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沈遇仓皇后退,他错了,他突然意识到他错得厉害。
前方镜面再次如旋涡般转动。
沈遇愣愣看着眼前旋涡状的镜面,他努力维持着整个面部的表情,可任凭他再努力,他的下颌依然控制不住抖动。他想,如果当时他看到她的那一眼,他定然不会——,他擦紧了泡角,他不会觉得白瑶像她。他为什么会觉得白瑶像她呢?
沈遇抖动的下颌扯出一个仓皇难看的笑容。
没有人会真正像她。热烈、决绝,光芒万丈。
沈遇茫然看着镜面转动的旋涡,茫然想着接下来要看到的画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呢。此时,他反而没有那么怕了,他甚至希望快点看到那个他不知道的秘密,那样他就能知道到如何挽回她。沈遇想,他错了他认,他一定有法子的。
他能想到的最大可能,大约就是顾茴洞悉了他与白瑶—————。想到这个,道君动了动,近乎无奈地扯出一个艰难笑容,他太了解顾茴了,这足够她决绝转身。沈遇苦涩地想,肯定还有法子。他当时以为她不在了,那是一种天地虽大再也寻不到这个人的孤单,哪怕是一个影子,他抓住了也软弱地没有松手……他只是想她,他只是想念她……道君茫然而无措地寻找着解释,是的,他想念她。
她,心里一定还是不舍得自己的,她只是太气了。但他可以跟顾茴保证,此后余生,不管多漫长,但活一日,他就绝不再见白瑶。
她这样欢喜他,总会原谅他一次吧。为了他,她连命珠都舍了,后来更是连命都舍弃了。她会原谅他吧…
沈遇茫然得很。
就在这时镜面再次出现了图像,果然就是那场大婚之后的两百年。镜面中青山宗里人纷纷往宗门处奔,他们嘴里说什么呢,什么"顾师叔回来了"……
顾师叔回来了……人人嘴里说的都是这六个字,可镜前的道君听不懂。不该是后山、魔火?为何是————“顾师叔回来了”……
镜前的沈遇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他只是手凉得厉害,目光直直看着镜面中青山宗大门洞开,然后看到一个他几乎认不出的女子,血肉模糊一身褴褛,出现在画面中。
旁边人不止是震惊,那些新入门的弟子个个都失望得很,低声说的都是什么:
“这是顾师叔,咱们修真界第一剑?”
“可她灵根都是废的....”
压低的声音,“这人看起来,还不如我呢……真是那个顾师叔?”
传说中的顾茴是整个修真界唯一能与青云道君并肩的天骄,一支桃夭惊艳四方,在剑术方面,甚至力压青云道君成为修真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创。人人都知道剑修顾茴冷艳动人,与青云道君最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可眼下这人,说实话连一个普通女修都不如,不说灵根尽毁,剑骨全无,只说此时佝偻着背好似站不直一样,头上头发都无多少,一张脸一时间找不出任何能看之处,随着她靠近,甚至有年轻的女修忍不住往后躲去,不自觉轻轻捂了捂鼻子。
好多人都打量着急匆匆来到宗门口的青云道君,清贵俊美的道君难道就要配这样一个人?这是不少年轻女修当时心中想法,甚至有人想,要是这人行,她们怎么不行了……那可是让多少女修脸红爱慕的青云道君啊。
此时月下镜前的沈遇已经快把袍角攥烂,他的唇抿得死紧,一颗心好像被一只大手穿膛而入,死死攥住!他看着镜中那个被魔窟磋磨到没有人样的女子,当她抬眼看向镜中那个自己的时候,他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他的公主,是他曾经下定决心保护,为她遮风挡雨,纵她自在长生的公主!
求道的前两百年,他为长生为这个决心一时一刻也不敢懈怠。求道的后两百年,他更是时时记得正是自己的无能才让顾茴陨落魔窒,他要变强,如果他足够强,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就在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在画面中,含娇带嗔:"师尊,做什么丢下我就跑!"
