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昨日夜里刚下过一场雨,这一早上起来,倒是觉处处是清新之气。
可等法事要用的线香蜡烛一烧起来,烟雾腾腾混杂着未尽的水汽,蒸得陈舍微差点窒息。
捏着线香又叩又跪,好不容易才消停了,陈舍微接过清茶漱漱口,见陈昭甲憋咳憋得浑身直抖也无人理会,皱眉示意祖宅的下人也给他一杯茶。
今日祖宅备的是斋饭是净素,灶上的厨子似乎觉得素食非得油大才好吃的,那一块块豆腐油汪汪的,近半是炸煎的菜。
陈舍微瞧了一眼,不大喜欢,就叫随着他回来的一个厨娘去灶上做两碟清口小菜,等菜的时候见还有一碟取巧的糖拌番茄,陈舍微就夹了一筷子。
番茄是陈舍微田里的,如今市面上番茄价格还是高,供给陈家几房人基本就是平进平出的价。
陈舍刞也夹了一块,叹道:“比软桃还难运,不然也是个小银矿。”
“老四,你也别张口闭口就是钱的。”陈舍秋玩笑着斥了一句。
陈舍刞用帕子按了按唇边的糖汁,置之一笑。
厨娘很快端回来两道菜,一道是凉拌豆苗,豆苗纤细如针,又密密的撒了白芝麻,一粒粒黏附着豆苗,只浇了点油醋盐一拌,柔嫩清新,瞧着就叫人喜欢,在口中一嚼,芳香爽口。
另一道是松仁炒番麦(玉米),夏末秋初第一波的番麦,其实还不算全熟了,因为陈舍微的到来而提前摘下了,嫩得出水,在锅里先焙出了水气,抿一眯眯盐花,再下松仁稍炒,等香味尽出,淋些花椒油就好了。
番麦咸甜,嚼之有爆开的快感,松仁油润,香气丰盈,这一道菜零零碎碎的,一尝就叫人撇下筷子,用勺子盛去。
见陈舍刞和陈舍微吃得欢,陈舍秋也着人盛了些来尝,只有陈舍稔冷着脸坐在一旁,道:“贪嘴的货!”
骂了陈舍刞不打紧,他毕竟行四,比陈舍稔小。
陈舍秋吃了一勺番麦松仁,还想再吃一勺的,也还想夹一筷子凉拌豆苗尝尝被陈舍稔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了,暗地里又白了陈舍稔一眼,在心中骂道,‘冤家!’
陈舍刞这半死不活的性子,处久了倒是觉得蛮有趣,见他也不理会陈舍稔,还是不住地下筷。
回来这趟没带几个人,厨娘顺便来给陈舍微布菜,也不需她做什么,替陈舍微盛一碗汤就是了。
陈舍微端汤的时候眼睛一瞟,见她眼睛红红,似有哭容,不由得问:“怎么了?”
厨娘算是孙阿小收的徒儿,郭果儿同孙阿小一直也没个孩子,郭果儿在外院把裘志、朱良两个认作干儿了,而这个叫做小石头的厨娘,差不多也就是孙阿小的干女儿了。
小石头有些慌乱的看着陈舍微,小声道:“没,没什么。”
她一开腔就更明显了,肯定是哭过的。
“做两个小菜的功夫,谁给你委屈受了?”陈舍微约莫猜到几分,又问。
小石头抿着衣角,她运道好,头一回就给卖进陈家了,又与孙阿小投缘,从来也没受过这种委屈。
强咽倒也罢了,但被陈舍微这样一问,可就忍不住了。
“灶上几个厨子,笑话我是女子。”小石头说着眨了下眼,又掉下两滴泪来,“嘴脏得很。”
不仅满嘴污言秽语,而且还企图动手动脚的。
小石头抄起菜刀一下就剁在案板上,这才呵住了他们。
陈舍微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语,心里很是恼怒,可看别人,面上都一副无所谓,又觉无力。
“脏货怎么好在厨上做事?这几个又是你们谁的堂亲?谁的舅兄?”
陈舍微没露出太生气的样子,夹了粒松仁吃了,道。
一个伺候在旁的管事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好似要道什么隐秘般,说是哪个二管事的老乡。
“屁大点事!你大张旗鼓的闹什么?”陈舍稔一拍筷子,道。
裘志飞快的对陈舍微耳语了一句,陈舍微颇感意外,看向陈舍稔,真挚发问,“还有你房里小倌的亲哥啊?”
