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她的声音很轻,因知道自己这句话实有些逾矩,但又确实是由心而出的。
敏若怔了一下,然后笑了,拍了拍她的手,道:“便是你们不能动了,我也舍不得放你们走啊。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就别想着走的那一天了!叫兰齐不要与我争,在你心中,我与他孰轻孰重、你最终会选谁,他自个心里还没点数吗?”
见她骄矜得意的生动模样,兰杜情不自禁地笑了,唇角不知不觉便要扬到眼底去了,小声道:“我叫他心里有数!”
康熙五十二年,没什么能叫人惊掉下巴的大事,或许是去年一年过得太热闹了,今年京中万事平稳——争斗自然还是有的,但与己无关,敏若便没怎么留心。
唯一算是与她有些关联的事便是康熙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不如去岁了,外边人或者旁人或许还觉察不出,但敏若毕竟精于医道,也常与康熙相处,只要稍微留神,不难看出端倪。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若是作为半个局外人,她这会应该假惺惺地落两滴眼泪,感慨一番英雄迟暮。
站在她自己这个身份上,她又似乎应该庆祝一下自己离自由更进一步。
但发现了这个事实之后,敏若心中不喜不悲,既没有将要拥抱自由的欢悦,也没有为康熙而生出的悲伤。
她与康熙说不上有什么情分,这么多年,互相忌惮猜忌,一层恩爱和睦,也不过是她配合康熙演出的戏份;但这么多年,康熙也算对得起她,猜忌是帝王本色,但在别的方面,康熙也没有亏待过她。
除了好猜疑之外,康熙属实算是个大方老板,至少从不抠抠搜搜克扣劳动人民心血——这一点值得赞扬。
但她又没有被pua到康熙在用度上没亏待她,她就要感恩戴德的地步,因而在发现康熙身体每况愈下之后,她还是没什么感想。
顶多将手里的生意大半收了收尾,留玉龄早给了瑞初,仙客来要给安儿;至于海外贸易,康熙去后,雍正皇帝对海运生意并不支持,如果瑞初那边步伐不变的话,她这边要开始准备收尾,回头一部分割出来直接给到新任皇帝,任凭处置,一部分由明转暗,交由瑞初调配。
不过这些事情倒也不必急,畅春园的日子应该还要过些年头,她只是开始逐步收尾,而不是要一把将所有生意都处理完。
逼咸鱼赶急工,那是人干事?
反正敏若觉着她不在生意上躺平摆烂,就已经足够对得住下任皇帝了。
——也就是又被安儿和洁芳带到江南那个崽他爹。
没错,去年弘晖跟着他们出去一场,回来四阿哥与应婉都觉着他大有进益,因弘晖已从上书房结业,而如今入朝似乎也不是好时机,四阿哥想了想,便还是叫弘晖又跟着安儿走了。
想到弘晖提起瑞初,眼睛仿佛冒星星的样子,敏若心觉四阿哥这个决定就好像送羊入狼窝,但四阿哥自己心甘情愿,敏若也只能在心里假惺惺地为他落两滴鳄鱼的眼泪了。
应婉倒是没有分析朝中局势的流程,她私下与敏若坦白道:“我是觉着,去哪都比留在京中好,左右跟在他十叔身边,也不怕有什么危险。他留在京里,每日无所事事的,若我一个注意到,就学了些纨绔子弟的风气在身上,那才是要哭的呢!”
合着是把安儿和瑞初那边当托儿所了。
敏若无奈扶额,但应婉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她只随口安慰道:“再过两年,弘晖成了婚,入朝便顺理成章了。……去年选秀之后,你不也在给他想看福晋了吗?”
应婉道:“却看了几家格格,我们爷还说知春好呢,不过知春年岁小,蓁蓁和额驸只怕舍不得她,还要在身边再留两年,我们这做舅父舅母的,也不能惦记啊。”
敏若笑了,“那还看了哪家的?”
