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9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几位先生也看出众弟子眼下无心读书,干脆把最后几天的授课改成点评文章,其余时间留给诸生自学,柳贺趁机把自己这段时间写的文章翻出来,请丁显丁琅两位先生点评。

  他文章原本就有精进,经先生点评后再加以修改,进步更是显著。

  “柳兄啊柳兄,你已从年头刻苦到年尾,何不让自己放松片刻?”

  柳贺这边刚改完文章,汤运凤脑袋就自窗边探过来:“快出来!”

  镇江府难得下了一场雪,雪下了足足两天,覆在地上厚厚一层,族学内的假山矮松都被雪盖住了,池塘上也结了一层冰,此刻雪只是稍小了些,并没有停,柳贺刚出了门,迎面就是一个雪球砸过来,下一刻,柳贺就听见汤运凤嚣张的笑声。

  柳贺自然也不甘示弱,丢了一个雪球反砸回去。

  先生们在教舍里看到这一幕,却只是轻轻摇头,并未阻拦。

  族学中读书辛苦,弟子们年岁都不大,若成日只被拘着读书,毫无闲情逸致的话,读书久了,人也痴傻了。

  学堂外人还挺多,柳贺一不注意就会被砸一下,但汤运凤被砸得最多,因为他把每个人都砸了一遍,犯了众怒。

  汤运凤一边嗷嗷叫着,一边转着圈砸起了雪球

  ,俨然把自己转成了陀螺。

  施允则揉着雪堆起了雪人,柳贺对他的审美实在不敢恭维,他自称堆了只猫,可在柳贺看来,这似猫非猫,倒是像个长尾巴的大葫芦。

  汤运凤则偷偷在柳贺耳边嘀咕:“施兄想养只乌圆,可惜他父母认为此事玩物丧志,不许他养。”

  乌圆即是猫的别称,《幼学琼林》里说,家狸、乌圆,乃猫之誉。

  柳贺不知这称呼是如何而来,但他觉得形容得恰到好处,乌黑乌黑又圆滚滚的猫就是特别可爱,他都考虑抱一只猫回来给纪娘子养,免得他娘独自在家孤单。

  也难怪施允堆雪猫的时候不太高兴,这大雪天里烧些碳,再品一盅茶,被窝里趴着狸奴,的确可以一整天都不出门。

  施允本就不大高兴,听了柳贺的话更不高兴:“这分明是乌圆,哪里像葫芦了?”

  柳贺:“……”

  长着眼睛的都知道这分明不是猫。

  违心真的不好。

  不过柳贺这下知道施允读书之外的时间都去做什么了——学堂中养着一只猫,日常逗留在饭堂与书堂,专门养来抓老鼠用,柳贺偶尔会看到施允在其间出没,他还对此疑惑过。

  打雪仗之外,几人倒是想品尝一下扫雪煮茶的滋味,可惜学堂对明火管控极严,他们又手脚笨拙,求了斋夫许久对方还是不允。

  只能欣赏雪景了。

  登上书堂的阁楼,对面的金山寺被雪包裹住,已变成一片灿白,整个镇江府笼罩在白雪之下,天地都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真美。”

  “明岁若还能与诸位一同看雪便好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余几人的声音也慢慢低沉了下来。

  明年他们倒是还会在丁氏族学读一年,但到了明年看雪的这个时候,必然有人回家备考县试,之后归来与否也是未知之数。

  能在科场步步登高者,必是胜过一众对手、将学问做到极致之人,少时与他们相伴读书的是一批人,科场中式时所遇的又是另一批人,眼下几人在族学中可相伴赏雪,若是入了科场,必然有人领先一步,到时再见的机会恐怕就少了。

  有人白首仍是童生,也必有人年少得志,但眼下谁也看不到未来。

  “尽力而为即可。”柳贺轻声道。

  他是无法想象自己金殿传胪的场景的,目标要一步一步来,先考个秀才再说。

  ……

  “柳兄,来年再见!”

  “柳兄,明岁学问再精进!”

