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她们亲亲热热地拉手,到了第二层的包厢。荀学姐接了珍卿的旗袍,谢过珍卿。
荀学姐把新一期《新女性报》,特意带来给珍卿看。
珍卿的未婚夫陆先生,还只是她三哥的时候,就特意找过荀淑卿谈话,说希望珍卿更多关注学业,办报的事不能占她太多精力。话里话外的意思,叫荀淑卿跟珍卿保持点距离。
荀学姐既不敢得罪陆先生,也觉得珍卿学习在行,也确实该多费心在学习上。
所以一般没事的话,荀学姐也不叫珍卿到麦特林路的报馆,每期的样报多叫裴俊瞩和熊楚行带给她。
珍卿看着《新女性报》,上面有一则耸人的新闻,说一个普通的木工师傅,自从迷恋上买彩票,整个人像是着了魔,他先卖女后卖儿,最后把老婆也卖了,背了一身高利贷,眼见无望中奖还债,昨日众目睽睽之下跳江死了。
还有一篇社会新闻,讲自从应天、江越等地,开展一场自上而下的禁娼运动,那些被吊销执照的娼jì,渐渐地涌入不禁娼的海宁来。不少明娼暗妓站街女,充塞着一些街市坊里,妨害交通与治安不说,还污染了社会风气,引起许多家庭震荡,非要严肃治理不可。
珍卿耸耸眉毛叹气,她摇着头不知说些什么,下面响起鼓板琴声,戏已经开场了。
就听见荀学姐感叹:“不巧,今天唱的是《翠屏山》,我挺不喜欢这一出。”
珍卿是才接触京戏,好奇《翠屏山》讲的是什么。荀学姐给她普及常识。
这个《翠屏山》讲的是……(见作者有话说)
珍卿听完默了片刻,原来是《水浒》里的故事,就跟荀学姐笑:
“所以我才不喜欢《水浒》,那些好汉动不动杀人,多少人罪不至死,多少人甚至无辜,他们杀这样的人,算什么好汉呢?”
荀学姐给两人斟茶: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女性有点行差踏错,就成了一个耻辱的符号,非要挖出五脏剁碎才解气。就像报纸上骂娼jì,仿佛她们是天生的奸邪,就该被人们喊打喊杀的。而那些天生幸运的人,有权利肆意挞伐她们。
“我坐车经过一个巷子,那些穿着夹衣的jì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的是倚墙而立摆姿态,有的在那艰难兜揽客人。我觉得她们真可怜,但凡社会和政府好,就该叫她们有正经的工做,而不是走投无路做这些……”
说着荀学姐向旁边一指:
“你看这些阔太太,还有那些娇小姐,哪里在认真听戏,都在谈天说地、吃点心、嗑瓜子,打发无聊的时间。她们没兴趣读书看报,她们不会反省思考什么,人生不会有更新鲜的境遇。
“珍卿,我忽然在想,她们并不比娼jì更能干,某些程度上说,她们和娼jì一样的。”
珍卿理解地点头:“学姐,我明白你的意思,真正的娼jì,还有这些无所事事的富女人,是这世上的大多数女人,她们并不看《新女性报》,也不看别的报纸,没有自我启发和自我改良的希望。糟糕的人,糟糕的事,依然继续糟糕下去……”
荀学姐忽然搂住珍卿,欣喜得像个小姑娘:
“天呐,咱们俩才是心有灵犀。我讲给别人听,人家莫名其妙。
“我们的《新女性报》,但凡做得严肃些,销量就上不去,但凡做得伧俗些,销量就陡然上涨。你不晓得,我还有亲戚向我建议,叫我在报纸上多写爱情故事,最好教人如何谈恋爱,再讲点大婆抓奸的事,保证每期都卖到五千份。”
荀学姐苦笑着:“我最初办报豪情万丈,觉得可对女性潜移默化,使之变成自强独立的新女性,引起女界的觉醒进步。现在,我真怀疑自己,熬心费力地做些,对于社会究竟有何意义?许多我们想改变的事,集政府之力才能做好,我们做是徒然无功……”
珍卿跟荀学姐讲故事,讲她在杨家湾时,遇见的卖掉三个女儿去扶持独生子的老太婆。后来,那老太婆悄悄把重孙女卖掉,落个晚景凄凉的下场。
“就像重男轻女的思想,你指望从老太婆的脑中取出它,给她装进男女平等的先进思想,只会徒劳无功。应该把新的思想,安放到儿童、少年身上,他们多半能改造;还有一部分青年也有望改造。学姐,你想通过一份报纸,唤醒全天下的女性,太贪心了。能唤醒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再影响另一小部分,已经是大功德了。”
荀学姐并非全然想不通,她只是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又觉得自己做的事效果不大,因此想找一个人好好地倾诉一番。