随着声音落下,才见一个丸子头白衣女修从仙鹤上跳了下来,一下子就来到画面中白袍道君身边,扯着他臼勺袖子望着他问:“师尊,这是谁呀?”看过去的目光带着好奇,还带着微微的怕,但依然努力对来人友善笑着,女孩面容美好,明媚灿烂。
她一出现,半个宗门人都热切看向她,甚至忘了前面那个两百年后重归的顾茴。实在是一个太光彩照人,一个太黯淡乃至不堪。
镜中人都瞧着白瑶的时候,那个狼狈归来的人轻轻抬眼,目光先是落在白瑶那身格外轻柔洁白的道袍上,然后落在了她扯住道君袖子的手上。
镜前的沈遇“噗”喷出一口血。
不是发生了一件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是出魔定的顾茴曾经选择回来找他。
青云道君嘴角带血,他耳边响起南山之巅顾萆那句,“遇到了更好的”,“就是不喜欢了”……他想叫停,叫停这一切。但,他明明知道,一切不会停下来,一切早已发生,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呼啸发生。
沈遇近乎自虐一样仔仔细细看着,看着一帧帧画面,看着他,还可以怎样无情。
即使那样狼狈,她的公主馏过白瑶衣袍动作的目光还是那样轻,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讥诮,那时候她大约已经意识到,在她不在的两百年,有什么早已发生。
他的公主一向在这些器物衣饰上最是留心,她一定一眼就看出白瑶的特殊,整个青山宗只有白瑶穿着同青云道君一模一样的火浣布做的白袍。
沈遇好似一个被摘去了灵魂的人,麻木看着这前世时光。
是了,顾茴陨落后的两百年,他在不断变强。他成为当时修真界数一数二的高手,人人敬畏的道君,他的人再也没人敢欺负——
此时月下的沈遇看着镜中一幕幕几乎要笑出声了,前世强大的自己保护着的始终都是白瑶,不让她受到任何一点取负和委屈。其实今生他也是这么做的,他还自我感动地一次次以为自己呵护着像公主的白瑶,好像就是呵护着自己记忆中的公主。
沈遇看着镜中画面,真的笑出了声。
可前世,公主就在他的身边,他一次次保护的还是白瑶,为她拼了一身伤取了缔仙草,为她重塑灵根。
那时候他的公主也需要重塑灵根呀,可是他怎么对她说的。他说,“顾茴,我会跟你结契,共享长生,我会保护你。”前世的那个自己直到那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委屈白瑶,拼命补偿她,帮她变强,希望她能自己护住自己,不要受人欺负。
可他好像瞎子一样,越是知道他要跟归来的顾茴结为道侣,越是担心白瑶以后会受委屈。像疯子一样为她寻找一切好东西,寻找一切保命法器。甚至为她屠了整个合欢宗,那时候离他和顾茴结为道侣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他抱着受了委屈的白瑶回宗门的时候,甚至没看到一旁的顾茴,那时候她才艰难结了丹,刚刚在一场历练中受了伤。她就那样安静地看着那个自己旁若无人、满心满眼只有怀中的女孩,抱着女孩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她的目光很安静,安静到近乎冷漠。
赵曼问她:“师叔,你在想什么?”
她笑了笑,抬手落在了自己左胸口处,轻声道:"我在想跟他结契。"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大了一些,看着他同白瑶消失的地方,很执拗道:“我觉得,我来到这里好像就是为了跟他结契。”
此时的沈遇看着镜中那个公主笑着轻轻道:“总觉得做不到,会发生很坏很坏的事情。”
“他———,”镜中人顿了很久,“答应我了。”
沈遇看着镜中人望着青云峰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在公主无言的目光中,碎成了一片片,不再完整。
当画面转到青云峰顶前世的他与白瑶相处情景时,镜外的沈遇冷漠地看着那两个人,好像看着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好像看一对小丑。有一瞬间,镜外的道君唇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那是一抹绝不属于沈遇的笑容
此时枫林中天色已晚,月亮初升,月光温柔,林风亦柔和,可是镜前的道君却是从未有过的冷,似乎连他的血都是冷的。
随着这一幕幕,看似越来越平静的沈遇感觉自己在一个没有尽头的坠落中,不断往下往下。
一直到最后的大婚,原来他与她有过第二场大婚。沈遇看着穿着红衣的自己和顾茴,再次攥紧了手,至少,至少让他们完成那场没能完成的大婚。
月光下的道君几乎是绝望地哀求,看着镜中铺天盖地的大红。
此生,他与顾茴再无可能。而这时镜中这场发生在前世的大婚,几乎是此时的沈遇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机会,实现期盼,与他的公主结为道侣。
月光下的沈遇看着红衣的顾茴,破颜一笑,含着泪光,手着恋地隔着时空遥遥抚过她的眉眼。
至少,要完成这场大婚啊。沈遇绝望地笑着,看这一场铺天盖地的红,看着这场铺天盖地红中,他的公主。他轻轻动了动唇,声音低低的,含着笑抱怨:"天天,这么好的日子,怎么你都不肯笑一笑啊。"这样说的时候,沈遇的心一抽,他想到还在大楚的时候他曾偷偷与公主一起瞧过人家一场大婚,当时公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到时候,我要是笑出了声,这大婚可怎么进行下去呀。”
听了这话的沈大人一下子看向身边伸头探脑想要从盖头底下把新娘看清的公主,讷讷问了句:“到时候?”
