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朱红色的大门,徐徐开启。张小娘子走了出来,迎着眼前齐刷刷看来的目光,面上扬起了笑容。
雨停了,远处的天,碧蓝得仿佛是一块宝石,熠熠生辉。
张小娘子呼出口气,扬声道:“大家排好,每张长案后都能领钱,都是一样。你们一个个来,不要争不要抢。”
发钱啊!
等于是天上掉馅饼,这个消息放出去之后,本来没人肯信。
后来,他们转念一想,跑一趟又不费事。若能领到钱,那可是意外的惊喜。
余阿五与田阿土挤在了最前面,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经过了上次买卖粮食的事情,再听到是清河郡王府,他们想都不想,在天不亮就出发,进城来到了以前经过,却从不敢停留的清河郡王府。
张小娘子宣布了规矩,每人能领五十个大钱。若是女户,能领八十个大钱,孤寡老人或家中有两个以上女童者,与女户相同,皆领八十个大钱。
按着户帖上的人口发放大钱,金银锞子多,若铜钱不够,一个村子的人排在一起,回去后再各自分。
消息传出去,清河郡王府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
福宁殿里,则闹得不可开交。
朝臣们铁青着脸,义正言辞道:“太后娘娘,张俊丢了襄阳,还意欲收买民心,实属居心叵测!”
“早就该将张俊府里围起来了,李相,你一直拦着,莫非早就知晓了此事?”
李光不客气道:“张俊丢了襄阳,你若有本事,就亲自去将襄阳夺回来!御史台的御史闻风而奏,何时变成了空口白牙含血喷人!”
邢秉懿板着脸,问道:“张家其他人呢?”
刑仲忙上前道:“先前大理寺的人前来回禀,说是张二郎畏罪自尽了。尸首照着规矩,埋在了大理寺墙根下。”
邢秉懿眉头紧皱,问道:“那张二郎可有招供?”
刑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邢秉懿瞧着他的神色,心里便有了数。
御史趁机道:“太后娘娘,且不提张俊是否有罪,如今清河郡王府的案子尚未查明,张氏却在急着转走不义之财,定要赶紧制止此事啊!”
想到清河郡王府的万贯家财,许多朝臣都坐不住了,争先恐后谏言,要将张氏其他人带回衙门问话。
官兵气势汹汹来到了清河郡王府门前,挥舞着佩刀吆喝道:“散开,都散开!”
等着领钱的百姓见到这群凶神恶煞的官兵,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官兵来到了大门前,看到门口空了的箩筐,以及剩在筐子里的大钱,眼都看直了。
好手笔!
堆成山的真金白银,居然眼不眨就散了出去!
张小娘子起身,问道:“你们来有何事?”
禁军班值以前与张小娘子打过照面,彼此尚算熟悉,说了来意,“还请小娘子见谅,叫上大郎随我一起,前去衙门问话。府上的这些钱财,必须封存好,待查明案子之后再处置。”
张小娘子还未出声,排在最前面的人,见马上钱就要到手,却一下没了,顿时不满叫嚷了起来:“张小娘子仁义,要将府里的钱财分给百姓,关你们什么事!”
“是啊!朝廷一次次加赋税,那些奸商低价收粮,高价卖粮都不管。张小娘子可怜我们这些百姓,行善积德,朝廷却要拦着,这是哪来的道理!”
“滚开,朝廷的走狗滚开!”