她们聊着聊着,还略谈及社会改革,这世界充斥着军阀、娼妓、赌徒、瘾君子、贪污贩……,如果人人都被审判定罪,再建比现在多一倍的监狱,都不见得能装下他们。所以,就算韩领袖统一了国家,他们也不会自行消失,非要进行一场社会改革不可。
作者有话说:
京剧《翠屏山》内容:杨雄、石秀结拜,杨雄让石秀开设肉铺。杨妻潘巧云与僧人裴如海私通。为石秀所见,石秀告诉杨雄。杨雄醉归,潘巧云及婢迎儿反诬石秀调戏潘氏。杨雄见事不明,与石秀绝交。石秀与潘巧云反目,愤而离去,乘醉夜杀裴如海,杨雄始悟,定计诓潘巧云及迎儿上翠屏山,勘问奸情,石秀逼杨雄杀潘巧云……
第201章 女流之辈的韧性
吴二姐伤势才小好, 就要赶回徽州的防疫委会员,继续履行她的使命。临行前特意来楚州路见珍卿。
珍卿说想看二姐的伤疤,二姐把颈中丝巾取下。
珍卿看她带着痂的横向伤疤, 又想及外面的蜚短流长,有点想不通:
“二姐, 你跟赵先生, 当初为什么那么快定情呢?”珍卿听三哥讲过, 几乎与柳惜烈分手不久, 二姐跟赵先生走得就越来就近。这是柳惜烈自己供述的, 所以他一直不能接受。
二姐看出她的心思,讲她与赵先生的相识。其实医院院长跟卖药的商人,交集不会少, 他们早前就是相熟的朋友。
大约在去年十月份,吴二姐有一位肺炎重症病人,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太, 当时她使用常规药物已无效果。
吴二姐跟病人家属商议, 为这老太太使用进口新药, 结果引起突发性休克,没有抢救过来。
家属把二姐骂得狗血淋头, 还扬言要对簿公堂, 柳惜烈也指责二姐贪功冒进……
虽然这种药物的稳定性,是经过临床试药的, 虽然吴二姐怀疑女病人基础疾病太多, 但她心里还是自责。
赵先生来跟她商量事情, 见她失魂落魄, 就跟她说:
“世上的真理, 不一定都在西人手中, 可要自己掌握真理,就该抓住机会捕捉真理。
“沉痛教训未必不是机会,若你愿意,我帮你争取,给老夫人做病理解剖,查清她真正死因,找出自己的失误。”
天知道赵先生怎么做的,他竟合法拿到女死者的遗体。
他让吴二姐通过解剖,证明并非新药的问题,而是老太太的小儿子,擅自给老娘用了偏方……
珍卿听得出奇,那赵先生一派温和,像个笑脸迎人的买卖人,没想到男友力爆棚啊。
不过珍卿也有点狐疑:“你说的新药,不会是赵先生家的吧。”
二姐杵珍卿脑门:
“当然不是,这是德国进口新药,拿到制药技术都难,更别说由中国药厂批量生产。
“我也不是药学家、化学家,不能帮他做新药研发。最多给他提供临床数据,不过没有制药技术,其实也没多大意义。
“好了,小管家婆,你二姐没傻到那种地步。
“生意人最看重金钱,姑且说赵先生也如此。但他把最重要的东西——钱券、房产、股份,主动跟我分享,没有提任何附加条件,我们甚至还不是夫妻。……他对我像个父亲,平常很慈爱,有适当的威严,我觉得安心。”
珍卿由衷感叹:“成年人的感情,甜蜜也如此复杂,姐,原来你给自己找了个爹。”
吴二姐笑推她一把。
不过,想想吴二姐的童年,找个爹也是正常需求,她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
吴二姐最后跟珍卿说:
“小妹,你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并不怕死,刀割进我的脖子时,我在想,毫无意义地死去才最可笑,这想才觉得不甘心。
“……我看到那么多同胞,那么多贫苦百姓,遇到瘟疫、灾荒、战乱,没有政府的保护、救济,毫无希望地、毫无意义地死去……
“死亡好容易,就像说一句话,喘一口气,简简单单就达成死亡,死去的人变成一个个数字,人们对数字却最冷漠……
“我忽然省悟,人确实是一根芦苇,我也不能例外,随时被什么意外折断生机。区别只在于,我进行更多思考,能作些意义微薄的努力。我想我的努力,总会带来有意义的变化。
“小妹,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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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着簌簌的梧桐叶,给人带来深彻的凉意。
珍卿在图书馆读报纸。
自从公历新年以来,谢公馆在海宁,甚至在全国都是风头无两。