应婉叹道:“正是不好意思开口和您说这个。他说您六弟尹德大人家的小女儿也好,不过若从蓁蓁那里算,弘晖和她岂不差了辈分?这倒还是次要的,我看弘晖如今还没定性,只怕娶了小格格又不上心,到时候我可再没脸来见您了。”
她和敏若亲近熟悉,说话便没什么顾忌,直接道:“这事还是让我自个头疼吧,关系到您家的女孩,若是不成,只怕回头您落埋怨。您就等着吃孙媳妇茶吧,若有福分能亲上加亲,再叫您吃的是侄女敬的一碗,那就更喜庆了。”
敏若白她一眼,“平白把我说的老了许多。”她只当弘晖是寻常晚辈看,看他还真没什么看孙儿的感觉——毕竟她对康熙就不大上心,遑论以康熙来推自己的辈分呢?
应婉就笑了,道:“二十几年过去,您的模样就没怎么变,还是我初见您时的样子,谈何‘老’呢?”
应婉事忙,便未多留,吃了两碗茶,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去。
叫兰芳送她出门,小宫女进来撤下残茶,待屋门重新合上,敏若问:“永和宫最近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永和宫封着宫,她身边又没有耳目,打听不到外面的事。五公主和雍亲王、亲王福晋、十四阿哥倒是常过去请安,不过因五公主不愿帮十四阿哥投到军中,她近来连五公主也不愿见了。”兰杜低声道:“倒是年初,八公主回朝,她见了一面,母女还算亲厚。”
对两个女儿,乌雅殊兰并非一点疼爱都没有,蓁蓁就在京中,时常过去看她,因而乌雅殊兰才有一点不顺心便不爱搭理;楚楚常年在外,见到的机会少,难得见到一面,母女俩能有一点亲密时光。
敏若问:“雍亲王她也见?”
兰杜低声道:“今年又不乐见了。”
她最初被禁足时,还见了四阿哥两面,后来因四阿哥不“救”她和十四阿哥,乌雅殊兰怨怼了一段时日,许久没容他入内。
这两年逐渐愿意见两面了,去年,因偶然听到蓁蓁说青海那边军中的变动,她起了让十四阿哥过去积攒功勋的心思,然而无论蓁蓁还是四阿哥都不愿帮忙,她便不愿再见二人了。
今年年初,这娘仨似乎闹了一场,结果不大好,蓁蓁怀着气,东西倒是仍叫送,只是人许久没再去永和宫了。
四阿哥倒是一如既往地隔几日去请安,不过门前立一会,乌雅殊兰不许进,他便不进。
最开始时还送过两回东西,这两年便没有了。
应婉不会特意去,只是每逢入宫过去请安,乌雅殊兰对她一向淡淡的,谈不上疼爱,也没多苛刻,早年对应婉冷淡,是因为布尔和越过她直接定下四阿哥福晋的不满,这两年的冷淡,一是漠视,二就是受四阿哥牵连了。
这一盘烂账,敏若已懒得再仔细分析。乌雅殊兰对这些儿女倒并不是不疼爱,从前对十四阿哥只是稍微偏心些,对其他几个儿女也都有关怀。蓁蓁和楚楚不争,四阿哥也不争,失落或许有,但对此也没有异议。
但后来她一意孤行将宝压在了小儿子身上,被禁足之后不愿承认自己这一步走错了棋,更加偏执地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十四阿哥之身,在外人与局中人看来,都是偏心得更加严重了。
另外几个孩子心冷吗?
敏若也说不清楚,但从四阿哥停下往永和宫送东西的动作,又每隔几日走流程一般地去永和宫请安,再被拒之门外开始,她就知道,四阿哥已经放下内心对生母的柔软了。
敏若呷了口茶水,眉目淡淡的,又问:“她身子如何?”
