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姑奶奶的礼品单子里,有一尊羊脂玉的送子观音,这物件极是贵重难得不说,为着它花了多少心血,却非一言两语能说清。自从珍卿那年离开禹州,姑奶奶就叫人留心好玉料,得着玉料又找最出色的匠人雕刻,刻好就年年月月供她茶点香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宝贝似的送到珍卿面前……
向渊哥送珍卿的成套箱柜,主打的图案是麒麟纹,麒麟除了镇宅,据说还管送子来着;杨家大表娘送她一对插屏,一只屏上图案是“喜上眉梢”,一只屏上画的是“螽(zhōng)斯绵瓞(dié)”。螽斯是蝈蝈儿的古名,这玩意儿最会生孩子,《诗经》里有一首《螽斯》,什么“宜尔子孙振振兮、绳绳兮、蛰蛰兮”,读到这些叠声词,仿佛听见千万蝈蝈展翅飞来……还有李师娘送的六套百子被,珍卿看那新崭崭的被面上,大娃娃带小娃娃欢快地玩耍,她真的压力山大想痛哭流涕啊……
珍卿一面看得眼花头晕,觉得未免太过铺张靡费,另一方面又感动到喉头哽咽,心潮澎湃,不知如何报答这等深情厚谊。
她晓得杜太爷和亲戚长辈们,煞费苦心地准备这些东西,是为给她撑排场增底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杜家的姑娘虽嫁给姓陆的,但杜家把她生老病死一应用物都备好,衣食住行她花用的不是夫家的,由不得人随便看轻她欺负她!
在这个世界上,有生女儿不当人使劲作贱的,也有把女儿当成心肝宝贝,嫁个女儿赔送几辈子的身家,还伤心得去掉半条命的。她杜珍卿此生何其有幸,而得天人如此厚爱!
珍卿本觉得招摇过市不好,铺张靡费不好,可是此情此景这些扫兴话真说不出口。
嫁妆搬到蜀州路是为给别人看,以后未必堆放在这处房子,珍卿看过便由秦姨、阿成分类入库。珍卿两面里应付人事,颇有点左支右绌,没有空闲多加感慨,心里暗急没有人帮帮她。
三哥那边也有许多人事处置,而且他是男方,搬嫁妆他不来不稀奇。但是杜教授怎么能不来?这时节又到哪儿浪去了?难道又因她的婚事受人恭维去了?连最上心的杜太爷也不知上哪去了,等半天都不见他人影儿。
亲戚们也晓得杜太爷父子不着调,都知机地没有贸然动问,珍卿不晓得杜太爷和杜教授在哪,也不好贸然替老头跟教授遮掩。可他们未免太不像话,这么多亲友要她一人招架。但她没露出一点异样,这一会说亲友一路劳累,赶紧送大家往酒店歇着去。
蜀州路的新房客人不好来住,楚州路一处小楼又住不下,作为新娘亲属住谢公馆却不妥,珍卿就按大家之前商量好的章程,两家亲友一律住明华酒店。大家一路车马劳顿又在蜀州路说了半天,也迫不及待想找地方落脚歇息。
作者有话说:
父母长辈不分古今都有好坏,以前的人疼女儿也能比现在厉害的多,现在的人糟蹋女儿也能比古人厉害得多(樊胜美、房四井这种太窒息了)……世事变更,但有的人心没有变……感谢在2022-05-27 12:49:10~2022-05-28 14:1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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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大办婚礼的麻烦