人群中有人骂起来,其他人很快跟着一起,骂声响彻天空。
前来的官兵,哪怕手上拿着刀,面对着愤怒的百姓,也万万不敢贸然动手,只能灰溜溜离开,回去搬救兵了。
张小娘子深深施礼,道:“你们快些,将钱都领走。不然,等下我得被投入大牢,这些钱都要被朝廷收走了。”
排队的人一听,赶紧上前,领了钱兴高采烈离去。
朝廷的禁军班值全部出动,加上府衙的所有官兵,浩浩荡荡朝着青河请郡王府前而来。
张小娘子身边的筐子里,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她对着忙碌了一整夜的婆子汉子道:“你们辛苦啦,这些你们拿去分了吧。”
说完,她则抬起手理着发丝衣衫,面上带着视死如归的笑,缓缓走向了禁军班值宿卫使杨存中,道:“杨宿卫使,我阿娘大哥他们,早两天去走了亲戚,恰好不在,府里就剩下了我一人。要抓,只能抓我了。”
以前杨府与清河郡王府也有往来,张小娘子与族妹杨臻娘交好。杨存中听到张大郎他们不在,心里便清楚他们肯定是逃了,神色复杂望着张小娘子,道:“上面有令不得不从,得罪了。你阿娘大哥他们,还请仔细交待究竟去了何处,好一并传回衙门问话。”
拿了钱留下来看热闹的百姓,有那聪明的,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是要抓张小娘子!进了衙门牢狱,哪怕没犯事,先用一通刑,活着出来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张小娘子将钱分给了我们这些穷人,那些贪官就拿不到了,恼羞成怒要杀了她。”
“张小娘子是大善人,我们拿了钱,总不能没了良心!”
百姓们自发围了上前,道:“张小娘子,你不能跟他走!”
“快来啊!朝廷要抓张小娘子了!”
杨存中看着涌上前的百姓,脸色大变,赶紧抽出刀,厉声斥责道:“闪开,胆敢耽误朝廷办案!”
百姓拿着手上的钱,再对着这群早就令他们愤怒的官兵,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无一人退缩,严严实实将张小娘子护在了身后。
杨存中恼怒至极,挥刀便砍向最前之人的手臂,“啊”地惨叫声震天,血流了下来。
这下一来,杨存中的刀,不但没有镇住他们。见到血,反倒更激起了他们的血性,嗷嗷叫着冲了上前,与官兵打成了一团。
眼见就要闹出大祸,杨存中紧张不安,扯着嗓子吼道:“退后,退后!”
官兵们挣扎着从百姓手上挣脱,远远退到了一边,吐出口鼻里的血,不停骂骂咧咧:“反了,这群刁民真是要反了!”
骂归骂,却没人再敢上前。
百姓们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朝后吼道:“快护送着张小娘子离开,别被朝廷走狗抓住了。这群狗官,上战场打仗,就变成了孬种龟孙子,平时就知道欺压手无寸铁的百姓,我呸!”
李光与赵鼎等朝臣,接到消息,急忙赶到了清河郡王府门前,望着眼前对峙的双方,各自神色很是精彩。
几人赶紧商议了下,北地的兵压境,临安城在眼下绝不能乱,让杨存中他们退了兵。
此时的张小娘子,早已被百姓们护着,出了临安城,上了驴车。
田阿土驾着驴车,憨憨笑道:“小娘子,你别怕,到我们村子里去躲一躲。我们村子虽穷,人都善良得很。进村得坐船过河,若是官府的人要抓你,马上就知道了。你可以躲到后山上去,保管谁都找不到。”
张小娘子笑了起来,响亮地应了:“多谢你们。”
此时天色已晚,残阳如血。她看向着了火般的漫天晚霞,浑身倦意难忍,又感到无比的轻松畅快。
李光曾问她,可害怕?
张小娘子毫不犹豫回答,她怕,当然怕。
但她做这一切,义无反顾。
为了家人,也为了良心。
赵统帅能从浣衣院杀出来,身后无数追随之人。是她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给了他们尊严。
而自己散尽家财,有收买民心。但更多的,还是民意,百姓们都恨朝廷那群贪官污吏已久。
阿娘大哥嫂嫂侄儿侄女他们应该到了明州,不知可有顺利上船?
