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的心不静,缘故在哪里,他清楚。
他抿抿唇,摸了摸安儿和瑞初的头,与敏若道:“放心吧。朕粗粗想了几个地方,都很不错,现是空着的府邸,可以给咱们瑞初做公主府。你帮着朕参详参详,咱们现选中一处,慢慢给瑞初建起公主府来,要在府内兴建一处专门为老祖宗祈福的小佛堂——赐公主府,这也是老祖宗的意思。”
敏若似乎心神顿时一定,连忙点头。
瑞初浑然不知她顷刻之间就在北京二环之内有了一套至少几百间屋子的大宅,听到康熙提起她的名字,便仰头看着康熙,“阿玛生气?”
意思是现在还生气吗?
康熙笑摸了把女儿的头,“阿玛不气,瑞初不怕。安儿你今日做得很好,虽然有些鲁莽,但念在你还年幼的份上,又有保护妹妹的心,一点鲁莽也不算错处。只是等明岁入学读了书,行事就要稳重些了,做什么之前心里要有成算,想好怎么收尾,知道吗?”
这个话题对安儿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似乎太高声了,但却是这样大的宫里的孩子的必修课,男孩儿总是崇拜父亲的,何况还是康熙与安儿这样君臣父子的身份。有些事情由康熙教授给安儿,正是最合适不过的。
安儿想了一会,用力点了点头。康熙又看向瑞初,想了半晌,温声笑道:“瑞初你要记得,什么事情都不值得你害怕,你有阿玛,阿玛自会护你一世平安喜乐。”
瑞初懵懵懂懂地眨着眼,歪着小脑袋栽进敏若怀里,敏若一把搂住女儿,笑对康熙道:“您若养出个纨绔公主来,外面人恐怕有得笑话的。您不知道您女儿今儿个都说了什么!”
她于是将瑞初方才的霸气宣言学了一遍,康熙也不出她所料的、面不改色地盛赞瑞初有先祖之风,并且因瑞初把他平日说的话都听进去了而大大地表扬了一番。
康熙若喜欢哪个孩子,就是明目张胆的偏爱,敏若轻抚着瑞初小小的身子,忽然想——所以在被弃之如履的那一刻,被抛弃的孩子才会心痛如刀割。
瑞初与康熙的天然身份上,就注定他们两个很难有根本的利益冲突,所以这份偏爱,大概能安稳地维持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敏若拍了拍小小的女儿,低头看她,见瑞初眼睛弯弯地、眼里似乎盛着散碎的星光,也正仰头看着她。
干净、清澈的瞳孔里是真实的笑意,这一双眼平日总是安安静静得好像春日的静水、雪域的高山,一旦盛上这样真切的笑意,就成为了珍贵美好又易碎的琉璃美玉,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去精心呵护。
敏若轻抚瑞初的眉心,温和地垂头在那亲了一下,又亲了亲一边拄着下巴看热闹的安儿,嘴里话锋一转,对康熙道:“不过我仔细想了想,瑞初厉害些也没什么不好的。厉害些才不会被人欺负。您知道我身边的兰芳会一点粗浅的功夫,我打算叫兰芳教一教他们两个。”
康熙大手一挥,“粗浅功夫够干什么的,朕御前有功夫不错的,回头叫她来教瑞初。安儿入了学,自然有武师傅教习布库骑射,这会学杂了反而不好。”
敏若没跟他硬犟,康熙既然说了身手不错,那就肯定是很出挑的了。她还不想暴露兰芳的身手深浅如何,干脆不与康熙争这个。
反正康熙御前的人教瑞初肯定也会用心,至于安儿,康熙说的也有道理,入了学,自然会有武师傅教习。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安儿还是被她严命每天起得早早地扎马步,拿着小弓在后院练射箭——这回打架是赢了,他自己也落一身的伤,算是给敏若敲了个警钟。
这孩子越来越大了,以后生活中的不稳定因素会更多,还是要提早做准备。
要不是现在的天气实在不方便,她都想把安儿送到御花园的水坑子里面泅水去了。
安儿在庄子上浪过,敏若的被迫害妄想症常年发作,自然没落下教他学泅水,庄子上有谙熟水性的人,带着安儿练了一夏天,安儿游得没多标准,倒是跟庄子上护院的大黑狗学会了狗刨。
敏若无奈,只能接受现实,狗刨好歹也算是能在水里动弹了。她叫教安儿泅水的人主要教安儿怎么在水上浮起来,这个有意思,安儿自然学得很不错,鼓着嘴能在水面上浮很久。
