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59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读书人总以为只有他们懂天下间的道理,可这天下却不只有读书人。”柳贺道,“本部掌礼制,何心隐等人所辩的,亦是圣人之理,办一份报,可叫天下万民知晓,官方懂礼不逊于民间。”

  潘晟道:“倒也并非不可。”

  潘晟也能意识到,舆论是一把双刃剑,张居正堂堂内阁首辅,依然会为民间之声所扰,这便是舆论的力量,而礼部办报,固然有兴礼明制的作用,却也不能叫这舆论被旁人用了。

  何况张居正是否同意,潘晟并无把握。

  但相比将书院废除一事,这个主意毕竟更缓和些。

  潘晟也不知为何柳贺能想到这主意。

  他于是道:“泽远,你与继文先细细琢磨一番这报该如何办,你我有个章程,到元辅那边也有话说。”

  柳贺点了点头:“部堂只管等着就是。”

  不过潘晟也不只听了柳贺一人的意见,废除书院一事所涉重大,姚弘谟、各司郎中、员外郎等也有话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不同意废除书院者占了多数。

  可以说,书院是伴随着程朱理学的发展而兴盛起来的,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天下闻名,读书人在此讲学、求知,才使理学流传开来,成为官方之学。

  何况读书人论时政也非一时半刻就能止住,洪武朝时创设科举,非科举出身不能为官,读书人又拥有许多优待,这便使他们天生高出普通百姓一层。

  王畿、何

  心隐、罗汝芳等人虽在民间,在读书人中却拥有不逊于官员的影响力,这些人论学问是公认的大儒,思想也有其先进性,受读书人追捧也是应当的。

  ……

  张居正召内阁及礼部大张旗鼓地去议事,他欲废除书院一事自然瞒不住了。

  此前京中隐约流传着张居正欲归政给天子的传闻,读书人同样议论纷纷,可废除书院的消息一出,士子们便顾不上归政之事了,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书院上。

  毕竟无论张居正是否归政,那都是朝堂上的事,纵然士子们再不愿,张居正这首辅也是干了足足六年多,一时半会恐怕也难以更改。

  可废除书院则不同,事涉士子们自身,因而此时刚有风声传来,京城众书院的士子便已坐不住了。

  张居正出手可是又快又准,若不及时叫他改了念头,书院之祸一时恐怕避不开。

  “张江陵为何专挑书院下手?你我身为读书人,关心朝堂本是应当,朝堂诸公可知如今百姓生活如何?”

  “书院是当年程子、朱子讲学之所,张江陵此举,更甚秦始皇焚书坑儒!”

  “江陵为官本就霸道,朝堂诸公敢怒不敢言,当年严嵩当政时都未曾如此,江陵之恶胜过严嵩!”

  民间议论纷纷,何心隐人在湖广,又大声疾呼,写下《原学原讲》一文。

  “自有貌,必有事,必有学也。学其原于貌也。??自有言,必有事,必有讲也。讲其原于言也。”(注1)

  何心隐在文中直接说,讲学之事起源于孔子,张居正欲毁讲学一途,便是自绝于圣人之道。

  何心隐与张居正也算是旧识,事实上,何心隐的名号如今越传越响,也与张居正脱不开关系。

  何心隐和耿定向关系不错,耿定向曾将何心隐引荐给张居正,可惜两人天生气场不合,张居正言何心隐“时时欲飞”,判断可谓十分准确,而何心隐曾在耿定向面前道,“此人必当国,当国必杀我”,判断也准。

