啊!
臣恨不得为大清鞠躬尽瘁死而后,请皇上放心,虽事难而艰,但臣一定尽心竭力办好差事,处求尽美,毫不松懈!
皇上您说快些?——臣知道了!臣会尽力的!
至于究竟快到哪去,就是办事的人自己说得算了,
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蓁蓁在外面不好说,但还是可以在敏若这放心吐槽两句的。
敏若听了,不禁深看她一眼,感慨:这位要是到后世,绝对不会成为心甘情愿、呕心沥血为资本家资产添砖加瓦的小毛驴。
蓁蓁不知敏若心里想的什么,又道:“况且舒窈做起事来本就专心投入,我看她连着三四日吃住都在工坊里也是常有的事,处处锱铢必较只求尽善尽美。皇父手下那么多火器工坊,这几年没什么成果,不还是国库出钱养着吗?舒窈是有成果傍身,做事又勤快,他们反而得寸进尺了。”
敏若知道她口中得寸进尺的人不只是康熙。
自舒窈的火器工坊单独建立,朝中对此多有非议。研制火器本来就不是什么省钱的事,户部掏钱掏得不情愿不说,用在类似项目上的银子都是有数的,这边多了舒窈一处开销,别的地方要钱不免困难些——会有什么后果便可想而知了。
舒窈是有实绩傍身,又有康熙撑腰,户部一开始给钱给得利索,不敢多说什么,那些心有怨怼的人也不敢吭声。
但随着一段时间火器工坊没做出新成果来,便有人出来开始上蹿下跳。
与是一群人闭着眼,假装不知道火器研发需要投入的时间,对着舒窈指指点点,拿舒窈没有新成果说事,恨不得将“此非女子能为之事”写成横幅拉在朝廷里。
蓁蓁想起这个就恨得牙痒痒,这会提起来又要磨牙,愤声道:“一群衣冠禽兽!各个以礼义之士、孔子门生自居,孔老先生教他们睁眼当自己是瞎子了?枉称君子!”
“犬吠,听听便罢,你还偏往心里去?”敏若道:“放心吧,只要舒窈能做出成果来,你皇父就总会站在她这边。”
蓁蓁心里当然清楚这一点,只是不满前朝那些人的态度。
她道:“有些人,自以为生来就高人一等了,科举不中是考官没眼光,入朝后不得器重是怀才不遇,看到有女人做出点成果来,生怕自己从此不能再高人一等了,两眼珠子盯紧了就等着抓住女人一点把柄错漏,然后好把人打回深闺继续三从四德,永远不要出头抢占他们的利益——什么东西!”
毕竟从小长在宫中,出去了接触的也多是文化人,她骂人的言辞还不算十分辛辣,但情绪格外激烈。
“人性如此。”敏若道:“管他们作甚?破局的关键从来不在他们身上。”
蓁蓁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为自己鼓劲。
敏若看她一眼,默默无声地为她添了一盏茶——庄子上前天来的消息,水泥已经试出结果了,如今蓁蓁那边恐怕也正是在等舒窈推出新式炮和江南赏菊文会的东风。
舒窈的新式炮已经大概要成了,只剩后期完善部分,蓁蓁掐算着日子打算再拖一阵,是为了避开今年的选秀。
今年大选,靳家在旗,靳成舟也要参选。
为免在献上水泥与《治水方策》后,康熙直接将靳成舟指婚给某位皇子或宗亲,还是先等选秀过后再有动作。
对这一试,蓁蓁并不抱乐观想法——她们最好的预期是让靳成舟得到假设她是个男人做出如此成绩后应该得到的结果。
以水泥方得恩赐赞扬,以可行的治水法入朝为官,有一试的机会。
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蓁蓁知道这一回的结果未必会好,所以才有意避开大选,算是挣扎一番。
但想要打破僵局,哪怕只是扔出打向僵局的第一块砖,她们也没有其余选择,只能铤而走险。
中等结果,是康熙安排靳成舟父亲任河道官,带靳成舟上任,这一点蓁蓁和靳成舟都能够接受。
最次的结果,就是康熙要通过赐婚,让靳成舟辅佐另一个他看重、可堪河道要务的男人,然后顺理成章地,在青史之上,将靳成舟的功绩亦归于那个人。
蓁蓁闭上眼,敏若看到她的手紧紧攥着拳,知道她心里怕的是什么。
“毓娘娘……”蓁蓁忽然唤她。
敏若知道蓁蓁必是有事,于是道:“你说。”
蓁蓁抿抿唇,半晌开口,声音艰涩,咬着牙道:“今年大选……平娘娘多半也会为十七弟物色福晋?”
