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8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柳兄真君子也!”

  自焦山回学堂后,众人在作诗一道上输了石景江,虽然科场不考诗赋,可输便是输了,便是有再多借口也无法掩盖事实。

  因而这段时日,晨课时学堂中读书声朗朗,众人原先还有些懈怠,眼下却专注于读书一事。

  镇江府上一榜无人中进士,此事看似与他们无关,可作为镇江府的士子,若是旁人以此讥笑于他们,他们也无话可说。

  唯一能做的,便是再勤下功夫,以期登上黄榜之日。

  柳贺则继续学他的《诗》,一边学一边写文章。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句出自《伐檀》,是《诗经》中骂当权者尸位素餐的一首诗,现代人更熟悉的是前一句中的“不稼不穑”与“不狩不猎”,柳贺读完题目先看朱熹解读,再自己琢磨文章。

  自学《诗》开始,他每旬所交文章中必有一篇出自《诗》,可他习经时日尚短,文章远称不上出色,至少去考童生试还是不够的。

第25章 提升

  柳贺依旧将句子抄在题纸上,闭眼静静思索起来。

  这是他作文的习惯,唯有将大脑放空时,他才能将已读的书目一一扫过,进而理出一条如何撰文的脉络。

  考入丁氏族学大半年来,柳贺每日读书不辍,最开始他的文章尽是虚词,书读多了之后内容便渐渐充实起来,只眼下他的文采还略显不足,但这却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弥补的。

  柳贺并不知,此刻族学一间教舍内,几位先生正在点评文章,丁显拿起其中一篇,看到柳贺的名字,先将文章读了一遍,以他的眼光自是能看出柳贺写的是《诗》义,丁显虽不治《礼》,可判断一篇文章好坏他还是会的。

  柳贺一篇文章不过几百字,丁显快速看完,却没有立刻给评语,而是交给距他不远的丁琅:“华中兄,看看这篇文章。”

  丁琅治《诗》,他接过题纸后同样看得极快,可一遍看完,他并未将题纸放下,而是又看了一遍,这一遍速度却慢了许多。

  过了半晌,丁琅道:“此子文章骨架已是有了。”

  “我也如此认为。”

  丁琅再看一眼柳贺名字,忽然想起学堂中的传闻:“听说柳贺读四书不过一年,可我观他文章,没有四五年的经学功底是写不出的。”

  丁显自一旁的书架上拿来一沓文章:“华中兄请看。”

  他拿来的,赫然是柳贺进入族学九月以来的全部文章,每旬一篇,至今已积累了二十七篇之数。

  丁显、丁琅虽有举人功名,为人却并不自傲,教书时,他们将学生文章专门放置,一人一格,糊上名,这样诸生自入学以来的进步能一目了然。

  丁琅翻到前面几篇时眉头尚皱着,越往后翻,他眉头越舒展,半晌之后,丁琅感慨道:“此子文章,真……一日千里。”

  若不是题纸上写了柳贺的名字,丁琅真不敢相信前后文章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进步怎的如此之大?”丁琅不禁问道。

  丁显轻叹一声:“咱们大明朝也是出过不少神童的,只此子出身偏僻,才华不为人所知罢了。”

  大明朝有名的神童,如程敏政,其父程信官至兵部尚书,乃大九卿之一,如杨慎,其父杨廷和为内阁第一人,可若是生在乡间,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未必会有,又如何让人知晓其神童之名呢?

  柳贺在族学内的进步丁显看得分外清晰。

  “华中兄再看看他近期文章。”丁显递了几篇文章过去,“条理通顺,又引经据典,只是于文辞上逊色了些,不过也有进步。”

  “眼下倒是可叫他多读文章,尤以文辞清丽者为佳,此子一看便是易于点拨之辈,再等几月,看他文章如何。”

  ……

  柳贺将“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文章写好,之后又细细读了一遍,他眼下写文章的篇数是变少了,可在文章上花费的功夫却更多了,其实柳贺也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但知道问题并不代表就能将问题解决。