  柳贺和施允、汤运凤两人道别,汤运凤回丹阳,施允不着急走,依然慢吞吞收着东西。

  柳贺把自己平日看的书带了,又薅了一些竹纸带回去,衣服鞋袜他都留在寝房,只穿着身上一套回去了,在学堂里,柳贺算是比较讲究的了,衣物勤换勤洗,像汤运凤则包了一大包脏衣物带回去,衣物卷得比书都要多。

  柳贺回家依然蹭纪文选家的马车,回家之前他已与纪父约定了时间地点,先将包袱放到车上,自己则去书肆转了转。

  柳贺身上带了些钱,去书肆便是奔着买书去的。

  毕竟有近半月的时间,他看书又快,柳信的藏书早已读完,加上孙夫子所赠、诸位同窗所借……柳贺觉得,自己看起书来也是个无底洞。

  到了年关,书肆反倒热闹,毕竟二月就是县试,书肆里的程文集等正畅销着,明人又爱出书,正经的不正经的都有,还有专骗人买的盗版书,书封上是某年某科程文,或是万松书院学子集等,一翻正文,内容是牛头不对马嘴。

  柳贺掏钱买了一套《五经正义》,又买了一套程文集,其中搜罗了嘉靖三十年之后各处乡试及会试的程文,就连申时行、丁士

  美几位状元乡试乃至府试的程文尽数包含了。

  花自己的钱果然很肉痛,书也是真的贵,柳贺忍不住吐槽,书肆赚书肆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买了书,柳贺又跑了一趟集市。

  过年前的集市比平日还要热闹数倍,卖干果蜜饯的,卖肉卖鱼的,还有书生支起摊子为人写春联,西津渡口旁,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替两个书生细算:“公子你面带紫气,此乃紫气东来之相,往东行必有好运。”

  柳贺:“……”

  镇江府衙在城东,府试必往东行。

  何况算命摊上书着“瞎子算命”四个字,他又是如何看出人面带紫气的。

  诈骗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柳贺买了书,兜里钱就不多了,他中秋后书抄得少了,手头也没什么结余,在集市上逛了一圈,斩了半只鸡,再买了些干果和茶叶带回去。

  茶叶他买的是镇江府本地的云雾茶,产自城西的五洲山,这种茶价格要比外地产的碧螺春便宜,柳贺并不痴迷于喝茶,但读书累时喝上一碗,既提神醒脑,也能暖暖身子。

  ……

  马车在路上颠簸,柳贺回家的心情益发急切。

  虽然穿越到大明朝的时间不长,但他已把纪娘子当成真正的家人,把下河村当成自己的家,纵使他在外求学一年,他却丝毫没有漂泊之感。

  “贺哥儿急了吧?”纪父赶着马车,有空就和柳贺说上两句话。

  下河村没什么变化,春节前的几天路上人多了一些,纪父看到熟识的也会捎上一程,车上多了几个人,就有人主动告知柳贺村里这半年的情形,粮收得怎么样,他家中又怎么样。

  听说纪娘子一切安好,柳贺也就放心了。

  马车终于到了村口,刚下过雪,村上的路白天化冻,比平日要难走一些,柳贺提着书有些吃力,纪父便一路帮他送到门口,柳贺想给他路费他却不肯收。

  只能日后再报了。

  这两年间,他收到了太多来自他人的好意,虽烦心事也有不少,但温暖的事更多。

  纪娘子听到门外响动,院门一开,就见柳贺满面笑容地站在面前:“娘,我回来了。”

第27章 过年

  柳贺在外求学一年,归家甚少,纪娘子嘴上不说,心里却难免担忧,腊八之后她便掰着指头数日子,柳贺回来之后,她才真正安下心来。

  柳贺回家倒也不得闲,年前家中要洒扫、除尘,靠纪娘子一个人的力气做不了,还有几样旧家什需要扔到屋后,也是柳贺和纪娘子一起搀着慢慢挪过去的。

  他还去古洞村拜访了孙夫子一趟,至于其他时间,柳贺就都花在读书上了。

  在学堂读书,有勤恳的同窗激励,柳贺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在家读书则全靠自己的自觉性了。

  柳贺手头丁显列的书单还未读完,又有从书肆买的几册,他自然不愁没有书读。

  有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柳贺眼下于经史已经有了一定的掌握,倒也不必读百遍之多,他也有自己的一套读书方法,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课题是把书中所学变成自己的。