谢公馆被媒体密切关注,始于谢董事长的救灾义举。
谢董事长凭借强大的人脉,调集数以百万计的粮食衣药,使长水沿岸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饥民,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中西义赈会的龚老先生,家族世代经营民间慈善事业,义声响震寰宇,自是圣人一般的人物。
而谢董事长作为女流之辈,竟能当仁不让,屡屡解民人于倒悬,在坊间声望渐大,已有人将她与龚老先生同论。
其后,其女吴祖怡博士,作为医学会派遣到徽州的骨干,按照她历来调研积累的经验,帮徽州组建防疫委员会,正巧抵住了秋冬的一波汹涌疫情。
徽州的疫情与往年相比,跟它的邻省相比,都有了非常大的改观。
吴祖怡博士在业内,一时间声誉大著。虽然她再三跟大家讲,非她一人的功劳,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但当民众晓得,她是谢如松董事长的女儿,民间就掀起对母女二人的追捧狂潮。
接着,陆竞存这个名字,也与她们联系起来。报纸上讲,他是最年轻的实业资本家,他的投资对象无所不包,一年能给多少提供工作,一年能挣多少钱……
反倒是吴大哥没人大吹,处在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
可到一月底的时候,坊间报刊对于谢公馆的胡吹乱捧,又渐渐地变了味儿,谢董事长和二姐、三姐的丰功伟绩,先是与桃色旧闻糅合在一起,继而又掺杂着兄弟阋墙的秘闻,
在更多报道出来前,终于有人暗中干预,把这样渐渐失控的势头刹住了。
《新林报》上有后妈的照片,幸好没有二姐和三哥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公馆的人大出风头,可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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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进入期末考试周。
最后一天上午考完代数,女孩子们哀鸿一片,抱怨连天。
她们一对题目才知道,瞿先生出的考试题,根本没分什么文组理组,文组理组的题是一样的。这一下文组学生都觉得吃亏。
同学彭娟说组织去抗议,但下午还有体育考核,有的同学建议先不要闹,等全考完再找教务长说话。
下午考完体能测试,大家忙忙轰轰换衣服、收东西,彭娟等人又提起要跟教务长反应代数太难的事。
珍卿一边在那听着,一边默默地收拾东西。
代数她学了半个学期,“排列组合”问题,依然是她觉得老大难的问题,想起代数她就觉得伤心断肠。
题目太难固然讨厌,可她好歹认真做完了。如果再换一套题再考一遍,她心里觉得很讨厌。
再说她从前在圣音被动“闹事”,搞到最后要退学,心里总有点阴影,不想参加这种抗议活动。
珍卿跟抗议派说肚子疼,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出来。
裴俊瞩和乐嫣代数是理组,说不上占不占便宜,自然也不凑这个热闹。
熊楚行和米月也跟上来,期末考试结束,就意味着很快要放年假,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
米月跟乐嫣商量,年前年后去哪里串亲戚游玩,而熊楚行和米月真有干劲,家还没回就说要去报社。
熊楚行催促珍卿,赶紧把她负责的板块做好,明天排版后两天印刷,大后天正好赶上发行。
米月举着一只风车,说她们家过年去港岛玩,问珍卿要不要一起去。
珍卿拨一下那风车,哈哈笑着说:“除非你把我们一家都带上,二十多口人呢。”
米月蹦蹦跳跳地拍手:“那最好不过,我最喜欢一大群人一起出去玩……”
大家说说笑笑走出去,校门外熙来攘往,车山人海,她们的说话声都淹没在人海里。
跟朋友兴高采烈地道别,珍卿把东西递给胖妈,钻进徐师傅的汽车里,问徐师傅:“三哥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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