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直到听到身旁黑色衣袍人的一声冷笑。
风,突然停了。
佛子被风吹动的白衣一下子静了下来,他的目光从穷桑树落在了讥诮看着他的陆湛身上。他平静地抬手,轻声道:“你说的对,都是虚妄。”
他曾经的所想所念,都是虚妄。
他,也是虚妄。
只有眼前这个人,在承受着万年不变的痛楚,让他常年都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只有他脑中痛楚是真,后来又添了诛心之痛,日日承受着世人只怕一天都受不住的痛楚,成为了那最强的。
“你——”,佛子看着苍白的、带着嘲讽笑意的陆湛,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你的心魔,越来越强了。”
陆湛不屑:“我压得住。”
说完翘了翘唇角:“待压不住那日,不过是毁天灭地。世人心中的恶,没人比你更清楚了,所以——有什么关系呢。”说着他又露出了那张狂不屑的笑,看着清白干净的佛子。
佛子任由他不屑轻笑,最后才慢慢说道:“可她,也是世人。”
毁掉这个世界,也彻底毁掉了她。一切重归混沌,重新孕育鸿蒙,重新孕育生气,重新诞生神,重新诞生人。
陆湛一滞,立即又是那副混不在意的模样:“我不是你。你不舍得的,我舍得。”说着甩袖离开。
身后佛子看着黑衣陆湛越来越快、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轻声道:
“可你就是我。你不舍得,我才能在这里。”
他的目光转向碧水阁的方向,安静的佛子,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看着。
夜渐消,又一个白日要来了。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黑夜,他又起了妄想。他想,要是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他很想问她,还记不记得——,还记得吗。
佛子抬步,重新回了打坐的阁楼。
而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返回碧水阁的顾回却与胡不依和纸魅两人盘算着杀人。顾回轻易识破胡不依的打算,巫山身负黑丹的妖灵,在神女面前是很难藏住秘密的。
听到九尾居然想借着幽王之手与皇甫川同归于尽,纸魅直接拎着他的狐狸耳朵骂,“不要自作主张!”什么狗屁牺牲,都不要想,他们只要看向神女,听从神女的。纸魅看着依然垂头盘算整个杀人计划的神女,神女无心,似乎任何事她听过说过就算了,对于九尾的打算神女也只是指出然后摇头说:“我不同意。”之后她就重新投入她的打算中,似乎九尾想要牺牲的打算只是一件不值多提的小事。
但久伴神女的纸魅却知道,他们的少主因为无心,显得少情,但其实最重情。只不过是从她身上看不到常人的慌张,看不到常人的悲痛。就好像万年前,战神陨落,整个巫山一片悲鸣,只有神女呆呆地坐在高台之上,每日还是跟草木玩,跟云彩玩。
她没有泪,她似乎也不会悲伤。
可是从那时候起,神女沉睡的日子就一次长过一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木老说,神女是疼地快要聚不住神魂了。纸魅才知道,原来有人的悲痛是这样无声也无痕迹,甚至恐怕神女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慢慢溃散,一日日任由自己消亡。
他们这些人,都是承巫山神恩而生天地间,他们都是要好好守护神女的。
神女舍不得他们,他们就不能轻死。
胡不依攥着手低声道:“太冒险了。”杀皇甫的计划中,神女动用了神识绞杀。神女神识固然强大无比,可动用足以绞杀化神后期的神识,神女自身会受重创,甚至可能收不回来。对于神女强大的神识而言,她的身体和灵根,就好像一个脆弱的篮子,撒出去容易,但收回来一不小心就撞散了这个脆弱的容器。
“少主愿意为我们的命冒险。”纸魅看着胡不依,低声道:“按照少主说的去做,就像上次杀毕方一样,一步也不要错。”
计划选在一出幽都,先下手为强。这会儿刑天和朱不离应该已经赶往那里,杀人途中,他们只能配合,不能露出行迹,配合少主完成利用神识的一场绞杀。只有如此,才能杀了皇甫川,又可避免妖界的围剿。围杀后留下的现场只会是,妖王之子死于神识绞杀。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必是修真界合体修为以上的大能,没有人会怀疑他们。