到了北地,将清河郡王府的宅子田契全部奉上,加上她在临安做的这一切,他们就能平安活下去了。
而她自己,这一辈子比起那些后宅妇人,过得尚算精彩。若能活到北地收复临安那一日,见上赵寰一面,这辈子就全无遗憾了。
*
赵寰骑马与林大文他们疾驰到襄阳兵营,张保焦头烂额迎上前,结结巴巴道:“赵统帅,他们打起来了,下官,下官劝不住。”
他正要说打斗缘由,赵寰并未有听的意思,打马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张保呆了下,再看到跟在赵寰身后的亲卫,嘴巴张开,再也没合拢过。
到了校场,赵寰飞身下马,看到近百人打得正激烈,她大步上前,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都散开!我数一,二,三,敢不听者,杀无赦!”
有那聪明的,忙放开手,偷偷溜了。有那平时嚣张惯了,本来就不服气襄阳兵投降的,阴阳怪气道:“喲,赵统帅问都不问,就要杀人了......”
赵寰面无表情,只管喊数。
“一”!
“二”!
“三”!
脸上黥面,满脸横肉的小校,他以为法不责众,何况襄阳兵投了降,赵寰该想方设法,拉拢安抚他们。
赵寰若胆敢随意杀人,兵营就得炸营了。
小校心想到底是妇道人家没见识,以为这样就能吓住他们。他轻蔑淬去嘴里的血沫,拍着胸脯叫嚣道:“有本事将我们都杀了!”
赵寰眼都不眨,手用力挥下。
亲卫队手上劲弩箭矢,破空呼啸而去。惨嚎四起,瞬间血流成河。
第121章
血腥杀气, 强弓劲弩笼罩住了兵营,所有的兵将都噤若寒蝉,遵从命令呆在营房里, 半步都不敢动。
他们这时方真正察觉到, 当时北地攻下襄阳时, 好似春日除外游玩踏青般轻松。
真正的北地精兵,他们是天降杀神。襄阳的兵与他们比起来,无论从军纪还是兵器, 兵丁的气势, 就好比天上地下。
面对着校场倒下的尸首,聪明躲开的兵将瑟瑟发抖,张保更是双股颤颤, 连话都说不利索:“赵.....赵统帅......”
赵寰目光淡淡扫来,张保的话飞快咽了回去,嗖地一下站得笔直。
张保曾在岳飞部下当兵, 赵寰曾听说过他, 比不上其兄张俊的聪明,但人还算仗义忠厚。
这份仗义忠厚,在腐烂的兵营里浸淫日久, 像是石头外面包裹了层厚厚的苔藓。
钝且愚蠢。
幸亏,他未愚蠢到令人生厌, 尚留有一丝良知。不主动欺压百姓, 亦不会出言劝阻。与这世间大多数人那样, 心安理得随波逐流。
赵寰不耐烦与他多说,指着先前活下来的那几人, “你,你, 一个个来,先报自己的名号官职,家乡何处,犯了何事而被黥面,因为何事而打了起来。”
被最先点到,脸上同样黥面的汉子,约莫已经四十岁出头,他战战兢兢上前,嗫嚅着道:“下官成财,庐州人,在家乡.....”他吞吞吐吐起来,掀起眼皮偷瞄了眼赵寰。
赵寰眼神平静如水,就那么望着他。
成财头皮瞬间发紧,连嗓子都像是被堵住了,呼吸变得困难,再不敢隐瞒,飞快说了下去:“在山上当了土匪,抢劫杀人,被官府缉拿住,匪首判了斩立决。下官只是小喽啰,被黥面投入了兵营,如今是伍长。”
说到这里,成财又开始嗫嚅了起来,含糊半晌,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个,他陈三狗,他.....”
赵寰脚步微微动了动,成财惊恐后退两步,一口气道:“下官有个相好的叫媚娘,陈三狗也看上了媚娘,经常前去找她,回来还嘲笑下官,阴阳怪气下官那个不得力,没能让媚娘爽快。身子不行,骨头也软,投降北地的都是群软蛋。陈三狗嚣张得很,经常在兵营里耀武扬威,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欺负,赵统帅若不信,随便去找几个人打听就能知晓,下官有无撒谎。下官实在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