人群中公主还在拼命往前方新人盖头底下瞅,随口道:"咱们大婚的时候啊。"说着立即道:“都说新娘妆惨白惨白的,我怎么什么都瞧不见啊,急死我了……”
可沈大人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连周道嘈杂都听不见了,只有公主清凌凌那句“咱们大婚的时候啊”。
月光下的道君不看镜中任何人,只望着红衣的顾筐,小声跟她说着话,好像不是在看一场前世的婚礼,而是今生的道君与镜中顾茴的大婚。他就只看她,根本不看一旁那个始终紧抿唇穿着红袍的青云道君,如果可以,镜外的沈遇早想杀了那个人。那不是他,沈遇绝望地想,那不是他。
他死死盯着镜中红衣的顾茴,盯着旁边那个抱着红绸走来的小童,沈遇心里催促着他的公主,握住红绸啊,握住,对,就是这样握住。看到镜中顾茴握住了大红绸一端,这个他曾好多次梦过的场景,他盼了四百多年的故事,已经完成了一半。看,他的公主已经擢住了那个象征夫妻同心的大红绸。月光下沈遇轻轻伸出手,好像他可以握住另一端。
就在这时,他看到镜中青山宗大殿前乱了起来,他听到前方有人来,镜外的沈遇根本不去看来人,依然徒劳看着红衣的顾茴,面上带着笑,口里却都是哀求,“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可是,不要什么,哀求谁?
都是早已落入尘埃的前尘旧事,道君,你又为谁落泪?
青山宗大殿前一切都如同前世一样发生着,任由镜前的道君再多呢喃与哀求都没有用,一切都无望而徒劳。
镜前的沈遇垂下了手,不再看镜中除了顾茴以外的任何人,他唇角挂着的笑慢慢控制不住变形扭曲,狰狞了修真界最清贵自持的道君那张俊秀的脸。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
是白瑶,她一眼就看到时光镜中扯下红袍追向自己的川币尊,白瑶激动含泪,冲着镜前始终垂头没有出声的沈遇喊师尊,情切切意绵绵。
看呢,如果不是顾茴重生暗中作梗,她跟师尊才是惊天地泣鬼神走过无数波折终于有情人成眷属的天造地设一对。
“师尊,曾经我们为了在一起,与整个世界为敌!”白瑶动情喊道。
与世界为敌?