陈舍秋叫一粒番麦呛入气管,咳得快要送命,陈舍刞摆摆手示意人去喂水,自顾自又夹了一筷子豆苗。
见陈舍稔又要同陈舍微闹起来,陈舍刞才道:“三哥,今儿祖宗们都瞧着呢,不好看。”
陈舍秋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的点头表赞同,小石头和裘志在后头抿着嘴不出声的笑。
“那看来也不是,三哥也是孝顺人,怎么会弄这么个人,搁祖宗眼皮子底下呢?”
陈舍微阴阳怪气的说,看了眼裘志,他当即领会,往后厨去收拾人了。
陈舍稔想要发作,被缓过气来的陈舍秋按住了。
这饭吃得不落胃,陈舍微端着茶也没什么想喝的心思,见陈昭甲立在边上,一副足下没有立锥之地的局促模样,陈舍秋一招手,像逗个小猫小狗,“到这来。”
陈昭甲走了来之前先回头看了弟弟们一眼,仿佛生出了一点勇气。
陈舍微还以为陈舍秋叫陈昭甲做甚呢,结果就给了人两块花生糖,又不是流鼻涕的小孩子了,说起来还是顶门立户的男丁呢!
陈昭甲拿着花生糖,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憋得脸都红了,看得人怪难受。
“你可有什么难处?”
这声音如同天籁,陈昭甲见是陈舍微说话,顿觉一喜,急忙道:“我,我弟弟,阿乙他,他功课很好,想请几位伯父,给,给引荐个好先生。泉溪的私塾多是开蒙的娃娃,与他实,实在不相配了。”
孩子上进毕竟是好事,陈舍秋觉得请个先生也不是什么难题,正要一口应下来,就听陈舍稔冷笑道:“这你可问对人了,你六叔门路多得很!家里一个下人都能送到清渠书院去念书,子侄更是不必说了,包在他身上!”
陈昭甲目光灼灼的望过来,极是期盼的样子。
陈舍微叫陈舍稔气笑了,可见陈昭甲这样,心下有些不落忍,就道:“那你呢?”
陈昭甲略略睁大了眼,反问:“我什么?”
倒是陈昭丙反应很快,立刻高声道:“大哥给耽误了,开蒙晚,是跟我们一块学,但,但大哥也很聪明的。”
他口吻有些不大肯定,遮遮掩掩的。
陈舍微失笑,心里清楚陈昭甲肯定不是读书的料。
“我不行。”陈昭甲笑着说,似乎没什么怨怼,“学记账都学了好久。”
陈舍微眼角瞥见陈昭丙气鼓鼓的,像是很替陈昭甲抱不平。
张氏没有嫡子,对庶子极为忌惮,陈昭甲是庶长子,更成了出头的椽子,用了什么具体的手段陈舍微不知道,但结果就摆在这了。
陈舍微不介意拉这几个孩子一把,可凭什么是他一个人出力。
“来泉州上学的确不是什么难题,这么些个堂伯父,难道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即便推举你们去泉州书院,还是要过考试这一关,只能靠自己使劲,可以先去几个私塾补一补课。昭甲你也可以去,精学一下算术理账,免得叫人高高架起,被几本假账拿捏。”
空口说白话瞎允诺是不会说得这么细节的,陈昭乙已经从一次次的失望中明白了这一点,望着陈舍微的眼神愈发明亮起来。
陈舍微见陈舍稔又要借题发挥,说他含沙射影,污蔑人家‘母子情意’,所以迅疾的补了一句,“有感而发罢了,切莫对号入座。”
陈昭甲原本想拒绝的,听到后边那句,不知想起了什么,愣愣的不说话了。
倒是陈昭丙拉着陈昭乙走了过来,干脆利落的跪下给几位伯父磕头。
陈舍刞在旁听着,忽然来了一句,“读书的钱款从族田的进项里出,原本就有供给子嗣求学这一桩的,懂上进是好事,学到什么份上看本事,只要你考得上,咱们族里自然也供得上。”
陈舍微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位很少揽事上身的四哥,想到他也是庶出的,没说什么,只是附和着点点头。
陈昭丙激动的脸都红了,又扯扯陈昭甲的衣角,仰脸看着他笑。
‘狗玩意倒是养出几个好孩子了,亏得放养着没教,根子没歪。’陈舍微想着。
第156章 庶房兄弟
原以为陈舍微只是嘴上说几句, 表面上是替厨娘出气,实际上是在讥讽陈舍稔。
没想到他真撤了两个厨子, 小石头说那小倌的哥哥只闷声在一旁切菜, 没参与,反倒留下了,只叫两个臭嘴脏手的厨子走人了。
陈舍秋觉得有些想不通, 陈舍微这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陈舍稔牙缝大, 吃葡萄都会塞, 用舌头剔了剔牙, 道:“说不准真像七叔说的那样,鬼上身了。”
“放的什么狗屁?!鬼上身他还在祖宗前头又叩又跪?不怕雷劈下来?而且还住在承天寺旁边,进进出出的找怀远大师下棋吃茶?”