  天刚蒙蒙亮,柳贺就起了床,这是在学堂中养成的习惯,大家都这个点起,哪怕天冷时在被子里多待一会儿,却也不可能睡得着了。

  柳贺烧了些热水,将水倒进茶壶,茶壶用棉絮旧衣等裹住,这样保温的时间更久一些,在学堂里喝水就没有这样的便利,只有开饭前后才能去接些热水。

  柳贺喝了口热水,又搓了搓手,待墨化开,方才在竹纸上写起字来。

  时间太早,他若是出声读书,必然会影响纪娘子睡觉。

  晨起这一阵最清醒,柳贺干脆把年前写的一篇文章拿出来修改,一进入状态,他别的便不多想了,只专注于文章,很快一张竹纸就已写满,柳贺将纸举着,对着光线亮处看。

  有一处他写得不太满意,就又改动了一遍。

  “贺哥儿,吃饭了。”

  柳贺一篇文章正好改完,听纪娘子在叫他,就关了门去吃早饭。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吃饱了再读书也不迟。”

  柳家的饭桌上有粥有面点,桌上一碟酱咸菜,里面还有几颗酱油豆,因为柳贺回了家,所以又多了一条腌鱼,柳贺的粥碗稠,纪娘子的则米汤居多,粥煮完后稍稍放凉一些,就着咸菜直接喝,好喝倒在其次,主要是喝得舒服,全身都暖洋洋的。

  纪娘子把年糕也放进粥里煮,柳贺年糕吃得少,只吃了一块。

  吃完早饭,他倒不急着回书房了,而是绕着院门慢悠悠地散步。

  太阳到这时候已经完全出来了,下河村不再是寂静一片,鸡叫声、狗叫声,邻居间彼此打招呼的声音都听得清楚,河畔人家的烟囱里正冒出青烟,但地面踩着仍是硬邦邦的,等到了中午化冻就难走了。

  “娘,我进去读会书,你有事叫我。”

  “你读你的。”

  纪娘子握着鸡毛掸子除尘,够不着的地方柳贺便过去帮她,眼下柳贺已比纪娘子高出一头了,屋檐的边角纪娘子踩着凳子也够不着,柳贺倒是很轻松。

  “别耽误你读书。”

  “就这一会儿,误不了的。”

  柳贺觉得,他读书之后纪娘子像是把他供起来似的,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辛苦的活反倒背到了她自己身上。

  这是纪娘子一片爱子之心,柳贺却做不到当甩手掌柜,他娘一个人处理家中大小事务本就已经很辛苦了。

  ……

  柳贺按丁显所列书单读,读得字字响亮,朱熹说,读书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最重要的还是用心,柳贺带着目的性读书,心神自然只在读书上,注意力没有丝毫分散。

  读完唐宋大家文章,柳贺又去看新买的那套《五经正义》,他看书时记忆力甚好,看上一两遍就能将内容记住,他虽未刻意关注,但

  平素看同窗们读书,他的速度绝对是比旁人快出许多的。

  《五经正义》是唐人孔颖达奉敕所撰,柳贺重点看其中《毛诗正义》的内容,其余几经他看也看,却不如看《诗》一经时那般专注。

  孔颖达将《毛诗》与《郑笺》结合,并确立了风、雅、颂是《诗》的三种不同的体裁,而赋、比、兴则是《诗》的三种表现手法,他的理论到嘉靖朝时已经不是科举时的主流方向,但柳贺不怕多看,在他看来,《诗》集选西周至春秋的诗歌篇章,自春秋时起,无数大儒对《诗》都进行了研究,科举虽尊朱熹《集传》,可理论本身就是发展着的,就算朱熹做学问也不可能平地起高楼,必然也是在前人理论上发展而来。(注1)

  就算是最枯燥无味的书,柳贺细细读来也不觉得平淡。

  他读《五经正义》,也看程文集,加上写文章和练字,春节这几日他过得格外充实。

  但除夕这天,柳贺还是放任自己玩了一整天,要说玩,其实也是无事可做,他倒是想钓鱼,但这零下的气温还没到河边估计就被风吹皱脸了,他宁愿缩在被子里当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