“上了年岁多少身上会有些病,有太医给开药医治,倒还过得去。”兰杜道:“但太医说,若她继续如此心怀怨愤难平,久之只恐情志伤身。”
“谁劝得了她?”敏若阖目道:“罢了吧。让太医给她医着,生死,由她自己。”
兰杜应是。
见敏若懒得多言,她也怕坏了敏若的心情,绝口不再提永和宫的事,只笑道:“这两年佟佳主子身子倒是比旧时好,今年开春,天气这样变幻无常,寻常身子好的人都易生病呢,但今早我去瞧,虽有几声咳嗽,却并不厉害。”
敏若眉目微舒,“这么多年精心调理,若是还没有半分好转,旁人不说,窦春庭的招牌先就被她砸了。”
黛澜身体幼年受创亏损严重,如今尚且能好转至此;乌雅殊兰身体底子强健,又多年养尊处优,如今虽然被禁足在永和宫,也从不缺医少药。
人命啊,大多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自己想不开的人,才最无药可救。
弘晖的婚事最终还是落到了钮祜禄家,就是应婉说四阿哥看好的那个尹德家小女儿,她与弘晖虽然差着辈分,但满人其实也没那么在意辈分。
何况又不是近支亲戚,更无需在意了。
尹德这些年官途也算平顺,但他生性低调、稳扎稳打,前面又有法喀、颜珠、富保,本来就在避嫌,后面又出来个异军突起的阿灵阿,他官虽居三品,在这几个兄弟里头不免显得逊色。
可四阿哥就是看好他这一份不急不躁的心性,也看好他多年在外任父母官,行事稳扎稳打的作风,何况在这个当口,官职不高,也算得上是一个优点了。
尹德的小女儿名唤“珍钰”,取珍宝之意,可见尹德与他妻子对小女儿的疼爱。她早年常随着父母在外,敏若见的次数也不多,去年回京参选,敏若见到只觉是个明媚开朗的小姑娘。
应婉很喜欢她,婚事大致定下之后,头次过礼,便取出自己嫁妆中的珍宝装了一盒,与如意一起送到尹德府上。
小姑娘今年十六,正是时下嫁龄,但两边商量着,还是将婚期暂时定在两年之后。
尹德想要留女儿两年,四阿哥觉着如今还不是叫弘晖入朝的好时候,两边一拍即合。
婚事虽定下了,尹德却是仍从外任,他媳妇也随着离京。
珍钰如今留在京中备嫁,就住在颜珠府上。本来住在法喀府上是更名正言顺的,毕竟法喀是她实质上的大伯父,也是钮祜禄家这一脉的当家人,海藿娜更乐得有个人作伴,但法喀毕竟身居要职,与皇子们应当避嫌,这门婚事康熙没说什么,他却不好与四阿哥太亲近。
这些事,敏若心里门清,又最烦算这些,婚事定下了,她就厚待重赏,她疼自己的侄女理所应当,康熙怎么想不归她管。
谨慎周全是应有的,但若处处如履薄冰,也怪没意思。
第二百零四章
塔尔哈和海藿娜受尹德夫妇之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来给珍钰办嫁妆的,不在法喀府上住已足够避嫌,若给珍钰置办嫁妆还不让海藿娜出手,那倒要叫外人怀疑果毅公是不是看不上雍亲王了。
这其中的分寸海藿娜拿捏得极顺当,敏若不管那些,外面的事如何,法喀他们兄弟商量着办,钮祜禄家的事她也不想多管,不过小姑娘可爱,倒是值得她多疼惜一些。
因知道敏若喜欢这些女孩,如今宫里又没有公主就学,正好有个珍钰在这边,海藿娜便三五不时地接了珍钰过园子来给敏若请安,陪敏若说话。
这日蓁蓁家的知春也一起来了,养乐斋里正做新点心,知春在这混得熟得很,毫不见外,近来先脆生生向敏若问安,然后就有些嗅着香气往后瞟的意思。
敏若瞧着好笑,见珍钰端坐着,还是有些拘束的模样,索性戳了戳知春的额头,道:“可是嗅着我这做点心的味了?不然怎么舍得离了你额娘过来?”
“额娘今儿要去慈幼堂办事,书院休沐,我没地方去,便将我和弟妹们撇到玛嬷那了。正好大太太去接珍钰来见您,便顺道将我捎上了。”知春笑眯眯道:“来前我也没想到您这正做点心,等晚上说给额娘听,额娘定是要羡慕我的!”
敏若摇头轻笑,又问珍钰:“做的陈皮豆沙馅的青团和松瓤火腿馅的枣团,可有你忌口的东西?”
珍钰连忙摇头道:“并没有。”
敏若便叫人将点心端上来,先端进来的是两碟青团,海藿娜见那青团蒸得碧绿晶莹十分喜人,不禁笑了,道:“这时节,要弄到合用的新嫩艾草可不容易,姐姐这突然兴起,倒是叫我们有了口福了。”
“托福吧。”敏若扯了扯唇角,似乎笑了一下,知春和珍钰还没看出什么来,海藿娜毕竟与敏若相识多年,却觉出不对来——敏若这一笑,顶多是敷衍两个孩子的,半点没往心里走。
她甚至感觉敏若想翻个白眼,只是因为有两个小的在才忍住了罢了 。
海藿娜立刻提起心来,顾念着两个孩子在侧,也不好立刻说什么,正担忧间,又见两个宫人进来。
两个孩子也侧头去看,便见她们一个提着提盒,一个捧着两碟玲珑小巧、被托在碧莹莹荷叶上的红酽酽的小点心进来,那点心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甫一到近处便觉香气扑鼻,还混着些微荷叶的清新之气。
知春便坐不住了,好奇地看着那小巧圆润的团子,“这就是娘娘说的枣团么?”