  随着张居正当国日久,何心隐的名气一日比一日大,天下读书人似都在等他那句“当国必杀我”,看张江陵是否真能痛杀何心隐。

  《原学原讲》一文自然又将张居正狠狠得罪了一通,因而正月一过,张居正便令礼部重申,儒童读书经社学,生员读书经府州县学,而不必经书院一途。

  除此之外,何心隐也被湖广巡抚王之垣逮住,被下了牢。

  此前何心隐几次三番被通缉,都因官场上有人相助得以逃脱,但这一回张居正十分恼怒,纵是读书人群情沸腾,王之垣依然不肯将何心隐放出。

  柳贺与姚弘谟琢磨数日,终于将一份报纸的框架搭了出来。

  大明朝与后世毕竟是不同的,朝中若出了政令,并不会在第一时间叫百姓知晓,官与民天生就是不平等的,百姓们也接受了这种不平等。

  因而头版放什么,柳贺很是纠结。

  细想之下,这报纸都不必处处仿照后世的报纸,只论礼法也可,比如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的碰撞,便可堂堂正正登于其上。

  朝堂与民间大儒论礼的文章也可放于其上。

  而到了具体的政见上,则可以强调其推广之效与具体缺陷,比如一条鞭法在地方上的施行,其中若有不当之处,就可通过报纸曝光。

  次版三版等,则可放一些快讯,比如某名人逝世,还可放些农事水利医学的科普,比如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节选,还有袁黄写就《举业彀率》,可谓士子在大明朝必备的《五三》。

  后几版的内容并不重要,重点仍在头版,柳贺此时已经可以想象,若报纸真推出了,效用好的话,恐怕能抵过数十位御史。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朝堂权力向民间的让渡,便是交至

  张居正手中,他恐怕也会不许。

  ……但也未必。

  就如科道,落到高拱和张居正这样的权相手中,便是排除异己的武器,说是指哪打哪也并不夸张,可之后申时行登首辅之位,他制不住言官,言官便处处与他作对,当时万历又借助言官牵制内阁,言官势大时甚至可以提名阁臣。

  武器本身是不带目的的,要看人如何用它。

  ……

  潘晟将二人琢磨出的报纸细细翻阅了一遍,看向柳贺的神色更是意味深长。

  他原以为柳贺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然而他见了柳贺给他的例报,只觉内容十分充实,许多民间之物潘晟也未听说过,比如柳贺此前进程给天子的甘薯,他似是找画师将甘薯画下,又详说甘薯如何晒干保存、如何烹食、如何种植。

  还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一栏,将薄荷这一味草的用处讲得明明白白。

  “柳泽远之才老夫原已知晓,今日再看,老夫不知之处仍有许多。”潘晟道,“只是这头版,老夫也不知元辅能容忍到哪一步。”

  姚弘谟附和道:“泽远已极是小心了。”

  潘晟也只能感慨,柳贺多亏了是张居正的门生,若是换成旁人,这报纸恐怕都不能递给张居正。

  但潘晟觉得,若是在头版中加以圣人名言警惕世人,也好过书生们聚集在一处妄议朝政——朝廷不引导,读书人便可处处议论、时时议论、事事议论。

  而这是不受控的。

  可朝廷若能加以引导,即便读书人反对朝廷之政见,但其所议内容依旧在朝廷控制之内。

  换句话说,以报纸的形式不知不觉中引导读书人,读书人以为自己在争论朝中大事,可他们所争论的,皆是朝廷想叫他们议论的。

  书院毕竟只是一处场所,书院可以禁绝,却禁不了长着嘴的读书人。

  若真将书院禁了,逆反心理作祟,读书人恐怕会论得更凶。

第211章 育言报

  文渊阁中依旧一片暖意,对于柳贺这个年纪的官员来说,阁中的温度就有些偏高了。

  张居正将这份报纸的原卷看了数遍,方才问道:“这当真是柳泽远所作?”

