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多少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没什么委屈的,只是觉得爷太辛苦了,咱们一家挣两家吃的……
纪氏没有再说下去,老生常谈的话,不必说了。
他们二人总是彼此体谅,相互扶持,纪氏因为出身不高,又是庶房媳妇的缘故,在陈家族里不怎么点眼。
“你若得闲,也带着阿杏去小七婶那坐坐,七叔那事儿闹得满城皆知,我看小七婶的面皮是掉在地上,拾不起来,也懒得拾了,不会像从前那般眼高于顶了。”陈舍刞合着眼,就觉肩上按揉的动作一顿,然后又继续。
陈舍刞会说这话,在纪氏意料之外,他行事素来低调,不该他出的风头从来不出,她夫唱妇随,也是一样的深居简出。
二房老一辈的妻妾不少,但庶出的男丁只有陈舍刞一个立住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背后多少腥臭脏污事。
陈舍刞膝下唯有纪氏所出的一子一女,女孩大一些,叫陈杏,男孩小一些叫陈昭礼,再没庶出的孩子了。
没别的原因,他自己踩在刀尖上那么过来的,不想下一辈再过那样的日子,即便他很清楚,纪氏做不出那样的事儿来。
“怎么冒出这个主意来?”纪氏问。
“何必自缚不出,”陈舍刞眼皮子轻颤,道:“咱们昭礼考进了泉州书院,下个月就要进学了,悄没声的,当年三房的阿远考进去的时候,老五还摆酒呢。到了咱们这,就放了串炮。老六前个才从老院长那晓得这事,贺了我一句,说谈氏给昭礼准备了一张黑漆书案,问是送到家里去,还是送到学舍去。”
纪氏忙道:“叫她破费了,送到家里来吧。小孩子家家的,不必用这样的好东西。”
陈舍刞轻轻笑了一声,纪氏还没开口,他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了。
“谈氏也送了昭远一张,就摆在学舍里,还是红漆的呢。她,”陈舍刞顿了一顿,道:“倒是个敏锐的,我觉得那书案估摸着不会太张扬,我说了,等下月直接送到学舍去。我陈舍刞在泉州也挣得几分头脸,儿子靠自己本事进的官学,难道连一张书案都用不起了吗?”
听起来是夫妻间的寻常私房话,纪氏却哽咽出声,道:“爷,您别这样想。”
陈舍刞长叹一口气,睁开眸子望向发妻,“我有时候觉得,凭什么?我自己小心翼翼的活了半辈子了,难道还叫我儿也担着这份小心过活?”
纪氏不说话了,道:“我都听爷的,只是怕爹不高兴,不过也没关系,反正爹常年在外头的。”
听到后边一句,明显语气轻快跃动了起来,陈舍刞笑道:“我又不是要掀天,只是厌倦了为他人做嫁衣。”
纪氏的声音放得很轻,道:“咱们不是也有好些积累吗?官商相倚,买卖上的事情,也得借他们的势才行,这是你说的呀。若是咱们阿礼有出息,有入朝为官那一日,日后少不得要他们相帮。”
“是,这话不错。”陈舍刞道:“可能帮得了多少也全凭他们,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这倒是的,只瞧大哥三哥他们就是了。”纪氏点点头,道:“爷是瞧了六弟家的日子,觉得蒸蒸日上,有些羡慕他家的随性洒脱,自来自往的做派了?”
陈舍刞重又合上眼,没说话,默认。
纪氏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笑了声道:“六弟他,对谈氏倒是真宽纵包容。谈氏虽说有些太过,但倒是个极聪明的,我瞧她的买卖一样样都支应起来了,听小梅她们说,那花脂卖得贵,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是靠花脂结缘,做下的大买卖却有好几笔。”
陈舍刞笑道:“你可羡慕了?”
“爷待我好,我羡慕什么?”纪氏情真意切的说。
陈舍刞眼睫抖动,道:“谈氏么,这女子不安分,不过她是老六的夫人,老六喜欢便罢了,与我无关。说真的,若除去女子这重身份,同她做买卖倒是很舒服,没有烟酒茶局,没有回扣猫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账,你赚你的,我赚我的。”
“买卖就是银子,挣到了就好,何必介意她是不是女子呢?”纪氏道。
陈舍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细算算,老六夫妻俩可没叫我少赚。”
纪氏听了一喜,因为烟卷和鸣虫的买卖,大头都是陈舍刞的。
说起来,当初还是因为陈舍度一看信,见上头说是同陈舍微做买卖,有些瞧不上,就撇给陈舍刞一人去做,南直隶的铺面是陈砚儒名下的,陈舍刞倒手了一笔,算是给自家老爹挣银子,心里没那么怄。
这烟卷都卖了好一阵了,陈舍度才算晓得了其巨大的利润,陈舍刞烧在水盂的那封信就是他寄来的,虽有言语七拐八弯的掩饰,但核心意思就是,同陈舍微的买卖有多挣?给他也搂些,而且还要算成他的私产。
陈舍刞一时间还没想好怎么回复,陈砚儒打小就同他说,兄弟间要一条心,可打小就没再一块玩闹过,从来都是陈舍度高高在上,他仰望听从,吃不到一个碗里,尿不到一个壶里,情分稀薄,如何一条心?
