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所以安儿如今不可能回来。他不回来,又如何能让康熙放心?
因此,敏若才说眼下是个僵局,但这局也不难解,等江南功成,康熙势必会试探安儿心思,届时只要他发现安儿并没有留在京中进入朝堂的打算,一切猜忌自然迎刃而解。
只是如今卡着不上不下的这几个月难捱罢了。
若单单只是猜忌,敏若顶多冷笑一声,还不至于有多少情绪波动,偏偏康熙一边猜忌,一边还要和她怀念往昔,感慨年轻时候的故人故事,他倒是自觉句句皆为真情实感颇为煽情,可一边是现实的猜忌,一边是老来难得的真情流露,对着他这一份“真情”,敏若只觉着讽刺。
青团是康熙提起要吃的,敏若叫兰齐弄了点艾草来让小宫女做了,新点心的方子是她自己琢磨出来,叫乌希哈做了平常,调剂心情的。
每日应付康熙就足够令她厌烦的了,若非海藿娜来,她今日是人都不想见的。
海藿娜听了,心中气急,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咬着牙道:“姐姐,您和安儿受苦了……”
她是爱新觉罗家的宗女,又是大清子民,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隐猜到瑞初所求只怕“离经叛道”(她以为瑞初要造反自己登基)也并未发声只做不知,但让她说出康熙的坏话,却还是有些勉强的。
这孩子也不知都脑补了些什么。
敏若无奈扶额,干脆拍拍她的肩,道:“那你就多留一会,我也偷个闲。”
这段时日朝堂不忙,康熙也不知吃错了哪门子的药,每日都想找人抒怀往事,只论年资算,敏若就是他眼下的头号人选了。
哪怕没有康熙的猜忌吊在那恶心着她,光是有个人三五不时地就来感叹一句“三十余年了啊——”提醒她本人已经年过五十,敏若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去。
海藿娜在这,康熙便不回来,敏若能捞个清闲。
熬过今天,明天宜妃就要来了。
敏若两边使劲费尽心思把一心投在宫权上的宜妃拉来畅春园,可不是为了“叙旧”的。她与宜妃原也没什么旧可续,宜妃到了,还是快快替她分担战火是正经。
海藿娜不知那些,她只见敏若面带疲态,便有些心疼,立刻应道:“我就在这陪着姐姐。外头的事姐姐放心,出去我就与法喀商量。这么多年,如何在朝堂、御前立身,法喀还是懂的,姐姐只管安心就是,不必操心我们。”
敏若点点头,眉心稍松,两个女孩清脆如银铃响声的笑声隐约从外面传进来,敏若随口又嘱咐了一句,“尹德与雍亲王府结亲,你们也要小心着些。”
法喀和海藿娜如今已在避嫌,就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听敏若如此说,立刻道:“我们都记着呢,姐姐放心。”
敏若已数不清她今日“姐姐放心”、“姐姐安心”究竟说了多少声了,忍不住望着海藿娜一笑,又按了按眉心,提醒道:“知道你们两个谨慎,我又怎会平白无故再提醒你们一遍?……雍亲王非池中之物,既然定下了这一门亲事,留个好,对肃钰未来也好。”
不然一朝天子一朝臣,肃钰那边的位子只怕不稳当。只有早早让那位未来的雍正爷认为钮祜禄家“忠心可用”,肃钰那边才能进展顺利。
事关未来,海藿娜更为伤心,连忙认真点头应下,见她严肃的模样,敏若不禁道:“真该叫舒窈看看你这会的样子,她每次入宫,对我满口都说‘额娘多温柔’、‘额娘多疼她’,想来是没见过你严肃的模样的。”
海藿娜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声道:“舒窈确实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只可惜……”
最终,海藿娜也只叹了一声,“时局弄人,天各有命。肃钰与舒窈这对小夫妻,若能生活在一处,相互扶持,共同进益,必然也是一段佳话。”
只是康熙不可能彻底放手让去粤地,而肃钰也不可能回京,与他阿玛一同在朝——法喀官位太高、权利太盛,肃钰在外还有可进之路,回了京,便只能老老实实在京营中摔打历练,直等到法喀彻底退下来的那一日了。
康熙制衡、猜忌钮祜禄家,并不影响他信任、乐意重用钮祜禄家,。
大抵天下的帝王,都有这种令人咂舌赞叹的本领吧。
就那么回事罢了。
