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茉上霜
鹿鸣送了药来,陆晏喝过,便披了斗篷,鹿鸣忙道:
“爷才吃了药,这是要去哪?”
“去敬堂看看。”
这将军府从赏赐下来,最僻静的深处院子,就叫陆晏交代着安置成了敬堂。里头供奉着这些年里在西疆战死,又无家人的兵将。有的是灵牌,有的也只是供奉的那个册子里的一个名字而已。最当中供奉的,是陆昂。
敬堂的烛火从点起后就再没灭过。
他没有将敬堂设在晋王府,或许在他心里,晋王府也早不再是家。
他点了三炷香,在陆昂的牌位前久久伫立。神情悠远,香在手中燃了大半。他仿佛看到明朗温润的青年朝他笑,他的兄长,永远留在了十九岁。
“大哥,是贺韫协同西泠,劫走姜槐家人,以此胁迫。姜槐他……是有意寻死。”
在逃离后两日,又回来了。
他是抱着必死赎罪的决心,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也背叛了最信任自己的两个徒弟。
“若有人劫走了阿娘和我,大哥,你会如何抉择呢?”
他问着,可在这一瞬间,对于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心结,忽就消散了。
在西疆境地,姜槐的家人会被戏令人劫走,是陆家的失察。而姜槐在面临这件事时,也没有选择告诉陆昂请求相助,也是他们缘分的终结。
毕竟以当时,晋王对贺韫的看重,姜槐是看不到希望的。
他叹了口气,将香插进香炉。
有些事,真的想不明白。
譬如贺韫被西泠收买,譬如袁硕与西泠合作,譬如李德……
他们原本就过的不错,却为着更富有更荣耀,偏偏要背叛自己的家国。
“大哥,人各有志,但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
范氏觉着女儿出了一趟门回来后,越发的从容释然。虽没言笑,可只坐在那里,就叫人觉着她心里是踏实的,安稳的。
如今朝中动荡紧迫,为着边疆战事。后宫也人心惶惶,皇后与太子都被封禁在宫,至于袁贵妃,虽暂且还在自己宫里,可如今人人都明白,袁硕都造反了,袁贵妃最好的结局,也是被废赐死。至于二殿下,前程一派晦暗。
如今关起门来,还能岁月静好的宦官勋贵人家,怕也只有怀恩公府了。
晚饭后一家人在舒心堂吃着茶,白钰说起眼下情景,叹息着今年这年怕是过不热闹了,忽又对白崇道:
“大哥,眼下这境况,怕是春闱会延后。”
白崇没做声,白知夏道:
“大哥还是别松懈。”
白崇眉头微扬,如今这事桩桩件件都是从陆晏那儿出来的,白知夏说这话,他很快就忖出了意思。
不会有大事儿,且春闱之前一定会结束。
“嗯。”
天儿冷,范氏打发儿女们回去的时候,也免了年前这几日的晨昏定省。白知夏回到成荫阁,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就开了自己的小库房,一头扎进去选布料。
陆晏的衣裳大多是暗色,偶然才会有那么一两身淡雅些的颜色,也是为着不同场合的穿戴。她翻箱倒柜找了好些料子,可总不满意。
不是嫌颜色不好,就是嫌料子不够柔软。
她这儿终究是姑娘用的颜色居多。想了想,午后便往后头的春熙巷去了。
从前紧锁大门的宅子,如今开着大门,仆从进进出出,见白知夏来都有些诧异,却都躬身行礼,也无人阻拦。这处宅子不算顶大,也就小半个晋王府大小,但胜在亭台楼阁以及院落都干净雅致,都是依从白知夏的喜好修建。
怀川正在此处,见白知夏来也诧异,闻听来意,便将她带去了后头的大库房。库房上着锁,钥匙在白知夏手里。怀川叫了几个小厮来帮忙,白知夏问:
“你主子好些了么?”
陆晏是说一不二的人,既昨日说了今日就搬来,如今还没见人,白知夏想昨日那浑人昨日瞎闹的厉害,别是病的厉害了。怀川回道:
“西疆的人今早回来了,爷叫把人送给沈大人,宫里才过午就传爷进宫,娘娘也随着去了,说是想见见皇贵太妃。”
白知夏这就明白了。
吴锦和袁硕这是悄悄被带回来了,这些事陆晏都知情,从始到终的安排,皇上要审问,想必是要陆晏协同。至于晋王妃,这档口见皇贵太妃,想必是为着和离的事情。
她想了想,又问:
“贺姨娘呢。”
怀川一脸嘲弄:
“挨了顿打,没剩几口气了。”
到这境地了,晋王才如此。倘或早能看透这对儿兄妹为人,晋王府也不会有这么多风波。陆昂不会死,陆晏不会有心病,家宅和睦,如今只怕还在西疆安稳的守着。
只是若如此,她与陆晏便不会相遇。晋王府如今这场风波,也会以旁的行事出现,终究西泠对晋王府的忌惮不会消除,朝中那些人想要除掉晋王府的心思也歇不了。
所以不管怎样,终究是场难逃的劫数。
她进库房择料子的时候,陆晏正在上清殿。
不同上次,这回陆晏与沈承站在一处,另一边是兵部尚书和次辅。
而皇上正面前的,是上着厚重的枷锁,被压的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吴锦和袁硕。他们狼狈至极,但却丁点伤痕也没有。
袁硕还没到西疆,夜宿营中莫名就被擒住。然后被绑在快马上,与陆晏的亲卫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十来日就赶回盛京了。
吴锦比他更早被擒,半路与袁硕汇合,二人一同进京。
这一路上,不管他们如何威逼利诱破口大骂,没人同他们说一句话。今早被罩了头,等到布袋揭开的时候,睁眼就瞧见了皇上。
审问过程远比预料的要顺利。
毕竟许多事情都是明摆着的,他们招不招也不妨碍什么。所以大多是次辅在说,说他们的罪状。皇上一直压制着怒气,可等到次辅说完的时候,到底还是没忍住,抓起纸镇丢过去,一下砸在吴锦身上,顿时吴锦额头冒血。皇上见袁硕丁点未伤,气不过又抓起砚台砸过去。
皇上染了一手墨黑。
他这会儿很想破口大骂,可到底忍住了,毕竟满屋子臣子,脸面丢不得。
“查!是如何勾连上的,这京中还有谁牵扯其中,统统查出来,一个不能放过!”