沈遇一下子明白了那日南山之巅山崖旁顾茴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她那句近乎嘲弄的“与世界为敌这种事,咱们还真是殊途同归”,沈遇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
白瑶还以为师尊是要回心转意,根本不知此时背向她垂头而立的沈遇早已是满面泪痕。他早已知一切无望,可是为什么,身后这人不能慢些来,让他完成与公主的这一场结契。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这场大婚,明明他从四百年前就开始想。他甚至曾经,连大婚时要给公主用的簪环,连枕上图案都细细绘过。为何一切走到了这一天…
他求长生,最早明明为的是同她长生。
人世无聊,还是沈大人的时候他就早明了,人心鬼域,他更是早就看透厌倦。而他还是想谋一场长生,明明就是为了她。
他变强,明明是为了呵护他那个骄纵的公主,再也不让她吃一点苦头。那时候,他们初入修真界,他的公主连青云宗放魂灯的阁楼都弄不清,扒着门羡慕。看到人家裂开传送阵、召引符,他们连通讯符都舍不得买,存下来的经验值和灵石都花在养剑上了。他们是凡人,起点比谁都低,早先为了成为峰主内门弟子就拼了命,顾茴还被一个修真世家出来的大小姐为难。她本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可跟着他,来到修真界,就成了最微不足道的凡人。苦修之余,难得见面的时候,他摸着她的发,说,没关系,有一天他会是坐在高处的那个人,再不会容任何人欺侮她。
可怎么到最后,他的公主生死关头给他通讯石发信息求救,他反而去救的是旁人。
沈遇的背影整个颤抖,他明明为了公主做了请君符,他做到了,公主喜欢的花,公主喜欢的颜色,可为什么前世今生都是旁人裂开他的请君符。而今生,她的公主甚至就在旁边看着,看着赞真美。
他终于成为那个坐在高处的人,可怎么坐在他身边被他一次次庇护的人,不是她。
如此可笑的人世,青云道君如何荒诞的一生。
沈遇真是觉得好笑啊,笑得控不住。
早已在一次次滋养中强大的心魔攀援而上,沈遇净狞的唇角慢慢停在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白瑶慢慢意识到不对,师尊的笑声让她开始害怕了,她一边往后退一边小声喊“师尊”。却见前方一直背对她的人白色道袍陡然变作大红,比这满林枫叶还红。
一身火红袍服的沈遇回身,脸上还带着让白瑶陌生的笑容,看向她的眸中冰冷诡谲,让白瑶直接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再次哀求叫道:“师尊…”
沈遇笑容敛了,开口已不是旧日清冷道君,只是单纯地冷:“从今而后,不要再叫我师尊。”说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角,“只是听到,都觉得恶心啊。”难为她怎么听了这些年。
如此冷酷一句,让白瑶如同雷击,被轰去半个魂魄。
“真希望那日我没有去牛头山。”如果没去,就不会遇到凡间的白瑶。如果那样,终有一日他能清清白白等到他的公主归来。
沈遇再次笑了。
“白瑶,以后我都不想再看到你。看在我曾也算对你很好的份上——”说到这里沈遇又笑,“以后能不能馈我清静,从此两清。"
白瑶拼命摇头,她本就是九天人捧着的公主,向来事事顺风顺水,哪知道一朝入轮回,受到如此多磋磨。她已这样苦了,这个她为了能长相守,抛下公主身份为他入轮回的人居然如此辱她。白瑶恨极,咬牙冷笑道:"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吗?你以为没有我,顾茴就会原谅你?你们之间早完了!"
“早完了!”白瑶喊得凶狠疯狂。
沈遇何尝不知道呢,他跟她,再无机会了。"那又怎样?长生漫漫,我赎我的罪,你也可以赎你的。”
“赎罪?”白瑶声音都尖了,她乃九天上的公主,她父是南方帝君,她赎罪?顾茴一个落败的神祇后裔也配!眼前人竟然贬损她至此,还让她给那个毁掉了她完美人生的破落户赎罪!
白瑶再看道君,哪里有半分对她的情意,反而心心念都是顾茴,都是那个早几百年就该死了的什么凡间公主!这个曾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明明已知道她被夺去了什么,不仅不为她考虑分毫反而还让她赎罪!还说什么以后漫漫长生路,都惦记着——
对面人此时不管是笑还是怒,是无视还是冷漠,所有一切都因顾茴而起,倒好像她白瑶是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白瑶怒极反笑,因爱更恨,冷冷对眼前人道:
"怎么?道君,难道您真以为自己对您的公主是一片真情?"说到这里白瑶笑得讥讽,“师尊莫不是要我再提醒您一遍,前世您的那位公主回来了,可您选择了我!此时您跟我要清静来了,莫不是您真的忘了,前世我几次逃开,都是您追上来的!”
“住口!”一声怒喝。
但白瑶不住口,她的苦痛与爱恨谁赔!看到她的师尊如此模样,白瑶反觉得痛快了一些,“师尊,您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呀?您总不能怨我勾引您吧,要瑶瑶说呀,咱们是郎有情妾有意,可不是瑶瑶————咳咳"
突然,对面人伸手扼住了白瑶脖颈,让白瑶咳嗽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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