他也放不下肃钰在水师上的才能,大清需要一个能统御水师、威震海上的将才,所以这几年他对肃钰的培养不留余力,看重也明晃晃地摆在明面上,肃钰带兵训练剿匪,实打实地在海上积攒着战功,为前路铺砖石。
世事弄人,也莫过于此。作为额娘,她不忍心叫儿子割舍前程;作为舒窈的长辈,她也不忍叫舒窈困局内宅被洗去锋芒,一身才能无处施展。
这两个孩子如今这样就很好,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不能相守在一处吧。
海藿娜低声道:“为这两个孩子能平平安安,我与法喀也会仔细谋划、谨慎行事的。”
她做事素来稳妥,见她听到心里去了,敏若就知在这一点上可以彻底放心,“我一向是最放心你的,法喀那小子憨得很,你得时刻提点着他。不止孩子们,你们两个也要好好的。”
海藿娜眼睛一热,轻轻点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姐姐安心”。
她与法喀对敏若,所求所愿,也无非是敏若安全、安心罢了。
敏若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日,宜妃抵达畅春园。
她这些年对恩宠看淡,深刻认识到握在手里的才是真,只要将宫权牢牢抓在手里,容颜老去、恩宠不复又如何?好歹抓着体面日子。
因而这几年,她也不争着伴驾了,上了年岁也愈发不爱折腾,留在宫里,掌着宫权理理事,安安心心地与姐姐做伴修养身体,大权在握诸事顺心,倒比来回折腾要美。
这回敏若康熙、宫里两边使劲把她弄来,宜妃到来之后,很快达成为孙女请求赐婚的目的,然后就有些不爱在畅春园里待了,但她“苦求计算”着来的,也不好意思就跟康熙说要走,咬牙在园子里住着,心里还惦记着宫里的姐姐和猫猫狗狗。
宜妃本人是个什么想法,敏若实在无暇顾及了。
她正陷入深深的怀疑当中。
康熙……他不会抽风中邪了吧?
在把宜妃拉来却毫无效果,还是三五不时地被拉着怀念往昔的第十五天,敏若终于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作为一个自认还算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竟然已经开始思考跳大神治不治康熙这个症状。
虽说人上了年岁,或多或少都会开始怀念往昔,但“虚情假意”了这多年,他一把年纪忽然开始要谈感情,还真是让敏若有点不适应。
虽然康熙一直走的都是谈感情路线,这么多年,和前后三位皇后都是走感情路线,和她年轻时也“虚情假意”地过过招,但现在这岁数忽然又要正经八百走感情路线了,多少是有点吓人的好吗?
敏若配合他演了月余的戏,最后实在是挺不住了,“中暑”之后又患了热伤风,躺倒在床上了。
虽然多年没打这组合拳,但窦春庭仍是训练有素,与她配合默契。
有了生病这块“免死金牌”,敏若便明目张胆地开始不配合康熙,每日懒洋洋地歪着。
康熙见她懒怠的模样,不禁叹道:“平素你的身子最好,也不见有什么病痛,今日可知自己上了年岁了?这炎天暑日的,再别出去赏花游湖了。”
敏若心里咬牙,面上挂着几分轻笑,无奈地道:“如今知道了,日后再不如此了。”
说话间,她半阖着眼,俨然是一副疲惫模样,康熙心中遗憾,叹道:“你且歇着吧。朕叫蓁蓁和舒窈得空进来陪陪你。……明儿先叫法喀媳妇过来陪你一段时日。法喀三日后从京营回京,先叫他来向你请安。”
想到瑞初和安儿都不在京中,看着敏若面色苍的虚弱模样,康熙如此道。
敏若似乎十分惊喜,忙道:“多谢皇上……”
康熙没再说什么,起身去了。
走出养乐斋,梁九功小心觑着康熙面色,轻声道:“这天气如此炎热,不如传辇轿来?毓主儿便是日头底下晒得中了暑的。”
康熙皱皱眉,到底顿足道:“也罢……你们也不必如此紧张,她的身子本不如朕,往常瞧着虽康健,但疏于锻炼,病症一发出来便厉害。”
皇帝这么说,梁九功难道能勇敢说不吗?
他笑着应着,又一面留心康熙的面色,一面小心道:“不过凡病者,心情一舒畅便可好得快,万岁爷您体贴毓主子,叫公主们和果毅公、夫人都能来请安陪伴娘娘,想来毓主子这病也能很快好了。”
康熙面色不变,淡淡道:“她是惦记着法喀的,听到法喀要来,心里自然欢喜。”
梁九功心里更加小心,声音倒是一丝没变,仍然平稳地笑道:“这宫规森严,毓主子与果毅公等闲也难得一见,果毅公上回向毓主子请安恐怕还是过年时候呢,如今听闻能见一面,可不欣喜着?”
