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前者尤其要命,因为在被拉到京师那个波诡云谲的局、混浊不可见底的一潭脏水后,她势必要将大半的心力都投入到如何握紧、稳定握住的权力上——因为她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本就属于劣势,她的皇兄们争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入了局,只能比他们更狠、耗费更多的心力。
届时她也不确定自己她还能分出多少心里来掌控、推动民间布局,但她很清楚,眼下这个局,她抽手不得。
草原、京师、江南,这三点、她的姐妹们以她为轴心铺开一个大局,她此刻抽身,最大的可能就是前功尽弃。
所以她不能擅动。
思想的改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子都要小心落下,提前布局以谋后动,或许十几年,或许几十年。
她需要继续积蓄资本,同时,为了保证还算安稳的过度,大清这艘如今半烂的船,也需要在它仍以清为名时剔除些腐木、敲敲打打修上一修。
在京中的布局,还是继续推进。
在给敏若的信中,瑞初其实并没有将自己心境和想法的转变写得很详细。
因为无论运送时抱有多少小心,文字书信这种信息传递的方式本身就带有暴露的风险,所以一直以来她们之间真正紧密事务都是通过加密信件来交流的。
但家书中平白无故地混杂着一张不明不白的信纸,本身就是很可疑的。所以敏若只盯着她的字里行间仔细琢磨,翻来覆去看了无数次,信纸险些被敏若摸漏。
只能说,这年头做个放养系家长其实也挺难的。
嘴里说着让孩子自己去闯、去拼、去奋斗,其实眼睛还不是紧紧落在孩子身上,都快盯出斗鸡眼了。
斗鸡眼本人敏若,正对着那几封信在分析如今的局面。
戴名世之案还在审查当中,轻易是不会有结果的。
康熙严查的态度分明,但他这些年对文人阶级也一直持笼络态度,他也自诩是个思想开明的皇帝,此刻摆出来的是态度,最终处理此事时,却未必会真大手笔杀个血流成河。
他要以严震慑天下,又要以宽和笼络人心。这个皇帝的位子不好做,但康熙将权术心术都运用到了极致。
不过比起这个偶尔还会流露出些真性情的康熙皇帝,他那位今年才要出生的孙儿,似乎才真正是以为可怕的、天生的帝王。
敏若垂了垂眸,指尖在炕桌上轻点,听人禀:“雍亲王与福晋带着大阿哥去咱们王爷那边了,说是出来踏青的,雍亲王福晋遣人来回话说下午与咱们王爷他们同来请安。咱们大格格今日也休沐,王爷也遣人来回话,说想讨您这一顿晚膳呢。”
敏若扬扬眉,虽然她就在畅春园,离安儿他们并不远,但这段日子安儿和洁芳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在她这自然也算得上是稀客了。
她道:“告诉应婉,我知道了。也告诉安儿,少不了他们一口,只是若是来晚了,怕是只能喝菜汤了。”
冬葵便笑,道:“奴才一定嘱他们原话回给王爷。”
敏若轻笑一声,铺开笔墨,徐徐开始写给瑞初的回信。
信中自然只是闲话家常,她说起安儿洁芳近来的忙碌,说起芽芽最近因为想要申请提前结业而忙于功课,她也许久未见,不知是否消瘦了。
然后说起近日天气温暖、畅春园更是舒适宜人,康熙在此休养得不错,“尔皇父身心轻健尤胜往年,此极幸也,料想天命亦眷顾尔父,尔可心安”。
不必怀疑,这一句纯属出于礼貌。毕竟康熙对她和瑞初的书信往来一直十分好奇,偶尔来得巧赶上了也会瞄两眼,敏若习惯将事情做得周到乃至无懈可击,皇帝的身体状况自然是不可轻易对外透露的,但若一字不提,似乎又显得她和瑞初并不关心康熙的身体。
在立人设这条路上,敏若从未翻车过。
写到这,按照以往的惯例,这封信其实已经写到尾声了,但敏若想了想,提笔又添上一段给女儿的寄语。
“旧书新读,感悟良多,聊寄一语,祈为鼓励: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②,末了,言:“吾儿,岁岁事事平安遂意,尔心如剑,则无论前路坎坷波折数几,皆可一剑破之”。
此时正是飞白楼将要建成、上匾、填书之时,南山案出,对瑞初也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影响。
这段填在此处,并不显得突兀。
敏若写上落款,然后撂笔静静看了一会,兰杜走来道:“上午送出去吗?”
