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倦了乏了,就在秋千架上摇一摇,也没有什么别的趣儿。
入了夜,更觉无趣,这几日无事可做,早早入睡,总是夜半就醒来,看着满院星光寥落,月色寂然。
年节本是丰腴的,可眼下就像是被一重重院门拍过了,挤出了所有喷香的油脂,只余下干干巴巴的一块瘦柴肉。
陈绛可算是明白陆九渊那一句‘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究竟该做何解了。
心境如此,看什么都觉得孤单清冷,闭塞闷堵,咸甜无味,苦酸寡淡。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赶在这时候凑热闹,只是觉得不忿,凭什么男子出出入入无所拘束,女子就要谨言慎行裹足自缚呢?
又过了一年,她又长了一岁,纵然在陈舍微眼里,她还是个十足的孩子,可世情如此,说亲很快就不是一句玩笑,而是成了一件要落在实处的大事。
陈绛还未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就先厌恶起姻缘枷锁了。
只因她渐渐明白了,她爹是万中无一的,这样好的男人做了她的阿爹,哪来另一个来做她的郎君呢?
‘总也不能什么都叫我占了。’
陈绛撑着脸,努着唇,百无聊赖的把一根细管软毫笔横托在鼻下,将陈舍微给她讲的故事画成连环画。
鲛人公主已经画成了,眼下在画的是睡美人。
遭受了巫女诅咒的睡美人在前十八年里奋起习武,精于咒术,最后化解了沉睡诅咒,继承大统。
陈绛勾勒着睡美人利落的高马尾,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搁了笔墨,上床歇了。
屋里暖炭醺人软,吴燕子掀开厚帐,蹑手蹑脚的探头瞧了一眼,又走到门边,冲院里人摆了摆手。
高凌怀里搂着一堆银箔,手上捏着两绞鱼线,立马拉索排布的忙活开了。
陈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昏暗静谧,并未任何杂音惊动,今夜还是这样,睡到一半就醒了。
若叫陈舍微知晓,定要埋怨自身教她太多也太早,弄得她早慧多思。
可懵懂无知的过活所遭受的痛苦并不会少,只是因为愚钝和浅薄而无法感知描述,如此不是更可悲吗?
陈绛裹上披风,地上毛毯严密,她赤足走下来都不会觉得冰冷。
灯芯湮灭,可帐外并不是一片晦暗,透过今冬新换的白玉窗纸,能看见点点奇异光团在院中浮动游弋。
陈绛讶异的戳开窗户,随着窗扇徐徐荡开,就见院中已是月海墨洋。
鱼丝在夜色中隐没,只见百尾大肚金鳞红鲤鱼正在悠哉游乐,胸鳍、腹鳍或青或碧色,摇摆不定,鱼鳃翕翕而动,似乎随时都能吐出气泡。
银箔揉皱了又抚平,有千百个面可折月光,好似推了层层白浪而来,风声如海。
陈绛缓缓的眨了眨眼,拧了拧自己腮帮子。
“不是梦啊。”她呢喃着。
一阵晚风过,红鲤在竹笛清幽声中曲动尾鳍,口中或衔明珠,或叼鲜花,像是要越过月下云槛,登天化龙。
陈绛看了一眼院门,轻轻一笑,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吴燕子道:“阿凌还会吹笛子呢?”