这时牧野带着欢欢也过来了,欢欢好一会儿沉默后突然道:“算我一个。”围杀皇甫公子,算她一个。
这次连顾回都抬头看向了欢欢,更不要说纸魅和胡不依了。
欢欢的面色发白,显然刚刚过去的一晚她都没能好好休息。她的两手绞扭在一起,声音止不住发颤,但却坚定再次道:“杀皇甫川,算我一个。”既然皇甫公子为了白瑶,非要胡不依死,她想了一夜都找不到其他任何办法。那么,她也只能让皇甫公子死了。哪怕皇甫公子要的是她的命,她都有办法化解这场矛盾。她的命,本就是他救的,他要,就给他。
可白瑶不要她的命,皇甫公子就不稀罕她的命。要她巫山人的命,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如果两者必有一死,即使是皇甫公子,也得死。
顾回看着欢欢,没有说别的,只重新把计划说了一遍。
牧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忍不住唤了一声:“少主——”。顾回知道他要说什么,对他笑了笑:“咱们来修真界这么久,早就该明白,在这里要活,要变强,就不能停止冒险。”人人都在冒险,修真本身就是冒逆天之险。她自然也能冒险。
牧野咬牙,下了决心一样道:“也许,也许属下可以求一求——”
顾回止住了他要说的话,轻轻摇了摇头,“咱们自己来。”
牧野看着神女,点了点头。牧野虽不知少主和幽王的渊源,但却知少主对于幽王来说是很不同的。他本想说可以请幽王帮忙,幽王未必就不肯。但少主说的是,还是自己来,少主早就说过,世间所有欠的情都是要加倍还的。幽王需要妖王那里的冰心丹,怎么能杀妖王之子,把幽王扯进来,变数太多。就是幽王肯为了少主杀了皇甫川,这样天大的情,他们如何还。
想到薜荔阁,幽都那棵穷桑树,牧野垂了眼。他虽感激幽王的救命收留之恩,但这并不代表幽王就可以对他们少主生心思。他们巫山人都知道,神女喜欢的,从来都是磊落清白的公子。他们少主这样天真自在的脾气,怎能跟幽王这样喜怒不定又暴躁的人连在一起。未来当得少主道侣的人,他们不知道会是谁,什么样子,但想来,也该是同他们巫山父神——上古战神一样磊落才是。
接下来几日,看似平静过去了。
这日几个宗门都拿到了各自份额的灵植,此次任务算是完成了,只等次日一早出发,离开幽都。剩下来的这半天,一直紧绷的众人才略微放松一些,只严格恪守着幽都的规矩,但是彼此间的走动比前几日多了一些。
顾回跟胡不依几人不过出来看看这黑漆漆的幽殿,就遇到伴着白瑶而来的皇甫川。
对方啪一声把折扇抖开,瞟了一眼顾回,就看向了胡不依,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看着啃着黑色灵果的胡不依,嘴里道:“可惜了。”眼前少年人即使放在他们妖界善魅的狐妖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绝美少年,可惜出了幽都就要变成一只死狐狸了。
说到这里皇甫川笑得不怀好意,提醒道:“还能吃的时候,多吃点吧。”他几乎是有些享受这种居高临下,遗憾的是对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惴惴不安,依然慢吞吞吃着灵果。皇甫川目光阴郁了些,如果不是在幽都,这等公然藐视他的,他绝不会容他活过夜。
后面跟着的欢欢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纸魅按住了。你死我活的事儿,还费什么话,谁死谁活明日见分晓。
白瑶似乎也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咬住了唇。经过顾回等人的时候,她停了停步子,对顾回道:“二师姐,杀人偿命,别怪我。”
然后看向胡不依:“到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你。”
这突然的宣言,让吃着果子的胡不依呛了一下。
白瑶倔强的目光中带着独属于一个善良人才有的挣扎,想到死去的毕方,一点点按下那些迟疑,慢慢变得坚定。
纸魅心说这情绪层次还挺饱满。
旁边跟着的皇甫川又心疼又欣赏,这就是他看上的女孩:善良却又有自己的坚持,为了朋友宁可让自己纯白的手染血。多么特别的女孩啊!
