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她与敏若是倾盖如故,后来随着相处逐渐熟悉,感情也逐渐加深。而与书芳呢?她是一开始存着怜惜,后来发现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实在喜人,不免就又多照顾了些。
敏若亦是如此,又因为在咸福宫偶然路过书芳居住的偏殿时发现小姑娘在哭,一时心软安慰了她一回,就此被小姑娘黏上了。
小孩子大约都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是能够轻易分辨出对她怀有善意的人的。敏若那日也是看着她哭着说想额娘的样子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世的妹妹,一时心软,如拍自己小妹妹一样哄了她一回,就给自己招来一个小跟屁虫。
说是小跟屁虫倒也不尽然,就是永寿宫成了书芳在这座宫城中唯一会走动的地方,一开始是与阿娜日一起来的,后来她搬出的储秀宫,还是与阿娜日一起来,只是变成了先到咸福宫等阿娜日。
敏若与阿娜日两个人的聚会局不得不变成三个人的,没办法,两个人都没法抵抗小姑娘软乎乎、湿漉漉、盛着满满的信赖的眼睛。
书芳身边应该是有康熙的人,后来似乎是偶然的一次,康熙说起:“赫舍里格格与你亲近也好,当年,你姐姐与她姐姐也是很亲近要好的。”
敏若当时点了点头,没说话。
年底下,又要有一笔送往前线的军资,康熙一连数日情绪都不大高,后宫的嫔妃们于是识趣地消失在他的眼前,也没有三五不时往乾清宫去送个汤水补品的了。
后宫里的日子于是愈发平静。
敏若到底还保留着点成年人的道德底线,没把小书芳拉到牌桌上凑数,偶尔成牌局还是在太皇太后宫里,只是太皇太后打入了冬、天气渐冷,便嗜睡起来,每日都不大有精神,牌逐渐也打得少了。
这日阿娜日与书芳都在敏若这,敏若翻出些字帖来,给二人写,都是她这几年间偶然收得的。
阿娜日的学习兴趣其实不高,但太皇太后近来一直催促她学些汉字诗书,为了保证自己的生活幸福美满,阿娜日决定糊弄糊弄事,同时一口拒绝了太皇太后打算派给她的老师——苏麻喇,表示自己跟着敏若学就行。
她当然是很机智的,想着跟着敏若学可以练学带玩三天打鱼五天晒网,跟着苏麻喇可没处讲情。
太皇太后倒是没多说什么,或许是当时并没想到阿娜日打的是什么主意,还凑趣似的替阿娜日出了份“束脩”给敏若,敏若收了人家的束脩礼,只好用心教人家的侄女。
学写字该从写大字开始,敏若挑了些适合刚开蒙小孩写的大字帖给阿娜日选,书芳求表扬似的写字给敏若看,倒是颇有些文致秀气。
敏若一问才知道是她额娘手把手教着写下来的,学写的簪花小楷,于是敏若也翻出一本拓的《名姬帖》给书芳写着玩。
她自己是纯属写字消磨时光了,也是为了把第一世打小的功夫慢慢捡起来。
这辈子她写了二三年,捡回些功底来,就不爱临帖了,也犯懒不爱抄经抄正经书,于是便随意整理些古书中的羹汤菜谱、插瓶养花之事,反正如今清闲时间大把大把,可以一一记录下来慢慢尝试看究竟可不可行。
阿娜日本是为了偷闲才找敏若学的,没想敏若收了束脩还真认真干事,像模像样地给她找了字帖、教她识汉字读诗书,就连比她小的书芳也认认真真地写字临帖,敏若也埋头写字,二人好像都有了正经事干,她一开始本是想来偷懒摸鱼的,不知不觉也被带着正经学了起来。
这里头阿娜日的心酸外人可不知道,一时看来还以为永寿宫学风颇浓。
外头嫔妃知道了,有在一处时说起来,只道这三个凑一起了,倒是投缘得很。
嘲讽的也不是没有,不过自己暗地里说说,也没有敢光明正大来敏若面前招摇的——她毕竟是如今宫内皇贵妃之下位份最高的第一人。
背后说酸话的多是低位的小常在答应,自觉还不够她一指头摁的,自己在私下里说酸话只是过过嘴瘾罢了,谁敢真摆出来说还叫敏若知道?
