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好生验尸,错一处,按律处置!”
那仵作瞥了一眼身侧的老先生,这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仵作,满脸挂着和煦的笑,在京城享有盛名,刘瑾将他提来,自然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
年轻的仵作神色惶恐,慢腾腾地将铁箱搁在地上,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可是拿了人家的好处,要将姚小公子的死定为捂死,眼下刑部来了人,事情便瞒不住了,只是,若当场翻案,不是不打自招,承认先前故意断错么?
倘若将错就错,上峰最多定他个技艺生疏之罪,将他除名。
有了那笔银子,他后半生无忧,带着妻小躲去乡下,从此不入京城来。
于是,他再次验尸,维持了原判。
刘瑾不慌不忙示意他起身,再朝刑部仵作瞥了一眼,老仵作当即重新检验,这是一位一丝不苟的老吏,目光落在尸身上,笑容收敛,露出一脸凝重和敬畏之色,经过一番仔细勘验,便道,
“殿下,王大人,刘公公,老臣初步断定,死者是心肌梗塞而死,只是若要证据,还请容老臣开膛剖尸...”
姚大公子一听,脸上交织着惊恐与后怕,慌忙扑过去抱住了老仵作的腿,
“不可,万万不可,若是剖尸,家中老父老母承受不住,怕是会一事三命,我家小弟身子一向康健,莫不是你老眼昏花,弄错了.......”
老仵作根本不理会他,而是询问地看向常秀山,常秀山后背的汗还未干,有些为难地瞥向刘瑾。
刘瑾皱了皱眉,论规矩,剖尸必须得家属首肯,可若不剖尸,难以服众。
杨三郎见事情陷入僵局,猛地叩首,“殿下,王大人,刘公公,臣压根没有碰他,是他突然从马上栽下,倒在臣跟前,臣欲扶他,却见他两眼骤然发白,气绝而亡...”
姚大公子怒驳,“装得有模有样,你最后不是还骂了他吗?”
杨三郎恨道,“我那是觉得晦气,他好端端的,为何死在我跟前,我这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么?”
姚大公子阴戾地笑,“你也知道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又坚决地看着常秀山,
“常大人,我不同意开膛....”
一阵嘈乱声中,堂上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
“开.....”
姚大公子身子一瘫,艰难移目至朱谦身上,却见那双眼阴沉如潭,纹丝不动,他心凉了半截。
老仵作得了太子令,毫不犹豫,将姚大公子给推开,抽出铁箱的工具,便打算开膛。
冰冷的刀芒映在姚大公子眼中,吓得他抖了个激灵,开膛的结果如何他心知肚明,与其开膛,惹得父母伤心,不如干脆承认,遂蓄力往前一扑,罩住了他弟弟的尸身,咬牙恨道,
“没错,我弟弟自幼有心疾,可即便如此,杨三郎也逃不脱干系,我弟弟是被他拽下马的!”
“胡说,我压根没碰他!”杨三郎见自己有洗脱冤屈的希望,眼中光芒越盛。
常秀山抬了抬手,“好了好了,别吵!”扭头扫了一眼堂上三尊大佛,朱谦依然面无表情,王钦不动声色,最后将目光移向刘瑾身上,
“刘提督,您看....”
刘瑾将重新装满炭火的手炉搁在小案,冷目觑着那年轻仵作,
“想知道答案很简单,来人,将这位小仵作带下去,严审!”