兰杜笑着应了声“是”,又对敏若福一福身,指着小宫女手里的提盒,道:“两样点心都装好了。”
敏若呷了口茶,淡淡道:“送去吧。”
兰杜又应了一声,带着小宫女出去,叫冬葵的徒弟安喜同小宫女一起将点心送到康熙处。
海藿娜仔细打量着敏若神情,还是觉着不对,敏若却已笑着唤她与两个孩子品尝点心了。
敏若这的豆沙一贯只做水洗的,入口绵密细腻,甜味调得恰到好处,令人品尝不出一丝豆腥味,一点陈皮香混合在豆沙的甜蜜当中,更为这口感锦上添花。
青团入口本就带着清新之意,咬到一点甜蜜的馅料便仿佛是天赐的惊喜,青团小巧,不过婴儿拳头大,知春与珍钰一人尝了一个,赞不绝口的同时还有余力好奇地盯着枣团。
枣团与青团大致是一样的做法,只是和面的艾草汁便成了和水煮的枣泥,馅料则变成了松瓤火腿馅,饼皮入口甜蜜,而松瓤火腿馅料咸香油润,咸甜两种滋味结合得恰到好处,糕团裹着荷叶蒸制而成,难免染上一点荷叶的清香气,入口便不觉腻人了。
养乐斋里岁月静好,敏若的时光大多都打发在了各种古籍书谱上,这新做的点心便是敏若从瑞初去岁送回来的书籍里琢磨出来的。
见敏若淡定地招呼吃点心,海藿娜将疑惑都压到心底,笑着品尝点心与今年新采新制的茶。
茶是永寿宫出的,京中的水土种出的茶自然不及贡上的茶好,敏若制茶的水平也属实有限,但她们也不过喝个新意,因是自己做的,敏若喝着倒是颇为顺口,海藿娜她们各个称赞连连,唯一觉着差些意思的就是康熙了,不过他发表的意见,本也不配左右敏若。
四人说笑着分吃茶点,用过茶点后,敏若见海藿娜揣着一肚子事的样子,便打发知春带着珍钰去外边看花,屋门轻轻阖上,敏若抬手又为二人添了茶,方问道:“怎么了?”
海藿娜轻声道:“姐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海藿娜问得开门见山,敏若就知道自己刚才敷衍至极的演技根本没糊弄过她,索性她也没想演得多精,骗过两个小的就够了。
这会海藿娜如此问,她便直接道:“一点小事,无妨。是你们那边,叫法喀最近行事谨慎些。”她意味深长地道:“做了一朝臣,为皇位上的人鞠躬尽瘁一日,就也要小心谨慎一日。”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海藿娜提起心,忙问:“可是我们行事哪里叫皇上看出不对来了?”
对瑞初和肃钰他们那边的事,海藿娜知道的其实并不多,但她对法喀何其了解,从法喀的态度上就知道孩子们做的事必然不安全,也对自己经手的所有人手布置愈发小心。
此刻听敏若这样一说,她立刻就联想到瑞初和肃钰那边,顿时提起心来,反思自己是否有哪里大意了。
敏若无奈摇头,道:“不是你们……是安儿那边。这两年他的事情办得太顺了,朝里的日子也太不稳当了。”
皇帝的疑心病哪讲道理,前些年对安儿放心,是因为他就在眼前,埋头在地里办事,如今安儿离了京,康熙自觉对他的掌控大不如前,又因新稻之事进展顺利,怕安儿不知何时动了夺嫡的心思他还不知道罢了。
这局面如今是解不得,只能僵在那里,江南诸事进展顺利,但那是在安儿坐镇的前提下,若是现在就将安儿拉回来,一场虫害而主事之人没有足够的应对经验与话语权,就足够让他们在江南两年的心血努力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