“不必了,就晾在这,明日再送。”敏若将写好的信换了个适合晾干墨渍也方便被人看到的双重好位置,然后开始整理桌上瑞初的笔墨书信。
虽然瑞初信中言辞稳妥,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追求完全稳妥的最好方法,就是别让康熙看到这些信。
敏若一向崇尚十分人事,不求天命。她从不认为自己运气好,所以任何事在她手中都要做到十分,才能让她放心,确保稳妥。
今日安儿要来,按理是他应该先去向康熙请安,但这几年下来,康熙也习惯了在安儿要来的日子先到养乐斋,与敏若饮茶聊天,谈论闲事书画,也算放松身心,然后一齐用一顿晚膳。
这一点隐隐已成惯例,康熙来得早闲得慌,少不得四下看两眼,敏若和瑞初得书信,他一向很感兴趣。
而后果然如敏若所料,康熙晌午前后就来了,二人一道用了午点,例行的两样点心、一盏甜汤,前一阵的枇杷好,如今隐隐要过季了,敏若正抓着尾巴奋力吃,这几日养乐斋冰糖枇杷做得很勤,乌希哈手艺好,敏若百吃不厌。
康熙又不常吃,自然更没有嫌弃的道理。
午点他用得颇顺心,用过点心后,二人坐在窗边饮消食茶,康熙便看到敏若撂在一旁的书信了,问道:“这是?”
“给瑞初的信,晾一晾,正要装封使人送去呢。”敏若随口道。
康熙便来了兴致,一边道:“你们两个书信来往是极频,也不知瑞初怎么就有那么多话和你说。”
他说着,还轻哼了一声,一边就颇为顺手地将那两张信纸取了过来,随意瞄了两眼。
敏若颇有些嗔怪之意地道:“每每有我的信,定然也有您的一封,瑞初和您能有那么多话,和我这个做额娘的怎么就不能了?人都说女儿对额娘是最贴心的,您就只许瑞初和您贴心不成?”
康熙随意扫着那封信,随口道:“瑞初打小可就是最孝顺朕的,”
他正要说笑些什么,话到一半,却顿住了。
敏若目光淡漠地垂头呷了口茶,抬起头再面对康熙时,眼神也重新鲜活起来,道:“瑞初孝敬您是天经地义,孝顺额娘也是理所应当啊!您也不能只需女儿贴您的心……”
她这边抱怨着,康熙忽将手中的信纸扣在了桌上,见他面色不明、眉心微蹙,敏若似是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安地呐呐问:“怎么了这是?”
康熙看她一会,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摇头道:“没什么。你告诉瑞初,放宽心,无论怎样,她还有朕这个阿玛呢,大不了回京,她的公主府好端端地在那,根就在京里,回来有阿玛庇佑疼爱,比在江南顺心!”
敏若便笑了,轻声道:“要不说瑞初和您好呢?若论宠溺孩子,满天下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和您比的。”
康熙无声叹道:“如今江南的局面,也是难为瑞初了。朕也心疼她。”
敏若心底漠然,康熙又道:“虞云倒是个有才的孩子,可依朕看,是万万不及咱们瑞初,这几年江南形势大好,可多半都是瑞初的功劳!论及心胸能耐,普天下的男儿也没几个比得过咱们女儿的。”
听他此言,观其神情,敏若就知道他此刻心里只怕又在感慨那老一套的“恨女不生男儿身”。
她面上带着几分骄傲与忧色轻轻点头,眉心微蹙,端得一片为女忧虑,心里道:谢谢您这么夸您的“大、孝、女”了。
瑞初对您和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们可不是孝顺极了?
再过个几十年,没准您被她孝顺得棺材板子都压不住呢!
敏若心里轻轻哼哼,康熙则完全不知她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又叹了口气,才继续喝茶。
下午两家人都到了,康熙与四阿哥、安儿出去说话,应婉打发弘晖带着弘杳出去玩,芽芽不放心也跟过去了,便是敏若、应婉和洁芳在屋里说话。
应婉笑眯眯地说起一桩逸事。
因雍亲王府里子嗣稀少,今年两位新进的格格先后有喜的消息很受京中好热闹的命妇夫人们关注,甚至有与应婉关系不错的夫人还特地恭喜她,终于可以洗脱妒毒的恶名——前些年府里孩子不多,暗地里对她指指点点的人不在少数。
多半都是揣摩她心狠手辣,怕有幼子出生动摇弘晖地位、抢夺家产的。
应婉对此颇好笑,这会说出来也当个笑话讲,洁芳轻轻摸着踏雪,清冷的眉目间稍有讽然,“无聊之人。”
其实这些年因为应婉忙于微光书院之事,在后院大搞平衡之道,前些年府里也都是老人,府内倒一直都很安稳。
她和四阿哥毕竟是少年夫妻相互扶持的情分,弘晖又聪慧有天分,一家人感情一直不错。
今日两家能一起来畅春园,便足可印证这一点了。
因为雍亲王一家过来的前提,就是这日他们三口赶上一起休沐,四阿哥有意来找安儿,便带领妻儿出来踏青,同时也是应婉拉着芽芽来见她阿玛额娘的。
