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茉上霜
刑榻上,陆晏已无法言语,他摇头。
他在殿内就已回禀,非他所为,不知去处。
皇上脸色难看至极:
“这天底下,没有天衣无缝。既寻到你头上,找到信物,自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没了你,还有你当初奉命行事的下属。”
皇上这话与其说是给陆晏听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他抬起的手放下,那张纸便又盖在陆晏脸上。
白知夏紧紧攥着手,不算长的指甲都嵌进掌心,可手掌竟觉着麻木至极,觉不出疼来。
眼前再度模糊,浸湿的纸一张一张盖上去,鼻息起伏越发剧烈,可他能吸入的气却越发的少,反倒因为吸入了纸上的水而呛咳。
旁边的内侍立刻上前按住他的口鼻,呛咳闷在胸腔,被绑在两边的手徒劳的往上用力,仿佛要挣断绳索,僵硬且骨节凸起,但毫无用处。
白知夏血往上涌,往前扑了一下却被死死拽住,微弱的声响才起,陆晏的手忽然倒扣下去死死攥住刑榻两边,力量之大,顷刻间便翻倒了指甲,登时鲜血淋漓。
白知夏僵住,想要冲上去撕开那些纸的强烈年头生生压下。她无能为力的悲怆,这种让她痛彻心扉的感觉,竟如前世里看见香篆钟时一样。
午时已过。
她踉跄着退了回去。
陆晏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胸腔起伏的厉害,却已几乎吸不进丁点儿气去。一张又一张的纸加盖上去,他的身子如濒死的鱼,却被紧紧绑在刑榻上。
他赴死的过程,缓慢而又惨烈。
白知夏越发瞪大了眼睛,眼泪模糊,可她想看清楚他。
皇上也在一眼不错的看着陆晏:
“陆晏,说出他的去向,你点头,朕便让揭开这些纸。”
但他等了片刻,直到再一张纸贴上去,陆晏都不曾点头。但他的挣扎致使伤口崩裂,刑榻下开始坠下一颗一颗的血珠子。
寻常的刑纸,五张便足以要人性命。这些略薄些的,□□张也尽足了。第九张时,内侍便已惊诧的相互看了几眼,还从没有人熬过这样的数量。而如今,已足足贴了十四张。
这个过程于陆晏而言是痛苦至极的煎熬,而于白知夏来说,同样仿若经历亘古,如身置地府,看炼狱刑罚,惊心胆战,痛如刀搅。
掌心早已黏腻一片,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掐破的掌心流出的血。白知夏看陆晏头颈胸膛忽然直挺挺的起来,浑身僵硬用力,绳索磨的血肉模糊。几个刑罚司的内侍忙将他死死按住。
她听见陆晏身上骨骼咯吱作响,几个人用尽全力也按不住,厚重的纸张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很快,有血色从纸上泅透出来。
她张口,想叫住他,但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心死死揪成一团。
忽然之间,他重重坠下。
白知夏深深吸了口气,却怎样也喘不出气。
她震惊的盯着他,哪怕早知结局,却仍旧祈求奇迹。可那段让她心胆俱碎的剧烈挣扎后,他的身子忽然归于平静,胸口也没了起伏。
白知夏怔怔的看着,嬷嬷悄声道:
“姑娘是监刑官,等那纸干了,还要再验生死。”
生死?
白知夏顷刻之间只觉着头脑一片空白。
有什么从她身体里一下抽走了。
四下一片寂静,白知夏耳边如狂风四起的轰鸣,可却在这样叫人震颤的声响中,她清晰的听见有水声。
滴答,滴答……
刑榻下,血已汇集了一小滩。但刑榻上还悬着血珠子,正一颗一颗的往下坠。
皇上蹙眉,内侍跪下回禀:
“回皇上,十四张纸。”
皇上沉默了片刻,看着被厚重的纸盖住的陆晏。丁点气息也无,皇上忽然烦躁:
“打开。”
内侍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过去,揭开了厚厚的纸。
陆晏口鼻溢血,纸早被泅透,掺着纸上的水溢到两鬓和筋脉虬结的颈子上,都是鲜红一片。揭开纸后,他苍白惨青的脸便露了出来,紧紧闭着的双眼,被血污了的口鼻。
白知夏倏然闭上眼,尖锐的疼痛贯穿了整个身子,让她站立不稳。嬷嬷正这时候松手,她便直直往前倒去,扑到了陆晏身上。
她忽睁开眼。
手掌下是他的胸膛,她用力的摸索,想要找到点他还活着的证据。然而不论她怎样用力感受,都定点也感受不到他的心跳。
他静如死水。
“陆晏?”