他们这边激荡着层次饱满的情绪,而顾回连看都懒得多看白瑶一眼,她只不动声色观察皇甫川,不放过任何一个时机寻找他的弱点。目光在对方的心口处停了停,然后移开,耳边是白瑶嗡嗡的说话声。
白瑶还在放话:“二师姐,毕方死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天真善良的女孩,此时的口气带着决绝。
“嗯,知道了。”顾回觉得自己不回话,白瑶还没完了,还能不能闭嘴了。她垂下的睫毛掩着思量,心口罩门必然是皇甫川紧紧护着的地方,所以刑天朱不离的一击该奔着他的第二个弱点——面部,到时候他注意力必然都在面部,空出心口罩门,此时就是她给出那致命一击的最好机会。她要把握的,就是那个瞬间。
白瑶本来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感情,但被顾回漫不经心的几个字一噎,此时只有被二师姐慢待和忽视的愤怒。她说的可是二师姐身边九尾少年的生死,可顾回居然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果然她没看错,顾回心里眼里只想着压过自己,都到这时候了,为了颜面还能做出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就好像一场注定碾压对方的戏,可对方压根不接,让白瑶所有饱满复杂的情绪都像一个笑话。白瑶恨恨留下一句:“生死面前,我不会手软,师姐好自为之。”她早说过要为毕方杀九尾,那么九尾就得死。
顾回看着白瑶连离开的背影都透着女主气运拥有者所有的倔强,评论了句:“话真多。”说完把自己推敲过的击杀方式,用巫山人特有的隐秘联络方式,传给了刑天等人。
巫山人面上不动声色,但都是紧张的。到时候配合出了哪怕一点差错,他们的少主都会受到重创。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一遍遍演练着到时候自己要做的事儿,一步都不能错。
生死大事,但到底谁生谁死?
不过杀一只才结婴的狐妖,皇甫川压根不放在心上,唯一的阻力就是这个所谓的青山宗新天骄。但,也不过是元婴而已,识相最好,不识相,他再怜惜美人,也不介意趁机给她多点教训,谁让白瑶不喜欢她呢。
要以元婴修为围杀一个化神后期的大妖,还要尽量做得迅速而干净,顾回轻轻擦着自己的碧水剑,等着第二日的到来。
心态各异的两伙人,就这样度过了在幽都的最后一夜。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再次聚到了幽王正殿,准备告辞离开。
谁也没想到,一场惊呆众人的变故等着他们。
第27章
幽都的太阳同别处似乎都不一样,好像总是蒙着一层纱,带来的不是暖而是冷。幽王正殿,更是阳光都到达不了的地方,人一踏入无不感到脊背发凉。从踏入的这刻起,所有人都噤了声,放轻了脚步,直到站定,静悄悄等着幽王的到来。
大概只有白瑶,还有胆量转个圈,打量这个黑漆漆的幽王正殿,然后——
所有人神色复杂地看着白瑶把一盆怒放的粉色茶花放在了正殿的窗口处,还对着小花念念有声:“你们要在这里,努力生长呀!”说完给瑟瑟发抖的山茶花比了个努力的手势,自己拍了拍手,好像这才注意到所有人目光都在她身上,不好意思一笑:“我就是觉得这里缺乏色彩,太压抑了一些。”她想给幽都那些无声来去的黑衣人,留下一点光。
顾回跟看傻叉一样看着白瑶,“你觉得?”顾回真的不懂。看着那盆粉嫩得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小花,顾回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青云峰顶脸上带着灰的白瑶捧着的那只叫花鸡.....那只叫花鸡能打动青云道君就挺让顾回意外的,她可不相信这么盆不合时宜的小粉花能感动这座黑色幽都.....
本来只不动声色观察皇甫川的顾回,忍不住多看了白瑶两眼.....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让清冷道君动了心,还闹到要死要活的.....
她忽然明白青云峰青云道君的正殿那些来自人间的小布偶小靠枕小花小草原来就是这么来的.....最早见到的时候,顾回曾经猜测过,那人正殿怎么会留有那些东西,她猜到可能是白瑶留下的,又否定了自己。一个修行两百年的人,不是不能喜欢这些东西,可放在一个清冷道君的正殿?还放了好多?这样没有分寸的可爱背后,得是多么过剩的自信.....所以顾回甚至猜,可能是沈遇每杀一个不该杀的人,就留下一样与整个正殿风格格格不入的物事提醒自己,以此警戒自己少杀,不知不觉就攒了很多.....