先皇后可才薨逝没几年,她的威势没有哪个嫔妃能忘了的,她的妹妹自然也没人敢招惹。
康熙来得突然,来之前没有通传,也没有响鞭声跟着,是人到宫门口了才有小太监通传,敏若与阿娜日都愣了一下,对视两眼。
书芳进宫来就当天见了康熙一面,康熙告诉她有事只管找他,别怕,好好在宫里过就是了。
后来嬷嬷告诉她那是在敲打她让她谨慎行事,书芳就更害怕康熙了。
在那一面之后书芳就再没见过康熙,这时代人对君王总有天然的敬畏,别看阿娜日私底下总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什么的,其实也很敬畏康熙。何况书芳自幼长在京中,赫舍里家算是康熙的嫡系,她入宫前又经过紧急培训,被灌了满脑子的君君臣臣、为妾妃之道。
一时间书芳持着笔手足无措地,敏若忙安抚她道:“别怕,莫慌,等会随着我们行礼问安,皇上是很宽和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然后方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出殿外迎接康熙并问安。
本来她想着康熙这段日子气一直不顺,等会别再吓着书芳,没成想打眼一看这位爷今天竟然是笑呵呵来的,也不知吃错哪门子药了。
康熙甫一进来,先朗声大笑两声,毫不夸张地说,一扫连日来的阴霾,整张脸都灿烂起来了,快步上前扶住欠身道万福的敏若,道:“你不知道,法喀立了大功了!”
敏若一开始在康熙笑的时候还搁心里很不尊敬地想:好家伙这笑的,怎么不干脆仰天长笑三声呢,瞅这开心的。
然后听了康熙的话,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康熙究竟说了什么的那一瞬间她心跳好像都停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一瞬,瞬间回过神后,心脏立马突突突快速跳了起来。
能叫这老人家高兴成这样,法喀不会是在前线把吴三桂那叫吴世璠的孙子,还有那群一直在前线拖拖拉拉不愿打突击战、一心只吃空饷赚战争银的满洲八旗高层领军人物一起都砍了吧?
敏若摁住胸口,想:法喀,你姐姐我受不住啊!
第三十章
事实证明,被敏若压着读了二三年之乎者也的法喀行事还是没有那么莽的……或许。
他也就是在吴世璠从贵阳转奔云南的路上联合几个熟悉的、野心勃勃想要立功的勋贵子弟一路快马轻骑,并被俘的清将傅弘烈里应外合,率领数名绿营兵精锐,联手将吴世璠绑了……绑了而已。
也没对拖拖拉拉不爱干事的八旗兵高层动手,就是跟他们友好地切磋然后把人扫落下马导致他们在军中威望大跌而已。
而已个屁!
敏若敢说,他要不是皇帝小舅子,要不是钮祜禄家遏必隆这支的承爵人,他在边关前线就能放冷箭被人弄死!
她看现在他也有点危险!
而且敏若想起这一年来法喀信中语焉不详的消息,只觉太阳穴直蹦,脑仁好像要直接冲破头骨跳出来——这俩人是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搞起京师前线里应外合给八旗军砍刀了?
不,应该说,法喀什么时候背着她开始给康熙做事了?
按照原身的记忆,康熙本应在今年砍掉了大把敝师糜饷、误国病民的前线将领,其中包括许多满洲贵族统帅和以及八旗高层将领,甚至还有觉罗家的红带子,贝子、辅国公应有尽有,押解回京严加治罪,杀猴儆鸡,前线军风上下一肃。
同时调回在前线战功赫赫统筹有功的安亲王岳乐,安排了能力平庸的彰泰到前线主理战事。
但今年直到腊月里了,康熙还是迟迟没有动静,敏若这段日子偶尔总是感到不安——为今生与原身前世记忆的出入差别。
这下可好了,法喀的消息回来,她就知道出入出在哪里了。
是这姐夫和小舅子两个联手憋着坏呢!