吴燕子递了一盏凝神静气的百合莲子汤给她,道:“是啊,高凌说上元节泉州有大龙尾灯,那时候大房的白事肯定了结了,等爷和夫人回来,咱们又好一起出去赏灯了。”
陈绛忽觉自己很矫情,已经够幸运了,还整天自艾自伤,岂不是耗空了自己,也叫别人担忧。
阿巧取下一串小巧的九尾鱼灯悬在陈绛床前,这串鱼灯头尾两赤色,中间一尾乃是墨色,余下几尾分别是橙黄绿蓝靛紫。
小鱼灯每一盏都只巴掌大小,头尾共三节,能摇头可摆尾,精致非常,栩栩如生。
毕竟靠近帷帐,不好留了火苗,陈绛站在床沿上一尾一尾的吹熄了灯。
气息灭了灯蕊,又使鱼口中的银管发出空灵的风声,仿佛置身山谷。
一夜余梦都是这种自由又惬意的风声,她睡得安逸又甜美。
第97章 烧纸钱和小伙计
陈家大房嫡子有两位, 行一的陈舍秋和行三的陈舍稔。
这回办白事,陈舍微可算是看清陈舍稔这位堂兄的模样了。
那日他风尘仆仆的从任上赶回来奔丧, 陈舍微正同陈舍嗔烧纸钱呢。
同陈舍嗔搭档委实倒霉, 他急着把手上这叠纸钱早些烧掉,好起来走动,所以就一沓一沓的往盆里丢, 烧得是烟气缭绕,把陈舍微熏出两眼泪来。
他虚着一双泪眼, 倒是胆子大, 刚瞥了眼棺材里的陈砚著, 一扭脸又瞧见个年轻些的陈砚著,还以为是头七回魂了。
眼瞧着这魂魄没进棺材里,反而扑通一声跪下了, 陈舍微这才回过神来,刚想起来, 叫陈舍嗔一挤, 又跌在蒲团上了。
‘累死人了。’陈舍微索性就跌着休息会, 眼瞧着陈舍嗔殷勤备至的去扶陈舍稔,无语又促狭的想着, ‘这么体贴, 人家吃肉,你有没有汤喝啊?!’
陈舍嗔的殷勤也没坚持很久,本朝官员逢父母丧事皆有惯例, 可以去官离任,回原籍丁忧守制, 但只限于文官, 再者若官员得用, 自古忠孝难两全,朝廷所需远比守服来得重要。
不过陈舍稔显然是个容易被替代掉的人才,他能坐上同知官位,本就少不得陈砚著的运作,如今老爹死了,他叫人用丁忧为由打下来,已经算给脸面了。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陈舍稔自然不会声张,可他到家不过个把时辰,这消息就连陈舍微都知道了。
陈舍稔这几日熬夜累了,再加上丁忧在家,前途不明,就皱着个眉头不说话,吃烟比陈舍巷还凶,一般有他在的屋子,陈舍微都待不住,宁愿吹吹冷风打喷嚏。
幸好谈栩然在后宅女眷堆里应对的游刃有余,时不时还分出心力来照看陈舍微。
每每到点该陈舍微去灵前守着了,小荠定然都抱着手炉等着他呢,一回也没落下过。
昨个听他抱怨说嗓子叫烟气熏得不舒服了,今儿就有清润的无花果干煲梨汤等着了。
陈砚墨看起来像是在与陈舍稔说话,心思却一直吊在陈舍微那处。
听着小荠细细转述着谈栩然的叮咛,瞥见陈舍微捧着汤盅像是搂着个不得了的宝贝一般。
陈砚墨逼迫自己收回视线,想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二人从同床异梦变得如此亲密无间了?
‘似乎,似乎就是打从他叫蜜迷心了,昏死过去那一回起。’陈砚墨抓住了线头,徐徐抖落开来,心道,‘对,就是那时候起,他就不一样了,彻彻底底的不同了。’
陈砚墨心中想着事情,自然分散了精神,嘴上对陈舍稔也有些敷衍起来。
陈舍稔如今是最为敏感的,觉察到了,顿感不悦,招招手,又要人来伺候烟!
不论是白事还是喜事,只要操办起来,每日的银子就流水一般花出去。
冬日里省下冰钱,又添了炭火银,再加上请乐伎丝竹班子,做道场,还得添上一笔烟钱。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齐氏瞧了账本回来,一路上心都要跳出来了,银数触目惊心,这才几日功夫,竟就积到几百两之多了。
“叫的都是贵的,可不得那么些银子?奴听账房的人说,老爷和三爷只吃一种沉香烟卷,最是价贵,且说原本不单独卖的,还是四房那位舍了面子给的。”
“我呸!”齐氏啐了一口,气得绞烂了帕子,道:“挣自家兄弟的银钱就罢了,他还拿腔拿调,显得咱们非要上赶着送银子给他啊!?”
心腹不敢说话,过了半晌,齐氏心里这一阵恼火过去了,明白这话里其实也没掺多少水,只是肉疼,所以在碰上谈栩然的时候,打着弯用话绕她,想她一松口,能把这银子给免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白事开销大,能省则省了。
蔡氏在旁看好戏,等着听谈栩然如何诉苦哭穷呢,谈栩然却只是用帕子掩口,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道:“烟酒钱是面子钱,面子又是男人的天,我看大嫂还是别叫我去张这个口了,省得我要吃巴掌,您也要挨数落呢。”
曲氏倚在边上嗑瓜子,齐氏挨不挨骂她不知道,只是陈舍微怎么可能给谈栩然巴掌吃!?