第157章 【番外】 月港的吉事果和漳绒女裙
万里海疆, 却只有两个港口。
广州港向内,只允许外国人来做买卖, 却不许国人出去。
漳州月港反之, 只允许本国商人出海贸易,外国人则不许贩入。
规矩是这样,自然了, 能有多少约束就不得而知了。
进出月港的商船多达几百艘,即便是海禁钳制时期, 也有几十艘, 这还不算一些欧洲商船掺杂其中, 港口船只密密,商贾云集,贸易昌盛, 店肆如蜂房栉篦。
陈舍微暂居的屋舍就在月港最繁华的街道后边,本是大户人家宅院里的一间。
只因家道中落, 转手他人后, 院墙推到, 花园小径成了人来人往的弄堂,屋舍被分割的窄长而深纵, 小住觉得有趣, 若是住久了,怕就生出了恣闭感。
黎岱他们住在陈舍微隔壁,彼此有偏门连通。原本是一家人的住所, 如今却分割做了邻居。
陈舍微还没住过临街的屋舍呢,就连书房都有一侧窗是临街的, 虽说喧闹些, 但只要沉下心来, 还是觉得静。
此处虽不是最热闹的街道,但就在近处,所以除了民居之外,也有小半店面是做些买卖。
只瞧苎麻门帘子若是挑着的话,多半做买卖的,多是卖些小食的,若是垂着的,那就是民居,不好进。
陈舍微这间屋舍临街的窗门就垂着一层薄薄的,乳黄的苎麻帘。
这帘子很奇妙,从里边看外边,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可分,可若从外看里边,却是模糊混沌一片。
书房的长案矮了些,陈舍微写得脖颈酸乏了,就喜欢看看外头的铺面和行人,他们大多行色匆匆,为得就是追金逐银,也有常居此处,闲庭信步来此处觅食的。
在月港,偶尔能见到些略带点异域风情的食物。
比如说街角那一家做鹿肉的,闽地原本少有人吃这个,但这店家也不知是哪来的手艺,把鹿肉做得滋味很好,浑然没有闽地的风味。鹿肉剁得碎碎的,炖煮到肉酥汁浓的地步,再将芋泥倒进去同煮。
陈舍微私心觉得这道外来菜里原本用的应该是土豆泥,还管店家打听了土豆,店家说的确是用的是陈舍微形容的那种食物,大小同毛芋差不多,口感绵面。
陈舍微许诺下重金之后,店家还答应帮忙留意那些佛郎机人有没有携带土豆。
这鹿肉不但味道好,而且还有活血大补之效,陈舍微同店家说几句话的当口,伙计就往外送了三四趟,全是往烟花柳巷去的。
鹿肉锅子店里还有麻糍粿,软软的糯米皮包着炸过后扁食脆和花生芝麻碎,比寻常的麻糍更多了几分脆香。
这一个麻糍粿也挺实在的,陈舍微等锅子之前先吃了一个,肚子半饱,所以即便这鹿肉锅子醇厚香浓,他也是最早搁筷子的。
见黎岱他们几个还在意犹未尽的用薄烙饼擦炖锅里残留的浓郁肉汁,抱着点看好戏的心态想,‘今夜注定难眠喽。’
除了这鹿肉锅子,这几日他们几人的‘食堂’是一家卖汤饭的。其实依着陈舍微的说法,应该叫做烩饭。
闽地常吃的汤饭其实就是一碗饭一盅汤,都是家常简便的吃法,如陈舍微家里常做的鸡汤饭,又或是寻常人家的孩童在外玩累了,回家张嘴就要吃饭。
灶上空空,他就不停的哭嚷,做娘的恨不得给他一耳刮子,只能挖点猪油腌菜搁到冷饭上,热水一冲就成了。
这家的烩饭有两种,野菌烩饭和海鲜。陈舍微来的这个季节没有野菌烩饭,海鲜烩饭味道极鲜美,高汤浓郁,米粒湿润,鱿鱼触须弹嫩,虾仁饱满,每吃到一个淡菜,感觉就像是撅到了一口宝藏。
陈舍微记下这个味道,家中有番茄,若这烩饭里再添了番茄,滋味会更上一层楼。
他住所的斜对面还有一家卖佛郎机甜油条的,这甜油条其实就是后世的西班牙吉事果,比男人手指粗一些,长短则有筷子那么长,还有蜷成一个结的,花样挺多。
但在陈舍微看来,这家的佛郎机甜油条既用不起黄油,吃的时候又没有巧克力酱、冰淇淋一类的蘸酱,如果换用糯米粉来做,差不多就是个糖糕。
但油炸面团这一类的食物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总是叫人难以抗拒的。
陈舍微来了三天,吃了五回。
甜油条做起来比寻常油条还简单,就是费糖,所以卖得贵些。