那原应誓死不降吴世璠,于今年骂贼绝粒而死①的傅弘烈,倒成了假意投敌与法喀里应外合暗算吴世璠的同盟了!
还绑架吴世璠,威胁实际掌握政权的他岳父也就是郭壮图,还刻意放走吴应期挑拨吴应期与郭壮图内斗导致昆明内部政权动荡——哦,这是安亲王岳乐操作的。
怪不得今年康熙这边迟迟没有动静呢,这样环环相扣的计谋,总不可能是一群热血上头的少年人临时起意吧?
就傅弘烈假降这上面就有操作难度,要说这是法喀自己一个人搞出来的她绝不相信。
那他最有可能的帮手是谁?是亲自带兵进入长沙挥师西南谋贵州、年迈精悍的安亲王岳乐,还是时下她眼前这位年将而立仍旧热血沸腾的头铁帝王?
都有吧。
敏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做出康熙想要看到的反应,也是作为一个听到弟弟以身犯险却建立大功的姐姐应有的反应——狂喜、担忧……皇帝想看到的,她这里应有尽有。
至于心里给法喀安排了多少把鸡毛掸子,那不是康熙应该知道的事。
小兔崽子长大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两个每半个月一封信,这么长时间半点口风都没透给她。要不是有原身前世的记忆,她这会真得要怀疑法喀是不是重生了,或者说其实穿越的不是她,是法喀!
康熙对自己花费这么长时间布置的一个局得到了如此成果俨然十分自得,阿娜日拉着书芳告退完全没有打扰到他。
他对着敏若不好说太多战局朝政,便说起了法喀,然后不可避免地,提起了先后。
敏若坐在那并没有打扰康熙的激情吟唱,脸上认真诚恳地附和着他,心里却不可避免地担心起法喀。
绑架吴世璠实在是铤而走险,而法喀也确实在前头得罪了太多人,哪怕她猜测出是康熙、安亲王与法喀合谋,她也仍旧不能放心。
好在康熙还给敏若捎来了法喀的亲手书信,在他激情吟唱施法一番之后,后知后觉地想起法喀给敏若的信,取出交给敏若,并道:“过几日朕欲往巩华城,你可要同去?”
敏若终于来了精神,正色应下,“愿与皇上同往。”
康熙点点头,“好,时间回头再与你细说。乾清宫还有折子,朕晚上再来。”
敏若忙起身行礼道“恭送”,送走了康熙,四下里瞧瞧,见云嬷嬷、赵嬷嬷等人都是喜不自胜的模样,便也弯弯眉眼笑了笑,道:“确实是好事……趁着宫门尚未落锁,传信出去,叫额娘明儿个入宫吧。”
“诶。”赵嬷嬷应了一声,云嬷嬷仔细打量着敏若容色,小心问道:“您是担心小公爷吗?”