  “千真万确。”潘晟道,“他与姚继文二人商议出的,但据姚继文说,主意是泽远拿的。”

  张居正沉吟半晌:“待我思索几日,再看这事该如何办。”

  潘晟点头应下,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元辅,这个报纸若是使用得当,其妙处是无穷的。”

  张居正也道:“我这门生的确有些小聪明。”

  张居正也是容不得这些在野之人时时议论,但他毕竟是当朝首辅,总不好因这些微末小事大动干戈,万历三年他已纠整过一回书院,可一切却仍如旧。

  不管如何,这妄议朝政的毛病总该扼杀掉。

  且何心隐之言一日比一日过火,长此以往,大明江山恐怕都因此动摇。

  张居正之所以看不上何心隐,便是他觉得,何心隐所学经不住细究,简单一点说,何心隐是一个提出问题的人,但他并非能解决问题的人。

  他一心一意叫张居正离朝,似乎朝局的一切动乱皆因张居正而起,张居正不愿与他计较,在他眼里,何心隐若是当官,恐怕一个小小县城都治理不成。

  这报纸到了他面前,张居正心想,不说头版,便是后几版内容也十分有用,若这报纸当真能推广开来,天下人都能看明白,何愁甘薯无人种?

  除此之外,若将报纸内容再扩充一些,列上各地时讯、官员士绅值得表彰者,内容是填不完的。

  柳贺更在报纸最后附了京中某地梅花极美,文人雅士可至此欣赏,还有某酒楼的鸭子做得十分地道云云。

  潘晟方才提了,此报若是由礼部办,礼部可在其上推书、推景、推美食,如此礼部也能多一份进项。

  张居正不由摇了摇头,柳贺别的都好,就是对银子有些执念,这些小钱他都要挣。

  他眼下虽未给潘晟明确的答复,可心中已在思索,若这报纸当真出了,头版该印些什么。

  坏处固然是有,但好处更是无穷。

  ……

  “泽远,元辅那边可有话递来?”姚弘谟于此事倒是十分关注,毕竟细细讲来,此事其实是归他管。

  姚弘谟已年近五旬,身体也不是十分康健,他只想安安稳稳将这一任礼部左侍郎干满,于前程上并无太多追求。

  柳贺摇了摇头:“这几日我都未见元辅。”

  张居正这人的想法本就难猜,何况报纸当真办了,尺度若掌握不好,他老人家恐怕又要生气。

  “朝野议论声已十分之广,皆道元辅此番是下定决心了。”姚弘谟叹气道,“细细想来,若听元辅的将书院废除,此事倒也能了,可这报纸一旦办了,日后便会悬在你我头顶上,有差错的话,你我也躲不掉。”

  柳贺道:“但我也不忍元辅受天下指责。”

  “的确如此。”

  除了制作报纸的框架外,这几日柳贺与姚弘谟也被各个衙门的官员找上门,废除书院虽是张居正的主意。礼部也能在这件事上发声。

  张居正夺情一事便有许多官员反对,这次他欲废除书院同样如此。

  柳贺便被他在翰林院的同僚们找过好几回,就连远在河南的沈鲤都写信给柳贺,请他劝阻张居正。

  沈鲤也清楚书生妄议朝政的坏处,他在家乡时,书生动辄批评官府之所为,或是滋扰百姓生事,然而废除书院属于一刀切,书生又多在冲动的年纪,政令一下,事情恐怕难以挽回。

  柳贺等了几日,朝中议论声越发响

  亮。

  何心隐被下狱一事反倒令他有了更多支持者,民间许多大儒纷纷为其发声,这些大儒虽非官员,却桃李满天下,朝中许多官员都接受过他们的指导。

  张居正面临的压力也不小。

  以张居正以往的脾气,民间议论声如何与他何干,书院他必是要关的,但这几年下来,他隐隐觉得,柳贺似乎是可托付之人,在和徐阶的通信中,他就曾直白写道,柳贺于他,正如当初他于徐阶。

  若只他一人,倒也不必畏惧天下骂名。

  可他若想推柳贺,柳贺的名声必然要好一些。

  何况即便他不偏私,这报纸也十分有用。

  张居正思索了几日,终是又召了潘晟:“仪制、主客二司今后便归柳泽远,祠祭、精膳二司归姚继文。”

  “仪制司一贯是归左侍郎的。”潘晟道,“元辅,若叫柳泽远管,恐怕名不正言不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