和好糖油面,挤成长条入油锅炸就是了,炸起来并不会膨大,但也是金黄讨喜,外酥内软的。
陈舍微要了二十根,想着等会分与黎岱几人同吃。
‘油糖果子、馓子、麻花、炸糕、油炸馍、猫耳朵、芝麻叶儿。’
陈舍微正魂游天外的想着,渐渐不自觉盯着一道移入街巷的飘逸身影瞧,就觉他好似一朵淡青云,身上应是萦绕着草植的涩味和花苞的雅香。
街边屋檐下卖桂的花女情不自禁的仰面看着他,出声招揽。
那人步子一顿,微侧身不知说了句什么,买了一支含香的桂花。
他越是走近,陈舍微就越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未等他看清楚,对方忽然没进临近的墙面里了。
陈舍微随即听书房外传来响动,木门轻开,露出谈栩然一身俊逸非凡的打扮。
她面无脂粉,却不损半点美色,又做男子束发,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陈舍微出门时谈栩然还未出去,回来时她又没回来,这装束陈舍微还未曾见过,愣了良久才笑道:“夫人真这样打扮了,也是好看。若是男人做女人打扮,多是丑角,可女人若做男人装束,却是小生呢。”
谈栩然走到书案旁,指尖挑起几张微黄的纸,上头是陈舍微替漳州卫筹划的滩涂养殖的法子。
听他如是说,缓缓勾唇笑道:“可郎君貌美,不如穿上罗裙一试?说不准也美若娇娘。”
她手上这一支金桂花苞最密,每一粒花都奋力的吐露着香气,枝叶从陈舍微鼻尖轻擦而过,像是施展魅术时,状似无意的一挥手。
陈舍微的面容不算阴柔,更不粗犷,用俊美来形容比较妥当。
他觉得自己穿女罗裙哪有什么风姿可言,只会徒增可笑,搪塞道:“我身量粗大,崩坏了就不好了。”
谈栩然却自顾自去取衣裙,道:“裙裹量身而缚,不会坏。”
见她真拿来一袭在月港新置办的裙衫,面上一副给人偶娃娃换装的雀跃。
陈舍微见她难得袒露了几分孩子气,无奈的褪了裤,缚上裙裹,旋了圈给她看,道:“呶,可乐了?”
这衣裙的样式其实有些古怪,薄袄的领子高一些,袖口紧,裙摆多褶微蓬。
衣裙主料是漳绒,表面平而有软短细绒,质感十分华贵,刺绣也十分精美,按理说这做工衣料,价格应该再翻一番的,但因为在成衣铺子里不好卖,所以便宜了谈栩然。
也许是因为暗沉沉的铜红不讨喜,而领口、袖口、裙摆镶边的布头似乎是舶来品,繁密的金线刺绣在黑绒之上,竟有几分欧洲宫廷的风格。
陈舍微知道这应该不是自己错觉,这衣裙别人穿起来也许不阴不阳的,可谈栩然在陈舍微跟前试过一回,好看极了。
这衣裙色泽深郁,刺绣奢靡,裹在她身上,别有一种神秘气质,谈栩然散着微蜷的长发,纤眉浓长,美眸垂睨,只一眼就让陈舍微喉咙发紧。
不过眼下么,陈舍微是真觉得脖颈有些紧。
修长的脖颈被密密的玉石扣子缚住,没有半分可以松动的余地,袖口也紧紧掐着,像是被绳索捆住了。
谈栩然一身男装,陈舍微却着女裙,原本只是夫妻玩闹,她盯着久了,心里渐起波澜。
他身量并不纤细,五官浓郁,这样一身暗红黑金,缺乏柔美,却幽暗沉静的女裙裹在腰胯上,并没勾出脂粉气来,而是平衡了他身上的阴阳之美,引出一种令谈栩然难以言说,更难以抗拒的诱惑来。
见他走步举止皆受束,躯体有强烈的被捆缚感,谈栩然霎时间就明白了男子是用何种目光在把玩女子的纤足莲步。
也许是穿上了罗裙,像是被塞进了女子的腔体,陈舍微叫她训得扭捏害羞起来。
谈栩然情不自禁的一挑眉,笑道:“是了,这样才是淑女。”
被摆在女子的位置上,精神上恍惚间真就成了女子。
陈舍微心中腾起一阵浓烈而真实的羞意局促,还未等他用理智排解驱赶,忽然就被谈栩然扯着裙裹系带拽了一把,二人自然缠吻起来。
舌肉交裹,周身都有了牵动。
此时有人叩响窗门,又有童声传来,“陈叔,你要的二十根甜油条齐嘞!糖粉都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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