敏若轻轻吐出一口气,垂眸抬手按了按眉心,“是有些……你们都下去吧。”
她确实担忧法咯,刚才听到康熙说出“吉讯”的那一瞬间几乎心脏骤停,联想到的不是她往后又多了依仗的日子,而是法咯在前线的安危。
几年相处下来,或许她早已真情实意地将法咯当做了她的弟弟。
就是这样的认知,才叫她心绪愈发凌乱复杂。
经历过皇后死时真切的悲伤,经历过刚才下意识的担忧与不安,她才真实地感觉到,原来她已在不知不觉间捡回了作为一个人给出信任、付出爱的本能。
这一点令她莫名地有些惊慌惶恐,又有些欢喜。
大概是惊慌于在此拥有了不能彻底为她所掌控的感情,欢喜于她的心、她的理智与灵魂,早已在她不知不觉间真正地从过去的阴霾中钻出来,拥抱回了作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悲哀于,她怕这份重新拥有的本能会在接下来几十年的宫廷生活中再度被消磨干净。
她这几年来,看似一直在输出感情,不断地对许多人释放友好,其实却是最吝啬好感的那一个。就好像她与阿娜日这几年来交往一直没有停歇,入宫之后也顺理成章地朝夕相见同入同出,看起来亲近非常,但她却不敢对阿娜日直接坦荡表现出她真实的喜好与想法。
因为在开始一段友情之前,她就先为自己做好了保护自己的盾牌与随时抽身、哪怕面对背叛也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阿娜日所知道的敏若,只是她所愿意叫人知道的她。她将所有的情绪、想法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可以毫无掩饰示人的,展示出去不会对她造成不利的,一部分是将永远只面对她自己的。
这一点或许所有人都会有,但如她这般下意识地在做每一件事、说每一句话之前权衡利弊、下意识地防备身边的所有人,夜里身边一旦有人就睡不着觉,明显是不对劲的。
从前在宫外的时候还好,她习惯不留人守夜,兰杜她们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但入宫之后难免有不是自己独居的时候,每次熬到半夜闭上眼睛眯一会就下意识惊醒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就让这罪恶的封建王朝,终结在我的手中吧(大雾,其实是想暗杀三十不到,虽然不太打呼噜但是喘气声也很明显的康熙)。
封建王朝她是终结不了的,皇帝没了一个还有下一个,她要是舍身取义能成也就算了,明显不能成,她还是得好好为自己的项上人头考虑。
她很清楚这种状态如果持续下去会影响她的心理,也因此在书芳凑上来的时候没有选择不着痕迹地疏远——书芳和她第一世的小堂妹性格很像,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年岁又相仿,偶尔在与书芳相处时她心里会有几分熟悉与安稳,就是因为这几分相似。
但她的心理状态又让她注定不可能真心接纳书芳并与书芳亲近,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与时间,希望漫长的平静岁月能磨掉她心里最深处的不安与下意识的戒备。
可敏若又十分清楚,只要生活在皇权时代,她就不可能真正地放下戒备,所以这是一个矛盾命题,最终的结果只可能是减轻,不可能是消磨干净。
而现在看来,她寄予希望的时间只是附加项,真正有用的还是感情。
她在与法喀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在法喀对姐姐真心实意的关怀中被逐渐打动,也付出了真正的感情。
不是强求刻意养出的感情,是日积月累、水到渠成。
敏若闭眼随意扯了两个引枕摞起来靠着,寒冬雪地,宫里已经烧起了地龙,她不大畏寒,没死命烧炭,但殿里也点起来了大熏笼来,还是很暖和。
她自认想开了一茬事——主要是咸鱼思维发作,又把“船到桥头自然直”七个字提起来在心里挂成了座右铭,实在是懒得再想那些闹心事了。
传到桥头自然直,真是先人留下的至理名言啊!
敏若提笔在纸上写下这七个字,决定把这张纸裱起来挂在自己的书房里。
不,那样太明目张胆了,还是摆在书案上。
明天舒舒觉罗氏入宫,她还有好一番心理工作要做。
想想就头痛。海藿娜和法喀到底什么时候能完婚呐!
舒舒觉罗氏并不是一个很好沟通的人,她有一套成体系的逻辑,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活得非常快乐,仗着自己的逻辑时时刻刻无论做了什么事都能理直气壮的,从前只有皇后能够压制住她。
皇后过世之后,眼见这位就要放飞自我,敏若迅速地往她头上套了观音大佛,把她忽悠出虔诚信仰来,尼姑庵的住持给力,这几年与舒舒觉罗氏日夜论佛,功德箱的重量突飞猛进的同时,舒舒觉罗氏信仰的虔诚度也突飞猛进。
在这样的基础上,与她沟通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