除此之外,敏若又开始挽袖子教他认药材、学药理,这点其实早年他在偏殿看热闹的时候也跟着容慈他们学到一点,不过小小的,学得也没多认真,倒是揪了敏若不少花草菜树的叶子嚼,每一样都试图认一认能治什么病——得出的结果是那些叶子的大概不治屁股疼。
安儿如今虽说是快要入学的年纪了,可其实也没大到哪去,药性药理这些东西最是枯燥复杂,安儿学得咬牙切齿,下了课抱着敏若的大腿哭着说不想学了。
这个时候就显出有二胎的坏处了——瑞初她学得是真快啊!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敏若挑出来的药材,只要是介绍过的,她看过了,回头敏若再考的时候她就一定知道是什么。最打击安儿的是,瑞初有时候连药名都记不全、说不全,却能磕磕巴巴地说出一个字、两个字来,说明她对那些药材的印象确实很清晰深刻。
康熙来看了两回,哈哈大笑着出门去,因为太皇太后的病与许多事而郁闷的情绪被一扫而空。
敏若心里暗骂这个以看儿子热闹为乐的男人两句,其实她自己看着安儿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挺好笑的。
不过心里笑是笑,面上一定得严肃正经的,跟着安儿一起控诉康熙,并且告诉安儿妹妹记得快或许是因为妹妹在这上面有天赋,但每个人天生的长处都不一样,比如妹妹的力气就没有安儿大,也没有安儿长得高,而且一生下来就比安儿小两岁,在这上头安儿岂不是比妹妹厉害多了?
他可是一出生就比妹妹大两岁诶!多厉害!
安儿小小年纪,没见过大世面,哪知道什么叫话术,轻轻松松就被敏若饶了进去,接受了自己没妹妹学得快的这个现实,回头敏若拿糕一钓,再好好鼓励一下,他学起来便更用心,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总是溜号想去玩了。
乖巧地坐在一边的小杌子上、穿着小号披风抱着汤婆子旁观课程的瑞初拄着下巴看了看干劲满满的哥哥,右手不自觉地动了动,容慈走过来轻轻按住她的手,一面将一卷书递给敏若,一面嘱咐她道:“不许吃手哦,我们瑞初都快四岁了,再不能和小时候一般了,叫旁人见了会笑话的。”
好吧。
瑞初接过容慈顺手递给她的几颗松子,小手用力剥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容慈是腊月二十八生的,这个生日很占便宜,她一出生没两天就是两岁的人了,今年正满了十八岁,转年十九,一般满族女子都早已出阁的年岁了。
前几日康熙刚刚为她定下一门婚约,男方是博尔济吉特氏子弟,名般迪,系蒙古科尔沁部奇他持郡王的从孙,论血脉也是太皇太后的亲侄重孙,受一等台吉爵位。
容慈与绣莹是前后脚订的婚,论出身尊荣,般迪似乎无法与乌尔衮相提并论,又因绣莹与容慈亲女养女之分,宫内难免有人议论。
不过太皇太后身体愈见不好,皇贵妃约束宫内上下颇严,隐约有些风声之后皇贵妃快速抓住浮出水面的刺头一通连消带打狠狠发落,宫内上下风气顿时为之一肃,无人再敢说一句闲语。
按理,宫人们便是无事时闲聊,也只能说宫外的闲杂琐碎,是决不能牵扯到宫里的任意一位主子的。元后与先后在时,均是掌宫颇严,故而宫内胡鬼人神之说颇盛,就是因为这些宫人闲暇之时无话可说,只能可着这些胡鬼不羁之事死命地说。
皇贵妃上来之后,一则因为毕竟不是皇后,自认名位不正,不敢太大刀阔斧严格行事;二来也是为一个慈和名声,待下远比两位先后宽松。
如今从大公主的事上察觉出从前的疏漏之处来,少不得费神数日,好好正了一正宫内的风气。
她也因此对容慈存了些愧疚,内务府新进的珠绒花、衣料等等多赠与容慈许多。
容慈倒是淡然处之,来者一概不拒,端正谢过便收下,还好好宽慰了皇贵妃一番,表明自己对宫内的闲言碎语并不在意。
——她本来就不在意。
这会敏若转头看着容慈教训瑞初的模样,便莫名想到今晨,容慈是怎么与她说的。
“我本管不住这世上所有人的嘴,行事只要无愧于心便是了。婚事是皇父所赐,额驸的人品却也是王府里仔细打听过的,我自己知道他如何就是了。往后的日子怎样也是我自己过的,若全听旁人说什么,我句句都要往心里去,那是不是他们哪日说我要死了我还得快快吞一瓶毒药别叫他们的话落了空啊?”