这会儿亲眼看到,白瑶居然要把色彩带给幽都,顾回好像亲眼看到了青云峰顶的白瑶,誓要用一个年轻女修的热情活泼改变对于白瑶来说是老辈人的道君的严肃与清冷。顾回再次打量了一眼白瑶,满殿恭谨无声静待的修士中,这个跳脱可爱的白衣女修,真有趣.....就是她可能没想过,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善良的温暖,也许对方不仅没被可爱到,反被恶心到.....
想到如今陆湛的性子,顾回挑了挑眉,她觉得幽都真的不是白瑶可以自信的地方,这个姑娘做了太久一方小世界的女主,失去了基本的分寸感。
不同于顾回,虞珊看向白瑶的目光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热切,她脑中只有一句话:来了来了,话本套路女主带着她的天真可爱来了。她要给黑暗以色彩,给阴冷以温暖,她要用一盆不起眼的粉色茶花击中冷酷魔王那颗冰封千万年的心!
想到这里虞珊忍不住搓了搓手,常年身处黑暗与冰冷之中的幽王会是什么反应呢,必然是不耐烦,但不耐烦下压着一丝松动,想要毁掉却又迟疑,最后对着这盘粉茶花想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于是一步步沦陷。会是这样吗?
就在所有人心思复杂看着这盆粉嫩嫩的茶花的时候,殿内气氛一凛,幽王到了。
本就森冷的正殿,似乎一下子更冷了几分。
幽王落座,看向正殿中人。根本没看此时绷着小脸、昂着头准备为自己的别具一格辩解的白瑶,反而是直接看向人群中的九尾胡不依。
幽王的目光,泛着凉意,让胡不依浑身一紧,忍不住更加靠近神女。胡不依这微不可查的动作,落在陆湛眼里,让他撇了撇嘴角。
陆湛也并不看胡不依旁边的顾回,而是慢腾腾地把视线落在了白瑶——旁边的皇甫川身上。
此时的皇甫川整个心还在可可爱爱的白瑶身上,满眼满心都是他的女孩,怎么就那么天真善良与众不同,让人只想圈在怀里,为她遮风挡雨,护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永葆纯真良善。所有让他的女孩不快活的人,都该死。那个九尾如此,九尾旁边的——所谓天骄顾回,可惜了,如果学不会在白瑶面前低头,早晚也得——
那个“死”刚冒出来,皇甫川就觉得自己心脏骤然一紧,有一股探不到边际的力量笼罩了他。皇甫川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甚至想要伸手到胸口处抵挡,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大,大到凸起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带着不可置信看到了上座的幽王。
座椅中的幽王微微向前探身,目光同黄埔川相接。
于无边的惊骇中,皇甫川慢慢浮上红血丝的凸出的眼睛先看到了幽王不带一丝情绪的浅色眼睛,然后看到了幽王抬起的左手那苍白修长的手指,似乎正掌着他此时已经无法跳动的心脏。
最先注意到皇甫川异样的人发出了一声惊骇的呼声,立即掩住,其他人最先注意到的不是皇甫川,而是幽王,他们看到幽王抬起了左手。正殿中人一时间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却没有一个人敢动,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修真界传说,幽王左手掌人生死。
此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幽王抬起的左手。
纵然是一向自信无畏的秦廷之,在这一刻也觉得好像幽王的手捏在了自己脖颈间,正殿腾起的威压让他慢慢觉得透不过气,更不要说其他人。
就见幽王苍白的五指缓缓转动,然后猝然一握——
有破裂声响起在一片死寂的正殿中,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如纸,然后有人突然往旁边退开,其他人愣愣看过去,只见这些日子颇为傲慢的皇甫川轰然倒地。
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张脸定格在最后时刻的惊恐上。那双风流漂亮的桃花眼里,被恐惧撑到狰狞变形。
似乎过了好久,又似乎只是一息之间。
正殿中的人好像才真实地意识到:这个张扬了一路的妖界大王子——死了。
就,就这么死了?
这可是化神后期,妖王的儿子。
正殿中站着的各宗弟子都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无限恐惧地看着彼此,却再没一个人敢抬眼去看正殿宝座上那个此时懒洋洋靠坐回去的男人。
明明杀人凶手就在上首,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看过去,他们连恐惧都只敢在彼此之间传递。
陆湛挑了挑眉,垂落的黑色袍袖半遮住他那只杀了人的左手,他这才往多了盆花的窗台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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