  就像最近,他作文时总有拘束之感,仿佛自己被拘囿在一个固定的框架内,伸展不开。

  柳贺怀疑是自己一路学得过于板正的缘故。

  于科举一途,他毕竟是半路出家,掌握的更多是读书作文的技巧,专注于应考而非做学问本身。

  当然,二者并不相悖,只是若是能以学习的心态更积极地去写文章,写出来的文章恐怕才更好一些。

  柳贺站起身,打算向丁显丁琅两位先生请教该如何提升文章。

  却不想,刚出了学堂,他就遇上了丁显,对方招手示意他过去:“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

  柳贺还未开口,丁显已知他要说

  什么,只递给他一本发旧的书稿:“这是我当年科考时先生列的书单,嘉靖朝以后科场文风有变,当年书单已不适用于今朝,我又补充了几册书,其中不少文章你已读过,但读一遍还不够,你须仔细琢磨文章是如何写出的。”

  柳贺接过来一看,丁显所列文章有唐宋八大家作品,如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也有辛弃疾文章,篇章之多不逊色于孙夫子此前给他列出的书单。

  “我听斋夫说,你无论寒暑,每日都去书堂读书,族学中唯你与施允二人坚持,但我观你文章,于经义理解可谓透彻,但文辞有欠,因而算不得一等好文章。”

  柳贺连连点头,他知丁显说得在理。

  他的确专注于研究四书与《诗》一经,因而内容能够充实,可于文章本身而言,只有内容是不够的,还要有情绪在其中,不然怎么读都是干巴巴的,就像写网文小说,读者宁可看“王妃已在城墙上挂了三天了”,也不愿意看王妃敲着木鱼念阿弥陀佛。

  柳贺领了书单,看着密密麻麻数行字,只觉头大如斗。

  不过这说明丁先生将他放在心上了,柳贺又怎会不懂?

  柳贺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书,书单上的他已有几本,其他的丁氏书堂内多数也都有,他便按丁显的要求读起了这些文章,每日晨课时的朗读书目也改了。

  其实作为现代人,比起四书五经,柳贺还是爱读散文,苏轼的《赤壁赋》,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这些文章流传千古,其中名句在现代人读来也是享受。

  放在靠科举出身的大明朝,自己成日写文章,又看周围人文章,更是能体会到这几位大家的牛叉。

  区别在于,以前他只知道人家牛,却不知道牛在哪里,现在倒是知道人家牛在哪里了,却还是学不会,依然是一个绝望的文盲。

  但柳贺也不得不感慨,以往在历史书上看到,唐宋以诗词著称,到明清却只剩小说闻名,说是因为读书人专研科举的缘故,不过在柳贺看来,实在是因为考中进士就能做官的诱惑太大,且明朝科举与唐宋不同,门槛低,只凭考试能力即可,而唐宋有行卷之风,有荐举之制,科举又考诗词歌赋,文人在作诗上的积极性也是不同。

  唐宋二朝确实是文章兴盛的时期,有明一代,尽管有推崇秦汉推崇唐宋的,可却没有文追唐宋的大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无非《项脊轩志》《湖心亭看雪》等几篇。

  柳贺一篇篇文章读下来,收获自然不少。

  这几日中午他都未去书堂,只在假山旁读散文,他不怕别人笑话,读书也读得大声,只因读书时声音似乎与胸腔产生了共鸣,他能在某一瞬让自己代入到作者自身。

  情绪饱满才有好文章。

  “柳兄向学之心叫人敬佩。”

  汤运凤与施允二人路过,见柳贺读书到近乎忘我地状态,心下真的只有佩服了。

  柳贺初入族学时,每日苦读四书,姿态像极了皓首穷经的老书生,旁人只觉他读书近乎愚,可一日一月如此便也罢了,柳贺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何况柳贺的天赋如今已被众人认可,他却依然勤学到如此程度。

  如今柳贺的文章常位列旬考前三,学堂中却已无人发出异议了。

  ……

  立冬一过,天气便日益寒凉了,柳贺算是勤勉的了,晨起时都忍不住在被窝多赖了一会儿,起床之后倒是还好,唯独起床的瞬间格外艰难。

  寝房简陋,冬日里又没有什么保暖设施,靠的就是厚被子和一身正气,天刚降温,柳贺便收到了纪娘子带给他的冬衣和棉被,柳贺实在难以想象古人是怎么过冬的,现在棉花在江南一带种植不少,可明代以前却是没有棉花的。