话落,两名缇骑大步踏出,将地上吓软的仵作提了起来,去了后堂。
恰在这时,锦衣卫又从堂外带来两名证人,一人正是姚家伺候小公子的小厮,另一名则是一位现场的目击者,与此同时被牵进来的,还有姚小公子的那匹受伤的马。
几方线索一合计,事情渐渐水落石出。
原来有人妒忌杨三郎得了武举第三名,故意设计一场马球赛,引杨三郎上钩去讨好侍郎府的公子,姚家小公子最是莽撞的少年,年轻不更事,被人稍稍一激便来了马球场,恰在他骑马经过杨三郎跟前时,有人暗中射了一颗石子,马前蹄被击中,一个打软,姚公子往前栽了去,他素有心疾,打了一场马球赛已是强弩之末,竟是就这么一头栽在了杨三郎跟前,病发突亡。
那幕后人再买通验尸的仵作,坐实杨三郎的罪名,好将杨三郎彻底踢出武举的名额。
环环相扣,设计这么一出好戏,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呢。
王钦对今年武举的名单熟记于胸,更晓得初授武官的一些规则条律,朝中武官系统的文职讲究出身,前三,前十,或前三十名,授官皆有区别,杨三郎被踢除后,后面便可递补一位,而凶手便可能在这些递补的名单中,他将名单念出,又与今日牵扯诸人相佐证,真凶浮出水面,刘瑾立即派人去捉拿。
威远侯府的姚大公子方知自己被人耍了,弟弟赔进去一条命,嚎啕大哭。
杨三郎的罪名得以洗脱,余下案子便由东厂直接接手。
朱谦吩咐锦衣卫将有关人证物证全部移交东厂,这件事交给刘瑾更为合适,这么一来沈妆儿不会埋怨他。
就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觉着今日可全身而退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常大人,此案有诸多破绽,杨三郎一定是被人冤枉的!”
话落,伴着一声细细的咳嗽。
沈妆儿在两名女婢的搀扶下,面色苍白地迈了进来。
她这一路呛了几口寒风,病情加重,路上与兄长沈慕分析案情,抓出了其中几个可疑的点,正待据理力争,为杨三郎求得雪冤的机会,结果迈进来,便见堂中站着三个人。
小吏禀报“平章郡主”驾到那一瞬,常秀山傻眼地发现堂上坐着那三尊神,不约而同站起了身。
尤其是当中的太子殿下,竟是面色绷紧,稍稍理了理胸襟,又将身上的灰尘扑了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约见相看对象。
朱谦并不知沈妆儿会来,心中一时有些忐忑,双拳拽着袖口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王钦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双袖拱起,朝沈妆儿无声一揖。
沈慕茫然地在院子里扫了一眼,方觉事情与想象中不太对,赶忙将杨三郎扶起,询问是怎么回事。
这厢沈妆儿已被搀着跨进了正堂。
她略为吃惊地看着三人。
朱谦艰涩地望着她,喉结发紧,正想要给自己的出现寻个恰当的理由,却见她目光冷淡迅速移开,一时便被晾在那里,
沈妆儿又朝王钦淡淡颔首,方温声与刘瑾说话,
“刘公公....”
这一出声,喉咙发痒,又是一阵轻咳。
朱谦看出她眼神发虚,脚步轻浮,定是生了病,下意识拽住了身上的大氅,想要脱下来与她裹着,思及她昨日的话,又硬生生忍住步子。
王钦瞥了一眼那纤瘦的身子,悄然移开目光,一言未发。
二人都干干站着,尴尬地不说话。
倒是刘瑾将早备好的手炉,不动声色递了过去,
“郡主莫急,案子已查清,杨三郎已沉冤昭雪...”
沈妆儿手里被塞了一个手炉,冻得发紫的手渐渐的有了些知觉,茫然地看着刘瑾,“这么快审清楚了?”
杀人的罪名实非等闲,人证物证缺一不可,这么短时间便破了案?
她来的路上,担心罪名坐实,一家三口怕都没了命,哪怕有机会沉冤昭雪,可能耽搁吏部授官,前程也毁了。心口如压了一块巨石,沉得喘不过气来,结果这一露面,便被告知案子查清了?
手脚也太快了。
沈妆儿余光注意到那道清隽的身影,很快又明白。
他堂堂太子亲自出面,还有什么案子查不清楚?
心中竟有几分五味陈杂。
朱谦注意到沈妆儿那抹冷冽的余光,生怕她不高兴,咳了一声,兀自解释道,
“孤今日有公务在身,碰巧路过...”