——经过去年一年的奋力耕耘,安儿得到的成果不错,今年再种一年,如果一切进行顺利、不再出现新问题的话,明年新稻种就可以顺利进入推广阶段。
只差这临门一脚,安儿当然紧张,他过了年就钻到了庄子上,并忙碌于来回巡视实验田,洁芳并不比他清闲,二人都忙得无暇顾及孩子。
弘杳因为年龄太小,他和洁芳不得不带在身边,也只能交给乳母和保姆照料,并托付赵嬷嬷与迎冬看顾。
一日里,能和阿玛额娘坐在一处用两顿餐饭,弘杳会高兴得直接跑到隔壁去找迎冬炫耀。
而因为上学方便,能够压缩每日奔波在路途中的时间,为了提前结业而课业极重的芽芽则独自住在京中的王府里,每日随着应婉上学来去,休沐日才到庄子上。
到那天,安儿和洁芳无论再忙也会将时间挤出来,一家四口在一处过一天,因而芽芽的休沐日已经成为了弘杳最为期盼的日子。
从芽芽出生开始,她就被安儿和洁芳带在身边,往年两人最忙的时候也舍不得将芽芽独自放在京中,今年是三人都忙,便无可奈何了。
幸而就这一年,三人都奔着忙过这一年,然后奔向天地辽阔,有奔头在,也不觉着苦。
至于安儿半夜想孩子想到跑到暖棚里抱着柱子抹眼泪这件事……洁芳觉得就没必要宣扬出来了。
挺大人了,给他留点脸面吧。
情到深处,也陪着安儿“情不自禁”了一下的洁芳如是想。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史料原文。
②:出自《论语》
第一百九十八章
对府中两位格格有喜这件事,应婉的态度其实与大多数看热闹的命妇们所猜测的不同。
她并不怕王府里再有阿哥会动摇弘晖的地位——弘晖占嫡占长占年岁,王府再有多少孩子出生都无法动摇弘晖的地位,若是有一日四阿哥心想事成,事态或许会有转变,但应婉一向不喜杞人忧天,何况只要弘晖足够优秀,他也仍然占据足够优势。
她也并不似有些人猜测的那般庆幸于两位格格有喜,因为外界对她的揣测评价她从未在意过——不对,如果她们背地里说她一句坏话,然后就捐给微光一两银子的话,应婉大概会叫人上街敲锣打鼓大肆宣传雍亲王福晋的“光荣事迹”,让她的恶名更加广为流传。
可惜如此通天财路竟然不通!她和蓁蓁冥思苦想激情讨论了许久,都没想到废物利用从中榨取油水的法子,只能无奈放弃这个想法,将那些闲言碎语都当做耳旁风了——偶尔听到还是会当做乐子听着笑一笑的。
毕竟事务繁忙,她与蓁蓁都习惯了在生活中找任何事情给自己逗乐子,以保证自己时刻斗志昂扬,不会被肩上沉重的担子压垮。
两位新进府没几年的格格相继有孕,她对此有两种感受,一是替雍亲王喜,老来得子,洗清“污名”,他在兄弟们间很能挺直腰板一阵了;二位两个年轻女孩,她们太早被困入了四方天中,倘或真走到永生不得超拔的那一步,偌大皇城中,能有子嗣,就是一份盼头、一份希望。
她无法送给她们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便只能在自己能做到的地方善待她们,并由衷祝福她们平安美满地度过余生。
就此事,她与蓁蓁之间曾有一场短暂的谈话,蓁蓁听完了她心中所想,半笑着打趣了一声:“不曾想咱们书院里还供奉着一位菩萨娘娘,明儿十五,可要信女给您上柱香?”
应婉白她一眼,把账册都拍在了蓁蓁的书案上,“干活!”
其实蓁蓁心中是颇有几分感慨的,正如此刻听了应婉两句心声的敏若。
蓁蓁知道自己和瑞初要做什么,知道自己和应婉要做什么,但应婉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
没办法,赌注已经押在四阿哥身上,她们不能赌面对江山万里儿子坐拥时人的定力。
那玩意几个人扛得住?
敏若觉得应婉扛得住,不过她没出声,不知道也好,免去在夫妻之情、母子之爱、护子本能与友人知己之情、理想大义之间的纠结,平平安安地,让她做如今那能令她有奔头的事也挺好。
这会几人说着闲话,蓁蓁吹着花生瓤没吭声,感觉到敏若看了她一眼,便把手递了过去,示意敏若抓一把花生吃。
敏若失笑,随手拈了两颗吃,正好弘晖和芽芽带着弘杳进来,小崽子大约是哪个草丛里滚了一圈,沾了一身草叶子被姐姐拎回来,还能听到外间安儿笑话儿子的声音,弘晖在旁边小声劝着芽芽,他生性体贴温和,如今翩翩年少,颇有几分和煦君子相。
应婉有时候觉着儿子魄力不足,但再想想,能做到克己复礼有风度,温雅如玉,总比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要好。
见弘杳如此狼狈的模样,洁芳仍然淡定非常,眉头都没扬一下,摘了摘弘杳头上顶着的草叶子,又拧了湿巾子来细细给女儿擦拭脸上的汗,轻声道:“休要气恼,动气伤身。”
养性功夫能发展到如此地步,一是洁芳本来性子淡、好休养,二大概就是如此景象已经司空见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