胤礼今年十六七,也确实是该物色福晋的年岁了。
按理说今年都晚,早在上一次选秀,书芳就该大致看定几个人,然后在今年做出最后的抉择。
但那年选秀时书芳身体不大好,便没操这个心。左右胤礼还不算老,等三年也来得及。
敏若迟疑一下,“你的意思是?”
“十七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性我了解,身份又特殊,再怎样,好歹比宗亲中皇父看重的‘青年彦俊’令人放心。”蓁蓁咬牙道:“这是最后的后手,也是一招下策,我希望这手安排永远都用不到。 ”
敏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会与你平娘娘通气。她本也不急着为十七选福晋。”
有了福晋成了婚,胤礼更没有留在宫里的理由。
出了宫,胤礼便是当代安亲王。
心里将许多事情算得再清楚、接受了再多的现实,到了这关口,书芳还是舍不得的。
胤礼清楚书芳的心,因而也不着急娶福晋的事。
但他们母女不急,康熙可急。
敏若道:“但有一点,你皇父那边,他是定然会‘物尽其用’。他看中的安亲王福晋,必然是家中有军中底蕴。如今前朝如此局势,你皇父的身子又不大好,只怕他在胤礼的安排上也着急,定福晋、入主王府、成婚恐怕安排得极赶,我与你平娘娘能拖两个月,转过年,也不敢保证了 。”
蓁蓁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您放心。本来这一手也未必用得到,只是希望您与平娘娘通一口气,若真有那天……”
敏若拍了拍她的手,“你安心。……成舟怎么想的?”
蓁蓁闭眼摇头,“从一开始,所有事情我们就都商量过了。如今要搏一把便无论成败。她说能有搏一把的机会,是胜是负都不遗憾,但我拉她上的这条船,总要给她兜个底。”
“好。”敏若没再多言,蓁蓁也属实不想多谈这个,整理好情绪便很快将话题岔开,与敏若说起瑞初和她透露过的文会安排。
每每提起这些事,敏若便格外厌恶这个时代、社会。
但几十年过去,如今有瑞初、有蓁蓁、有容慈、有静彤……她心里希望逐渐盖过厌恶,她见过好的一切,也从不认为眼下的困境是长久的,因而比挣扎在其中的局中人,她心里的希望还要更浓一些。
见蓁蓁说笑起来也没什么精神,敏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都会好的。”
蓁蓁抿抿唇,然后笑了一声,道:“我都多大人了,娘娘您还将我当孩子哄。”
“你多大,我就不能摸你脑袋了?”敏若睨她一眼,蓁蓁忙满面堆笑地摇头,又笑眯眯地与敏若说起知春今日的功课进展,并道:“她可比我当年叫人省心多了,若是您教她的,八成要拿知春训我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瑞初走时正是京中炎夏,郑重拜过送行的康熙与敏若,又同安儿、洁芳相对一礼,方转身登船。
望着船只顺水而去,康熙心中忽有些怅然若失之感,口中仍道:“朕这些儿女里,最令朕骄傲得意的,莫过瑞初了。”
若瑞初生为男儿身,他又何有今日之忧?
可惜了。
他不禁低低道了一声可惜,敏若就立在他身后半步,将这声可惜听得分明。她不必去琢磨便知康熙此刻的想法,眼中浮起一丝讽笑,顷刻消散,转身去看乖巧站在一边的芽芽。
此次送别,安儿还抱了弘杳来。
小弘杳如今不到半岁大,倒是已经怪硬实的,竖趴在阿玛怀里,圆嘟嘟白嫩嫩的,喜人得很。
这名字是安儿自己取的,康熙嫌弃“杳”字不是什么有好寓意的字眼,说了一回,安儿挠头表示这小子来得太晚,好字眼都被堂兄们用上了,这个字若是不能用,那他只能取“弘晚”了。
康熙闻言,很是嫌弃地白了安儿一眼,抬脚将他踹出乾清宫,没再多管这事。
不过小崽崽倒是确定了“弘杳”的名。
《玉篇》载,杳:深广貌。又引申有极远看不见踪影之意,敏若甫一听到这么名字,便隐约觉着,安儿好像把对瑞初行事稳妥平安的一份寄托都放在这个名字上了。
虽然如今朝中一片乱局,各方势力混战,但不得不说,康熙前几十年的皇帝 做得还是成功的,在他的治理下,中央集权强盛,大清国力昌盛,瑞初所为之事若此刻就被顶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从一开始,瑞初等人包括蓁蓁在内,她们明面上的动作看似张扬,却都在世人以及康熙的可接受范围之内,真正不能让康熙知道的事,都被缜密稳妥地重重掩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