她明明在唤他,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惶然的摸索了几下,看刑榻下蔓延的血,她开始四下寻找,仿佛回到落入陷阱的那一日。伤重的陆晏昏迷不醒,失血过多,数日水米未进,她割破了胳膊,喂他喝了自己的血,到底把他救活了。
可没有刀啊,这里为什么没有刀呢?
她正搜寻着,嬷嬷的声音暗沉沉的传来:
“监刑官,犯人断气了么?”
白知夏倏然停了动作。
空洞的头脑忽然之间便涌入了太多太多,让她头痛欲裂,让她几欲疯狂。她按着他的胸口,吃力的站起来了,看向他湿漉漉又惨青苍白的脸。
她久不作答。
台阶上的皇上蹙眉,沈承恰此时冷嗤一声,嘲弄道:
“世家深闺养大的姑娘,就是这么不经吓。”
皇上没有做声。
那嬷嬷瞧着,示意左右,小内侍探了陆晏鼻息,细细一套查验过去,才禀报:
“犯人毙命。”
白知夏眼瞳骤然一缩。
她正在细细的,看他身上的每一寸。
这一次后,世上再无陆晏,她也终于如她所说那样,如愿的与他再无瓜葛了。
但为什么这样痛苦?看见这样的陆晏让她心如刀绞,可她的眼神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他。
这一眼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看见他垂在刑榻旁,被绳索磨的血肉模糊的手腕,短暂的茫然恍惚后,她眼神四下搜寻,他出大殿的时候,分明戴着他的发带。
很快,她就找到了。
她怔怔的看着挂在自己腰带上挂着的发带,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九年前。
她匆匆忙忙找了人来,可潭水边却没了他的踪迹,只余一滩水迹。她气喘吁吁的低头,看见她腰带上,挂着少年郎的青色发带。
白知夏闭上眼,再忍不住汹涌而下的眼泪,她死死捂着嘴,咬着手掌拼命忍耐。
皇上拂袖而去,沈承看了一眼,随皇上一同进了上清殿。
白知夏一把攥住残破的发带,死死用力。本就侵染着他的血的发带,如今在她破损的掌心里,再度染湿。
她心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悲怆,不明白为什么重活一回,还要是这样的结局?
她不怨恨他了,她只想相安无事,只想他还能好好的活着。某日偶然相遇,他还是那个冷漠疏离,意气风发的晋王府陆世子。
一切的起源,终究还是为了怀恩公府脱罪。
当他知道没了家人她也将活不下去,所以总要有人承担罪责的时候,他义无反顾的走了死路,留给她生路。
她再也没有机会问他,在她死后的日子,是如何度过……
“走吧。”
恍惚声响,白知夏抬头,眼神迷离虚无。沈承蹙眉:
“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
“怎么,你还指望他能入土为安?”
沈承冷嘲:
“他是罪人。”
白知夏没再做声,垂下头去。沈承当先离开,她脚步踟蹰的跟着,却无数次回头。她看到李德带着几个内侍将刑榻搬走,一直搬到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她并不想与他永别。
她也没做好与他永别的准备。
还有来世吗?
她后悔了。
他们最后一次可以好好儿说话的时候,她说恨不得他死。
可他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一路出宫,谁也不曾说话。一直等到出宫门上了马车,沈承才淡淡道:
“你不必担心。白迎的事,审的很仔细,皇上心知肚明。今日要你来……”
最大的用处,是胁迫陆晏。
皇上算是如愿了,但也不算如愿。
人死了,但想问的话并没问出来。
他放下车帘前深深看了白知夏一眼,看她紧紧攥着手,一双手苍白不已,人也如泥胎一般,生气寥寥。
但马车驶动没走多远,忽一行人阻拦。沈承话还没出口,就见晋王妃急匆匆上前,一把将他拽下来。
沈承想着陆晏,对晋王妃无法动手,只是言语恫吓。可晋王妃早已登上马车,掀开车帘。看见一直怔怔的白知夏,晋王妃眼睛都恨红了,狠狠一巴掌就打了下去。
“晋王妃!”
沈承一把拽住晋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