陈舍秋是一点也没信陈砚墨的话, 反而隐隐觉得陈砚墨的脑子估摸着也有些问题。
陈舍稔撇了下嘴,道:“那就是谈氏, 这娘们有古怪。”
陈舍秋不说话了, 仔细琢磨了一下, 叹道:“要不怎么说妻贤夫祸少呢?”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按着目前的情况来看, 谈栩然其实可以说是非常旺夫了。
“旺个屁!公婆都叫她克死了。”陈舍稔不屑道,“先头他们那一房都快断根了!你倒忘得快。”
陈舍秋听到这话,忽然想起陈舍微前些年险些叫蜜弄死那一回, 听说是挺惊险的,但又好似全无遗留下什么后患。
如果那一回陈舍微是真死了, 然后叫如今这个‘陈舍微’上了身, 那时间上倒说得通。
陈舍秋想着陈砚墨的说辞, 忍不住笑出了声,荒诞无稽,讲出来自己倒成了疯子。
“老五的事情你告诉二伯了没?”陈舍稔又捡了个葡萄剥着吃,“小七叔在月港也实在镇不住,曲家是不是把人脉关系都收回来了,没帮他?要不是有二伯的关系,再加上那件功,他今年也该调别地去了。”
“说了。”陈舍秋才看了回信,道:“二伯素来看重族人互助互济,觉得这样才能兴旺,所以对小七叔很有些不满。”
“看重族人互助互济?”陈舍稔‘哼’了声,道:“也是放屁。从前爹在时,有用得上咱家的地方,就都是一家子了,要彼此伸伸手,如今爹走了,整个陈家就他二房最牛气,这话也就是嘴上空词了。”
陈舍秋张了张口,没有出言训斥弟弟,因为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五房几个孩子去清渠私塾上学,打声招呼,让他们跟咱们家的孩子同个学舍吧。”陈舍秋总想把人聚一聚,有时候感情比血缘更好办事。
陈舍刞从祖宅回到家里,又是一堆的账务涌过来,他连院门都没进,先去了书房。
不知是忙了多久,手边搁下一盏参茶,陈舍刞看了眼天色,道:“忙得忘了时辰。”
他的夫人纪氏一边收拾着水盂里的纸灰,一边笑道:“爷总是这样,车马劳顿,也不歇一歇。”
“倒不是很累,事情都是大房张罗的,我只是露个面的小人物。”陈舍刞道。
纪氏很爱重他,并不喜欢听他这样说自己,道:“何必妄自菲薄,一大家子的吃喝都是你在挣。”
她说话素来留三分余地,这话的意思几乎等同于一家子吸血鬼,只晓得伸手。
“怎么了?”陈舍刞道:“那几个丫头有什么大开销?”
“那倒没有,只是小菊的膏药钱费了些,这是过了明路的,我记下来就是,也不怕嫂嫂抵赖,”纪氏道:“旁的就是买点脂粉,买些书册笔墨,这又费不了几个银子,小梅小兰要出诗集什么的,六弟妹那都是现成的书社,还有姑娘们日常擦脸的,也是六弟妹和七婶包了。”
陈舍刞知道谈栩然和曲竹韵的买卖,后宅女子使的东西,他没什么兴趣,只晓得很不便宜,纪氏从谈栩然那得了一匣子都不舍得用,每天晚上用拇指点些在面上,很珍惜的涂匀。
“这样大方?”
纪氏点点头,道:“大约是投缘吧?每回从女学回来,脸上都是笑盈盈的,小梅成亲之前能有这么一段松泛日子也好。”
纪氏是庶房媳妇,管多了怕遭人嫌,管少了怕出事儿,幸好人家也不怎么信服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把女儿们的管教托给了曲竹韵。
陈舍刞看向纪氏,眼中有罕见的柔情流动,“你受委屈了。”
纪氏伸手替他按揉肩头,很有些力道,舒服得陈舍刞眼睛都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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