彼时敏若正在整理给安儿上课的药材,闻言不禁抬头看向容慈,见她一派云淡风轻的,仿佛方才语出惊人的不是她似的,还在垂头帮着递送东西,一时微有些感慨,“你们诸姊妹中,你的心性是头一等的了……你那话有些促狭,可别再对外说去,叫人知道了还以为你是个憨的呢。”
容慈抬头冲她灿烂一笑,“在您身边这么多年,这点事我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敏若当时是怎么说的?……她抬手塞给容慈一把松子,打发她去剥松子,“别忙活了,吃果子去,这我自己弄就成。”
然后现在那把松子被容慈分给了瑞初一半。
瑞初短短肉肉的小手指勤勤恳恳地剥了半晌的松子,得了一小撮松子仁,等敏若下了课坐着喝润喉茶的时候,便勤快地倒腾着小短腿过来,塞给敏若两枚、又塞给安儿两枚,均是服务周到地塞进嘴里。
“好香!”敏若忍不住亲了亲女儿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容慈笑眯眯摸了把瑞初的头,道:“姐姐就没有吗?”
瑞初抬起手,白白嫩嫩的掌心里赫然还剩下三粒松子仁,“姐姐吃两个!”
容慈忍俊不禁,抬指虚虚轻点一下她的额头,“我们瑞初真大方。”
偏殿内的气氛一时颇为轻松,因为太皇太后的病与前几日的事端,宫内连日来都仿佛阴云笼罩一般,唯有这一处地方一切都如往常,只是公主们停了课,嬉笑声少了些而已。
不过没几日,太皇太后的病势愈重,康熙彻底守在慈宁宫不敢离开,谕令内阁非紧要事务无需上奏,他暂时从繁杂的朝政中抽身,来到慈宁宫日夜侍候太皇太后的汤药。
皇贵妃倒是颇为镇定,召集了后宫嫔妃,与高位嫔妃们商定了轮流侍疾之事,这种时候没有一分置噱的余地,众人均点头应是,服从皇贵妃的安排。
慈宁宫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康熙与太皇太后三十年祖孙相互扶持走到今日,感情不是轻易能够说清的,哪怕有前事种种失望冲突,到了今日,真是太皇太后不大好了的时候,康熙之悲痛惶恐,叫外人看了都不禁心酸。
敏若与皇贵妃一同陪伴康熙侍疾,她太清楚怎么在这种时刻浑水摸鱼,并且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勤勤恳恳工作了,几日下来是半点没累着,未免满面红光的惹人闲话,她还特地嘱咐乌希哈不要预备补身的吃食汤品。
皇贵妃这种正儿八经名门出身、按照皇妃标准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当然是不可能知道敏若这种社畜摸鱼法的。
且她的性格也不容她对为太皇太后侍疾之事有分毫疏忽懈怠,她在慈宁宫内事必躬亲,太皇太后一药一汤她都一定亲身尝过,端进汤药也绝不假他人之手,记到史书里那就是贤德后妃典范,与康熙合在一起,便是儒家礼教之下孝顺晚辈的标杆。
其实她与太皇太后有多么深的感情吗?还真没有。
她入宫多年,但太皇太后连年深居简出,哪怕皇贵妃算是与太皇太后打交道多的,也不过每日请安、年节宴会的相见与偶尔太皇太后抱恙时侍疾罢了,看似相处得多,其实并没亲近到哪去。
只因她嫁与了康熙,成为了康熙的皇贵妃,便必须对太皇太后恪尽孝道,为后宫典范。
皇贵妃的身子这几年本就不大好,又与康熙共进退,不眠不休守在慈宁宫里,几日下来愈见消瘦。
她本比康熙年轻的,然而身体底子不如康熙,经不住这样的消耗,如今乍一看,已不大能看出二人之间的年岁差距了。
这日天色将晚,荣妃与惠妃前来换她们,但皇贵妃不走,也只有敏若与二人交换。她宫里毕竟还有安儿和瑞初这两个孩子,瑞初尚幼,康熙也不放心,故而早早交代她每日回去照看孩子们。
她这是扯着大旗名正言顺,不然碰到皇贵妃这种卷王同事可有得闹心。
从正殿出来前,敏若轻轻拉了拉皇贵妃的衣袖,皇贵妃会意,以为她有什么事便跟着出去了,二人在外殿驻足,敏若低声道:“你找个太医给你瞧瞧吧,我瞧你脸色白得吓人。”
敏若不好劝皇贵妃回去歇着,传出去易生事端,也只能这样委婉地提醒皇贵妃。
皇贵妃笑道:“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你只管放心,快回去吧——两个孩子见不到你岂不是要闹了?”
