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青绿萝裙
丰郡王倒在圈椅里,已经没了声?息。
丈夫没有等她,率先逃离了这个世界,但?她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许意娘走到妆台前,扶正钗环,抚平衣襟,确保自己在最后一刻的体面。等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端起?案上的酒盅。
没有多少犹豫,她喝下了杯中的毒酒。
酒水滑落喉咙,她感觉到四肢正在冰凉。
真奇怪啊,死到临头不是应该有许多的回忆与牵挂吗?她竟如?此平静,好像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好像是这样。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任是谁都挑不出错来,履行完二者?的职责,就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啊。
许意娘放下了酒盅,忽然有些出神。
她短暂地回想起?了少女时代,闺中独自焚香,赴宴与朋友比诗,芳草萋萋的季节里,与姐妹放纸鸢。
还有浴佛节自寺庙归家途中,惊鸿一瞥,少年策马飞驰,险些撞到她的车驾。
他勒马致歉:“我新得的马,不太听话,唐突了。”
她在帘后瞧见他惊为天人的脸,尚未知晓这是自己失之交臂的姻缘。
许意娘静静坐着,眼神渐渐涣散。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在闺中的日子最快乐。
有许多不甘,比如?写诗输给了王絮娘,有许多骄傲,比如?香道艳压全场,有许多惬意,比如?坐在船头,与闺中好友谈天说地。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衣裳不够好看,姊妹不够谦让,郎君不够出色,每个人烦恼着自己的琐事,却也有很?多期待。
是啊,那?时候,她对人生还有很?多的憧憬。
后来就没有了。
她似乎期待着皇后的凤冠,为此付出无数努力,但?以前,许意娘并不渴望坤月宫的宝座,为什么后来就想要了呢?是因为嫁给丰郡王了吗?
他想成为九五之尊,她自然而然地就想母仪天下了。
如?果不曾有这桩婚姻,许意娘在想什么呢?
火烧般的疼痛自胃部窜起?,飞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许意娘慢慢后仰,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有没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我想嫁给谢三郎吗?或许是的,她真心实意地盼望过嫁给他,与他缔结良缘,生儿育女,可最终失去了。
我想成为许家最好的女儿吗?已经是了,她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可从?未有过特别的快意,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
我想做一个好母亲吗?生养晨哥儿,抚养溪姐儿,最后为他们求一个出路,身为母亲该做的事,都做了,但?也不觉得该骄傲。
真奇怪啊,明明得到过,失去过,却好像从?未真正活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
许意娘茫然地思索,眼前却已一片黑暗。
要死了吗?
我还没有想明白。
她想着,倏地生出一丝不甘。
但?,太迟了。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537章 忆当年
程丹若下班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
这一个月,她基本上和朝臣一个作息, 早早起床进宫照看?皇次子, 晚上宫门落锁前下班。
社畜到这个地步,也只有社畜能习惯了。
但照看?皇次子的工作,其实很无聊, 奶娘宫人十来个人, 每时每刻都有人注意着新生儿的需求,关注温度计, 奶娘挤出来的奶水就温在酒壶中, 随时随地都能喂孩子。
她在那里最大的意义, 就是安定人心, 实时调度。
很无聊, 所?以,她又给自己找了点事做——重整安乐堂。
这两年宫里消失的人太多了,六宫的宫人首当其冲, 却?也不乏学医的女官, 程丹若拿到名单,心都在淌血。
她离宫十年了, 十年能培养的医学生都有好几茬,现在却?只剩下没几个。
昔年跟在她身边的吉秋,地动时去救屋里的一个宫人, 不慎被砸到后脑勺,躺了几天就去了。
汪湘儿在妖言案中被抓,因?她及时求情之故, 侥幸留下一命,出宫了。
彼时学得最用功的杜涓子, 在东厂断了一条腿,成了跛子。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切身体品尝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风流云散只刹那,故人皆如朝露无。
唯一全身而退的人,大概只有两年前王尚书致仕后,便躲进藏书楼自成春秋的王咏絮了。
还?有就是她此前培训的女医,她们一直在上课,没有发?配到各宫任职,勉强算是幸免于难。
现在,只能把这群女学生叫过?来,直接上手护理。
宫里有许许多多受刑的宫人,断腿断手指的不在少数,皮开肉绽的也不少,一个个都不成人形。
程丹若就每天上午讲课,下午让她们去安乐堂实习。
很奇怪,皇帝应该知道她的动作,但保持了沉默。
大领导都不说话?,程丹若乐得装傻,每天给自己找活干,倒也充实。
就是累了点。
她坐马车回?家,看?到门口跪了一大两小,周边还?有人指指点点时,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纳闷,大晚上的,谁家这么热闹?