齐氏咬着牙把话一嚼,不无道理,请个泥瓦匠回家补屋还要伺候酒肉呢。
烟酒的确是人情场上的浆糊,一抹开,都好说,可不能薄待了。
齐氏索性不去管了,眼不见心不烦!
这几日从烟卷铺子里都不知叫了多少回的烟了,铺子里知道陈舍微在呢,索性由小管事带着伙计来送烟,也不耽误陈舍微查账议事。
今儿这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谈栩然传来话,说让管事去账房先结一回银子去。
小管事依言照办,从账房里出来,妥帖的包起银子,夹起账册就要走,可左等伙计还没回,右等还是不见人,急得他夹着腿胡乱踱步,跟憋了一泡尿没处撒一样。
陈舍微本就懒得去那乌烟瘴气的院子里,在这间账房小院里多待了会。
一出来,恰见小管事正打转呢。
“我去叫人。”听说伙计还没出来,陈舍微就往男宾休憩的院落去。
“爷!”小管事姓林,虽在阿普叔手下理事,却是高凌挑的人,他是个挺能干好学的,说话办事一向利落,此时忽然开口叫陈舍微,却一脸支吾相。
“您可缓缓,敲敲门再进,只要保了咱们的人出来,其他都好说,别闹得您家里人不痛快了。”
陈舍微睡不够,又不肯学他们那般吃烟吊精神,听了这话一转脸看着林小管事,眼圈红得有些吓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大跨步离去。
到了那小侧院里,一片乌烟瘴气,正月里还冷呢,一间间厢房都闭门烧着暖炭,只有小厮送了茶水进出,才得一丝干冷的空气渗进去,漏一缕丝竹弦乐声出来。
陈舍微看了一圈,径直朝惯常吃烟的房间走去。
房间门外守着个小厮,低着脑袋,下巴都快贴到脖子上了,瞥见人影朝这边来,他一抬脸,嫩生生的,面颊上是稚气,眼唇里却是脂粉气。
这两种本该泾渭分明的气质杂糅在一张面孔上,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陈舍微认得他,是陈舍稔近旁伺候的人。
见陈舍微这样气势汹汹的来,他更是有些无措,掩耳盗铃的一横身子,道:“爷,我们爷在里头睡着呢。您还是去别间房里歇歇脚吧。”
“三哥怎么在吃烟的房间里睡了?”陈舍微高声叫了起来,“昨夜就听见三哥有几声寒咳,在这间残了烟气的房间里歇息可不好,还是另腾换一间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打闹声,那小厮也是一惊,陈舍微逮住空隙直接推门而入,就见小伙计歪在塌上,神情羞耻难当,既是厌恶,又是畏惧。
陈舍稔则被他推了开去,撞在了椅凳上,一拂袖更打碎了茶碗,满地狼藉。
他瘫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上衣倒是齐整,下身却掉了裤子,幸而襕袍够长,陈舍微可不想瞧见什么脏东西。
“为人子女热孝不可同房。”陈舍微一脚踏裂这屋里的污浊秽气,讥讽道:“三哥倒是个善钻缝隙的,你的喜好我管不着,只别糟践到我的人身上来!”
陈舍微一盏冷茶浇醒了吓懵的小伙计,示意他赶紧出去。
陈舍稔被搅了兴致不说,还被陈舍微指着鼻子骂,如何能肯?
只是他恼羞成怒,还没呵斥出口,却见陈舍微竖起中指对他‘嘘’了一声,轻声却尖利的道:“龌龊丑事,莫叫莫嚷。于我无利,于你更无益处!”
说完陈舍微再也不想看陈舍稔的丑态,快步走到院中,深吸了一口气,就听见了门窗轻轻扣上的声响零落响起。
窥伺原本可以做到悄无声息的,可因太多人同步动作,所以声音摞在了一块。
陈舍微冷笑连连,抬眼看去,回廊上行走的虽没有主子,却有不少替主子探问消息的耳目,如蚊蝇一样躲躲藏藏。
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习以为常,真是恶心!
陈舍微管不了别人,他只做好自己。
在西边的一竖窗缝中,陈砚墨就见陈舍微立如松竹,怒目环视四周。
最后目光一盯,似乎发觉了他鬼鬼祟祟的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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