沈承与次辅同时应声。
皇上坐下,气的喘.息,看手上的墨都快干了,若是李德在,早不顾有没有人,都给擦了。皇上看着满手的墨,气怒痛心。
这边审理结束,天色也暗了,众人告退,皇上却独独留下了陆晏。
当初在宫里,陆晏气绝身亡是骗不过任何人的,毕竟施刑的是皇上的人,若能被收买,也只可能是李德。
皇上想他气不过还曾“鞭尸”,之后叫人把他抛尸西郊荒山喂食野兽,陆晏能活着,委实是吃了不小的苦头。但在后来皇上从未问过陆晏为何没与他先禀报此事,同谋挖出此事背后的真相。
因为陆晏在被拿下密牢,他头一次亲审的时候,陆晏曾有过暗示。但皇上那时候以为,陆晏是试图混淆,祸水东引,没有证据的事情没有给予丁点信任。这才是迫使陆晏放弃,最终选择了另一条路的原因。
毕竟这不是小事,一个不慎就会打草惊蛇。而惊了的蛇,轻易就再引不出了。
张首辅也不算无妄之灾。
他虽没与西泠勾结,但为着私利构陷戍边的武将,置边疆安危于不顾,张家的最,就轻不了。且这么多年,朝中第一人,皇后与太子的母族,张家在皇上不知道的时候,或许做的更多。
皇上对陆晏,如今是情绪复杂的。
既赞赏,又忌惮。
尤其陆晏曾拒绝奔赴西疆,哪怕在他示好,弥补的赐婚之后。
“朕看来,还是小瞧了爱卿。”
皇上笑着,语调柔和。陆晏低眉垂眼,一如既往的从容:
“是皇上英明神武,臣才能在皇上的庇护下,将此事圆满。”
皇上忍不住嗤笑了声:
“晋王请封世子的折子还在,朕想着,过了年便下旨意。”
陆晏谢恩,却在此时从袖中抽出了一封奏疏。
皇上笑容凝滞,新提拔的内官忖着皇上脸色,将奏疏接过奉上,皇上看过后诧异道:
“你这是要朕收回晋王府戍守西疆的差事?”
他又蹙眉:
“陆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陆家百年基业,你真准备着终结在你手中?”
“臣请求,西疆如北境南域一般,定期换防。晋王府对西疆的戍守,也可在换防中轮替。毕竟戍边的大军,是大炎的兵将,是皇上的兵将,而非是晋王府的兵将。”
皇上多少有些错愕。
不管从前还是如今,他见过的官宦贵族无一不是努力搜罗权柄。而晋王府这么多年戍守西疆,其实与盛京早已疏离,却是妥妥的实权派,就是因为手中有兵,镇守大炎门户,令人不得不尊,不得不敬。
想先帝还在时,给如今的晋王赐婚,大婚之日还亲自道贺,就是因为要显示对重臣的宠爱。拉拢也好,安抚也罢。终究皇族对晋王府,是倚重又忌惮的。
戍守西疆百年的家族,且这么多年过去声望越盛,俨然已成大炎的一面旗帜。
不得不说,陆晏的这番话,说到了皇上心里去。
这一瞬间皇上也明白了陆晏的苦心。
他是私心。
因为晋王府风头太盛才招引算计,他在努力保全晋王府。但却也对上了君王的心思。
皇上对陆晏的忌惮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个有本事,还知进退,甚至如今看来很忠诚的臣子。
他重新又看这封奏疏,然后道:
“朕会斟酌此事。退下吧。”
陆晏没再多言,见礼告退。
等回到抚宁巷时,夜已沉了。因着此事拖延,今日没能搬去春熙巷,他疲乏至极。从前是绝不会这样的,今日也不过是安置了吴袁二人的事,又进了趟宫。
才坐下,韩墨与怀川进来禀报今日事物。末了怀川提了一句,白姑娘今日往春熙巷的宅子去寻布料了。陆晏按着眉心的手一顿,嘴角不觉着便抿起了微微的弧度。
他思忖着,又提起斗篷披上,在韩墨与怀川诧异的眼神中又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