康熙似乎低笑一声,“也是,他们姐弟往常也难得一见。”
梁九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没敢去擦,这会康熙大步向前走去,他终于借着扶帽子的空档悄悄抹了一把,后头跟着的小太监们不明所以,小心地看他,梁九功瞪了两样,示意还不快跟上伺候,
敏若这一“病”就将京师最炎热的那一个月都病了过去,她这一场热伤风断断续续地不好,也引来不少注意,知情人太多,到底没瞒住瑞初和安儿那边,关切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地回来,敏若只能在信中安抚他们,又因书信的形势限制而无法把话说得清楚。
太医那边说的也都是囫囵话,除了窦春庭,康熙也叫另外两个太医给敏若看脉了,但论行医经验,敏若不如他们,论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经验,他们可比不过敏若,要在脉象和症状上唬过他们,对敏若而言不是难事。
康熙最终听了满耳朵“元气虚弱、气血虚亏”,只得吩咐窦春庭好生为敏若调养,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来探病,并对敏若叹息道:“如今可得服老了。”
敏若心里咬牙切齿,头一次发现此人如此不通语言艺术。
是个皇帝,敏若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个皇帝,暂时还得罪不起。
第二百零五章
敏若借病躲过了康熙递出的“心灵贴近”的橄榄枝,康熙的热情有限,她断断续续闭门月余,懒怠见人,康熙那股忽然想要走心的热潮也就过去了。
——有些时候,不着痕迹的躲避也是一种态度。
而后敏若病愈,几次见面,对坐饮茶,康熙见敏若仍是从容自然、淡定平和的模样,心里说不上是感慨还是什么。
一切似乎一如往常,康熙呷了口茶,皱眉道:“今春新贡的明前茶朕记着送来你这好些 。”
敏若品了口茶,笑了,侧头命:“去沏那边的明前茶来。这是瑞初送回来的,说是她亲自采茶制成的,滋味确实比不上进上的,喝也只喝个心意罢了,您既喝不惯,还是喝贡茶吧。”
康熙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又呷了口茶,而后道:“也罢,不必折腾了。”
敏若便又一摆手叫兰杜不要忙了。
京中的秋日天长,养乐斋的日子也悠闲,敏若近来懒得出奇,几乎忽视了康熙的存在,倚着凭几和垒起来的暗囊歪着,手里捧着一碗温茶,触手润滑的瓷器让她心里安闲,她眼光虚虚落在炕桌前几上那只掐花竹纹芙蓉石三足香炉上,香炉上方烟雾袅袅,是她不久前才燃起的一炉安神香。
而后便是久久的寂静无言。
良久,敏若忽然道:“皇上,妾老了,再没有年轻时的心气了。”
她声音很轻,又很平和,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寻常事,但仔细听,却似乎能听出其中浓浓的倦意与沧桑。
康熙没错过这句话,他在一瞬间抓紧了手中的茶碗,又在瞬息后松开。
他镇定地道:“都老了。”
而后就没再多说什么,他饮完了那一碗瑞初送回来的茶,便起身道:“你歇着吧。”
敏若起身道了恭送,茶凉了,兰杜出去又进来,为敏若更换了热茶,然后面上难得带有一些明显的忧色,小心地看向了敏若。
“主子……”她低声唤,显然为敏若方才说那句话时的状态而担忧。
敏若看向她,兰杜心中忧虑更浓,眉心终于蹙起。
敏若故作深沉许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你看我像是会自认‘老了’的人吗?”
她呷了口茶,举起茶碗,借着光影欣赏茶碗上的花纹,眉目神情疏懒,慢悠悠道:“不接他的戏,但人还在屋檐下,给他打个坡把驴下了,我的日子才能继续安稳下去。”
还没到砸饭碗的时候,哪怕再懒得应付,她也能让事情继续体面下去。
兰杜心猛地一松,但当她抬起眼看向敏若时,不知是不是香炉中的烟雾扰人,总让她觉着眼前敏若的面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又或者,哪怕几十年深宫为伴,她一直站在离敏若最近的地方,她也从来没能真正完全了解过这个人。
譬如刚才,敏若说她已没有年轻时的心气了时,兰杜心内是真真切切地一惊,然后提起满腔的忧虑不安,而此刻,敏若笑眯眯轻松地解释着,兰杜也分不清,这句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
这香炉上的烟雾一拍即散,但面对敏若,如果是敏若想要的,那么兰杜心甘情愿,永远让眼前被烟雾笼罩,做一个“眼盲心瞎”的人。
兰杜可以永远不完全了解她的主子,因为只要还能长长久久伴在敏若身边,那些事情就都不重要。
她只想陪伴敏若、照顾敏若,用日复一日、长长久久告诉敏若——您不孤单。
兰杜静默半晌,重新开口,小声道:“乌希哈做了小酥饼,白糖芝麻馅的,您现在要尝尝吗?”
敏若提起一点兴致,稍微坐起一些,不是方才面对康熙时那副懒洋洋、由内而外地不想动一根手指的样子了。
兰杜会意,笑着出去取点心,一炉安神香已燃到了尾声,敏若懒得收拾香炉,干脆唤了人进来收拾。
兰杜的动作很快,没一会便捧了一碟小酥饼进来,兼还有一碗百合炖荸荠,“窦太医说您前段日子卧床攒了些火,叫炖些清凉的汤水喝,免得过几日真起了病症。”
看在不是药的份上,敏若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