然后警告地看了一眼王钦。
王钦立即会意,面不改色接话道,
“臣今日伴太子驾,巡视京兆诸县人口赋册.....”末尾又正色看着刘瑾,
“今日这桩案子全赖刘公公慧眼识珠,窥破案情,本官回头会以内阁名义晓瑜三法司,今后查案务必仔细谨慎,切莫酿成冤假错案。”
沈妆儿愣了愣,也不做理会,只与刘瑾屈膝,
“谢提督还我姐夫清白。”
刘瑾连忙避开,将朱谦二人心思看得通透,也不辩驳,而是亲自斟了一杯茶奉给沈妆儿,语气恭敬,
“查漏补缺,督视朝纲,乃东厂分内职责,郡主莫要记挂在心,夜凉,郡主这是染了风寒?”
朱谦默默看着她,她脸色白得厉害,眉宇间的孱弱遮掩不住,唇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说一句话都费劲,他心如刀绞,暗想回头要狠狠惩戒相关人等,若非他们兴风作浪,沈妆儿也不至于大晚上受这样的罪。
沈妆儿嗓子又干又痒,将手炉递给听雨,接过茶杯猛地灌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水滑过肺腑,驱散了少许寒意,她这才露出一丝虚弱的笑,
“不碍事,只要姐夫没事,家里便万安了...对了,”她想起玫儿有流产风险,连忙扬声吩咐杨三郎道,
“二姐夫,二姐动了胎气,已见了红,还请速速派人回沈府,告知事情已妥帖,好叫她放心。”
杨三郎闻言大惊失色,掉转身子便要往外奔,却被人急急拦住,
“不可,杨三郎,案子还有手尾,你必须留在顺天府销案,派个人去便是...”
朱谦猛地想起梦里的沈妆儿流过一个孩子,听了这话,心便揪住,连忙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当即越众而出,与沈妆儿道,
“郡主,在下马快,一刻钟便可赶到沈府,将消息报至。”
沈妆儿忧心玫儿母子安危,哪顾不上旁的,当即颔首,“多谢了...”
那名侍卫立即纵身跃出庭院,矫健的身影飞快消失在夜色里。
就在这时,东厂缇骑提着个人进来,那人一身白袍,形容落拓,正是嫌疑人犯。此前,他正在顺天府对面的酒楼喝酒,坐观好戏,东厂的哨探遍布全城,很快将人捉拿归案。
沈妆儿身子虽虚着,却也要亲自看着那罪魁祸首落网。
常秀山当场审问,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他狡辩。那名唤李奎的年轻男子,是李皇后家的远亲,这次好不容易中了武举,盯上了五军都督府一个七品文职,武将衙门里的武职可以靠军功自挣,文职却有资历与出身要求,初授官若是七品文职,必须武举前十出身,李奎恰恰是十一名,他寻到前十名单,其中杨三郎最无靠山,于是便对他动了歹心。
杀人,诬陷,买通仵作,罪名加起来必死无疑。
刘瑾为了给沈妆儿出气,当场将他重责二十大板,将人打得昏死过去,至于李家是否有牵扯,还待细查,刘瑾怕污了沈妆儿的眼,着人将案件相关人等全部押去锦衣卫的昭狱祥审。
沈慕亲自送杨三郎出门,一再宽慰他,让他放心,沈家会照顾好玫儿云云,杨三郎自责不已,一双目熬出了血丝,满腔的郁愤与担忧绞在心口,苦不堪言。
待一应人等出了顺天府,拐入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刘瑾的人悄悄将杨三郎提了出来,塞给他一匹快马,
“杨公子,提督好意,准你回家探望妻子,明日晨回锦衣卫便可。”
杨三郎大喜过望,差点没跪下磕头,抹了一把眼泪,拔腿便翻身上马,如猎豹似的往沈府疾驰而去。
顺天府正堂内,无关人等全部退了出去,厅堂上独剩沈妆儿与刘瑾三人。
沈妆儿堪堪进来两刻钟,便咳个不停,
刘瑾焦急地劝道,
“郡主,马车已备好,您快些回府...其余的事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