再看?看?门匾和灯笼,噢,是她家。
“你们是谁?”她意外?,“跪在我家门口作什么?”
“是宁国夫人吗?”女子荆钗布裙,但容貌十分美丽,楚楚可怜,“贱妾梁氏拜见宁国夫人。”
程丹若没见过?她:“你是……”
“贱妾是丰、逆王的妾室。”梁氏伏首磕头,“王妃、许氏临终前,命妾身将此物交给宁国夫人,请宁国夫人大发?慈悲,照看?世子和郡主,不,是庶人……”
她顿住了,眼底透出迷茫,晨哥儿和溪姐儿都是小名,这两个孩子还?没有取大名呢。
但她也机灵,立马道,“请夫人给他们取个名字吧。”
“许意娘的孩子,找我干什么?”程丹若更意外?了,“你是想找外?子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门里闪出修长的身影,满脸怫然,“逆王的后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快走,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气。”
梁氏忙道:“不,贱妾找的就是宁国夫人,王妃说了,这是昔年侯夫人给她的珠钗,今日交还?夫人,请夫人发?发?慈悲。”
谢玄英蓦地顿住,旋即震怒:“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他拂袖,“人都死了吗?拖出去。”
门房和小厮立马上前拖人,溪姐儿被吓得大哭起来,梁氏也急了,膝行几步,死死抓住下马车的程丹若。
“夫人,夫人发?发?慈悲,世子和郡主都小,我们怎么去岭南?”梁氏拉住她的裙摆,将珠钗塞进她的手里,“两个孩子都没了爹娘,夫人可怜可怜他们吧,贱妾为奴为婢报答您的恩情。”
程丹若费解:“我和许意娘素不相熟,求我又有什么用?”
梁氏也不明白,可这既然是许意娘临死前的嘱托,她拼命都要完成:“请夫人收下吧,不然贱妾只能一头撞死在这里了。”
程丹若:“……”
奇怪的事又多了一桩。
她伸手接过?了珠钗。
珍珠已经有些年头了,微微发?黄,但做工很精致,金丝缠绕成底托,点缀翠鸟的羽毛,灵动可爱。
“这什么?”她问走过?来的谢玄英,“定情信物?”
谢玄英的脸比天色都黑:“是我母亲当年给她的。”
那年,柳氏相看?京中闺秀,特意在家中举办了宴席,期间两家姑娘起了矛盾,一人差点跌落二楼,多亏许意娘及时化解,方才化险为夷。
柳氏因?此相中了她,说是“多亏你才没有酿成大祸”,才赠送珠钗,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婆婆对儿媳的认可。而许意娘收下珠钗没多久,谢、许两家就开始议亲了。
珠钗不是定情信物,却?是定亲的信物。
后来,虽说退了庚帖,可珠钗是谢礼不是聘礼,自然没有要回?,一直留在许意娘的手中。
谢玄英越看?越刺眼,抢过?来拗断:“珠黄人故,留这东西?作什么?烧了。”
程丹若瞥了他眼,接过?断裂的珠钗。
借着门口悬挂的路灯,她隐约发?现了端倪,放在手里倒了倒。
果然,钗体是空心的,掉出来一卷纸条。
展开一看?,一行字:
惠元寺供经阁,地藏经,江南簿。
程丹若花了点时间,才从脑海里调出关键信息——江南。
她明白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许意娘在利用昔年的婚约,试图勾出谢玄英的愧疚,让她救自己的儿女,但实际上,这是一笔交易。
江南士族的把柄,交换他们照拂两个孩子。
“许氏精于算计。”谢玄英愈发?不悦,这是算准了他会?拗断珠钗吗?他说,“你可别上她的当。”
程丹若考虑了会?儿,觉得这笔交易可以做。
“你先?回?家吧。”她说,“我说几句话?,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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