敏若压下心中的担忧,眉心微蹙,郑重地又提醒了一遍,“你的身体底子本就单薄,自己要上心注意,叫太医瞧一眼而已,不费什么力气。”
皇贵妃好笑地道:“我还能不知道吗?放心吧,我还年轻呢,如今老祖宗这样的情况,做晚辈的可不敢病。”
敏若知道是劝不动她了,心里有些无奈,与她道了别出来,想想晚上吃饭的时候与安儿提了一嘴皇贵妃的身子,并道:“你哪日见了你四哥,叫你四哥劝劝他额娘,好好看太医吃药,别仗着年轻就可劲败自己的身子。”
她所能做的也唯有这些,无论皇贵妃听不听得进去,她又能再做些什么呢?
旁人的事情,小到一个选择大到生死,她又能左右得了多少。
愈到腊月里,天气愈冷,太皇太后的身子也愈不好。
康熙于腊月初亲制祝文泣拜天地,为太皇太后祈福,求以己身寿数延续太皇太后生命。
死亡愈近,往日的争执不满好像就会离人越远,旧日温馨的回忆被人一点点地拣起,只留下不舍与眷恋。
可惜这世上大抵没有什么神佛,便是有也不会睁眼听取人间的祈祷,康熙的祈求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愈到年底,太皇太后的身子愈不好了,廿四这日却难得地来了精神,说想见一见重孙、重孙女们,康熙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忍泪命人唤了皇子公主们前来。
大阿哥上月已成婚,迎娶了科尔坤的嫡女伊尔根觉罗氏,这婚事办得很急,康熙也有用这一桩婚为太皇太后冲喜的意思,可惜生死之前,万物无力,何况这种荒谬之谈。
年轻的大福晋头次经历这样的场合,跪在大阿哥身边,神情有些惶恐不安。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命人将一对如意与她,笑着道:“你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重孙媳妇了,这对如意便偏给你了,要早日为胤禔开枝散叶啊。”
大福晋叩头称是,太皇太后又环视殿内,这回独独唤了瑞初上前,敏若顷刻间呼吸都急促了一分,下意识握紧了女儿的手,转瞬间整理好情绪,牵起瑞初上前。
等她牵着瑞初走到前面,太皇太后抬手示意叫瑞初自己过去,瑞初仰头看了看敏若,眼里没有彷徨无助,一如既往的平静澄澈,敏若心微微定了定,重新跪下来,嘱咐瑞初:“上去给老祖宗请安,不要怕,老祖宗是最疼你们的。”
瑞初乖巧地点点头,走上前去,有模有样地行了叩拜大礼。太皇太后凝视她许久,招招手叫她在床边坐下,忽然问道:“你瞧老祖宗好吗?”
瑞初用懵懂干净得好像一只天真小兽的眼睛看着她,康熙不自觉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刚开口说什么,太皇太后又道:“不要怕,我是你的乌库妈妈。”
瑞初忽然开口,声音很清脆,潺潺如溪水,清澈干净,“乌库妈妈好。乌库妈妈不生病了。”
康熙心里一紧,太皇太后似是顿了一瞬,旋即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扬着唇,脸上的褶皱是岁月留下的痕迹,银白的发髻昭示着她的高寿。
她轻抚着瑞初的头,又问:“乌库妈妈死后会上长生天,对吗?”
敏若面上似有惶恐不安之意,眼中却是一片的冷然,就在太皇太后榻前侍奉的阿娜日忍不住开口轻声唤:“老祖宗……”
她开口的那一瞬间,瑞初懵懂地看着太皇太后,“乌库妈妈……长生天?”
这对瑞初来说是个疑问句,说明她没懂“长生天”是个什么玩意,然后太皇太后可不知道那些,只当她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好!好!”太皇太后带着泣音笑了两声,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又摸了摸瑞初的头,转头对敏若道:“来,牵着七公主,叫七公主别怕——乌库妈妈要去见你的玛法他们了。”
敏若快步上前牵住了瑞初,女儿的手被握入手中,她的心终于一定,忙牵着瑞初回到后面跪下,书芳跪在四妃那一排,也在她的身后,此时正关切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