  柳贺又坚持了一刻,待到其他同窗开始起了

  ,他也钻出被窝,先穿冬衣,再套长衫,这长衫一年四季都要穿,冬日能加衣服倒是还好,放在夏季,稍坐一会儿便汗流浃背,热得往树荫下钻。

  冬衣显然是纪娘子新做的,厚实又不闷人,柳贺穿上后只觉周身都暖了起来。

  去饭堂用过早饭,再去学堂就已不冷了,学堂内人多,火气也旺一些。

  纪娘子还托人捎了几支笔给柳贺,其实学堂外就有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毕竟倚着丁氏族学,靠山吃山,不过柳贺还是喜欢去县学旁那家书肆买,价格能稍稍便宜些,而且各个档次的纸笔皆有,选择面也广。

  柳贺今日读的是《阿房宫赋》,这也是前世语文课本上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道尽了杜牧心中所思所想,堪为一代经典,柳贺仅读一遍还不够,他往往读上三四遍,这篇文章读下来,柳贺只觉胸中情绪满满。

  无论在哪一代,这都是振聋发聩的好文章!

  近段时日读文章柳贺也读出了心得,他心中的好文都是文辞出众、以情动人之作,即便文辞不算华美,但只要文章写尽胸臆,也能够触动人心。

  每日经义功课做完之后,柳贺将手中文章一再琢磨,到晚间再研磨提笔,专注地写文章,学堂内静寂无声,只有笔尖在沙沙作响。

  欧阳修有一首诗,写监考进士试的场景,其中一句下笔春蚕食叶声恰恰符合柳贺此刻的情景。(注1)

  此刻柳贺脑海中并无其他,只有这些时日的所学与所得。

  一页竹纸已是写满,再起一页,许是这些时日专心读书起了效果,再下笔时,柳贺先呼了一口气,便笔尖不停、一鼓作气地写了下去。

  窗外清风作响,烛火已有些暗了,柳贺拨了拨烛芯,重新铺开一张纸,将之写满。

第26章 归家

  柳贺新交的一篇文章,丁显拿过去认真看了一遍,还与丁琅一同研析了文章:“相比一月前,此子文章真大有精进。”

  柳贺原先的文章只叫人觉得过于紧绷,可近日这几篇读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虽是经义内容,读来却毫不晦涩拗口,尽管有刻意模仿大家的痕迹,但收放自如有张有驰,若放在以前,柳贺的文章明显收有余而放不足。

  “他的《诗》也学得极好。”丁琅赞道,“《诗》之一经,柳贺原先掌握不如施允,可我观他近日文章,比之施允已丝毫不差了。”

  柳贺的刻苦丁琅与丁显二人都看在眼里。

  柳贺在丁氏族学读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进步却堪称诸生中之最,他如今文章已写得像模像样,读书时也极有条理,再给数月时间,怕是能赴一场县试了。

  “此时去县试还是早了些。”丁显思索片刻,“至迟明年,他必得下场一试了。”

  ……

  柳贺却觉得自己文章还作得不够,每日仍旧读经、读史、读文章,以期更进一步。

  学堂内的四书课已经停了,改由弟子们自己研读,五经中,《诗》一经柳贺倒是依旧跟着丁琅学,但《诗》中文章他已尽数掌握,除了学《诗》之外,柳贺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写文章上。

  读书越多,他的文章就越是精进,这一点柳贺自己自然也很清楚。

  在学堂中每日都这般度过,若是学有所得倒还好,若是文章写得不顺畅,柳贺偶尔也会觉得郁闷,但这只是极少数时候,这样的生活柳贺早已习惯。

  读书求学,孤独是难免的。

  尤其在寒冬的晚上,写文章写到亥时,握笔的手是冷的,两腿是冷的,蘸了墨正要写下一段,纸上的字却花了,一看,原来不知不觉中又写秃了一支笔。

  这样的日子,唯有靠文章的进步去支撑。

  一转眼,这一年又接近尾声。

  柳贺在丁氏族学只读了一年,但这一年中,他通读了四书,择定了本经,对经义文章的理解更进一层,身量也更高了,整个人看起来壮实了不少。

  他性格本就沉稳,磨砺一年后更显镇定。

  ……

  年末丁氏族学自然有假期,众弟子都期盼已久,因为这个假是一年中最长,众人可在家中待足半月。

  中秋过后柳贺也有半年未归家了,他不禁也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