我年青时以为金钱至上, 而今年事已迈,发现果真如此。——英国伟大的作家和艺术家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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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跟姑奶奶、若衡表姐同乘一车,祖孙三人一时都沉默无言, 心里都有好多话,却怕冒冒失失说出来, 就像吃隔了几夜的饭, 怎么一遍遍炒热, 咀嚼起来都有怪味儿;不说出来, 大家也早已彼此谅解, 而今后还会继续关照下去。
珍卿抚着姑奶奶满头银丝,看着她鸡皮鹤发的模样,不由地又哽咽起来, 喃喃说一句:“姑奶奶老了……”姑奶奶人老泪少,其实心情也激动,只是七十多年的风云变幻, 她看惯了生老病死, 只对珍卿说出一句:“人都要老。——妮儿啊, 谁也不能跳出生死,摆脱轮回, 姑奶奶也脱不开。”
姑奶奶晚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物质上没有缺憾,但心境上却有一份惨然, 所以她难免心灰意冷。珍卿跟杜太爷几番请姑奶奶来海宁, 她无论如何不愿来, 未尝没有自暴自弃的意思。珍卿看姑奶奶衣饰一丝不苟, 神情像是火焰熄灭后的灰寂平静。
上一年, 三哥再三交代杨家二表伯, 不要将明衡表哥活着的消息,告诉杨家的任何一个人,不然所有人都有危险。二表伯也许连姑奶奶也没告诉。珍卿忽然有一阵冲动,想私底下给她说点什么,但终究决定守口如瓶,因为这是很现实的生死存亡大事,大家都不是天选之子,行事不慎真的会死的。
珍卿还是问起了昱衡表哥。
若衡表姐去年生了一对龙凤双棒,俩孩子是今年九月满一周,昱衡表哥过继了她的小妮儿。说是过继,因为若衡表姐两口子住在杨家,俩孩子还是吃着亲娘的奶。若衡表姐说,小妮儿再孝顺大了也要嫁,以后再生男孩儿还要给二哥过继。那个给二哥读书听的丫头,也被打发出去嫁人了,现在给二哥买了戏匣子,他天天听着戏匣子也不坏。
珍卿也是唏嘘无言。人人活在世上都要受苦,只是大小早晚的问题,昱衡表哥至少还活着。若衡看了一眼祖母,那件事她不敢告诉珍卿:她过继给二哥的小妮儿,二哥刻意取了个名字叫“若珍”,这是二哥心底一点念想,除了他们娘听见这名字,当日哭得不行,大家都是由着二哥的。
到明华酒店把大家安顿下来,珍卿临要离开时,姑奶奶又攥着珍卿唏嘘惘叹,说杜家四十多年没办婚礼,珍卿她爹她姑都没得出息,带累得杜太爷抬不起头。珍卿这桩光明正大的好亲事,总算叫杜太爷扬眉吐气。姑奶奶一面怨骂杜太爷,指望他以后给小辈省省心;一面也殷殷叮嘱珍卿,叫她往后好生看待祖父,他不着调了一辈子,该原谅他还要原谅他……
珍卿一一答应下来。
把亲戚们安顿在明华酒店,珍卿脸也僵腿也僵,身也累心也累,回到家一点也不想动弹。也不再想知道杜太爷、杜教授在哪嘎达。
袁妈却火烧屁股似的迎上来,她说杜太爷说不好要出事。原来,杜太爷晓得好多鞭炮哑火,气得眼发黑身子哆嗦,带着一群人直奔香烛街找人算账,留在家的袁妈拦劝不住杜太爷,又生怕杜太爷气出个好歹,赶紧叫老铜钮和家里听差全跟着太爷去。杜太爷那汹汹的出街气势,简直像混街少年要跟人火并。
袁妈他们已通知陆三哥和杜教授,珍卿别的事先不管,马不停蹄地往香烛街赶过去。谁知她坐车才走到半道上,就瞅见黄大光拉着杜太爷疯狂往回跑,车上的杜太爷一边惊恐地回头,一边支离破碎地狂喊:“快些快些。”
珍卿赶紧叫司机停下车,就听见狗吠声跟轰雷似的,铺天盖地把人耳朵吵得嗡嗡的,她定睛看另一边路上情形,就见狂奔的黄包车后面,谢公馆调来的仨听差奔命似的跑,他们身后是一群奔狂吠的狗子。
狗子前面拔腿狂奔的听差们,奔得脸孔通红青筋直迸,还吓得张牙舞爪哇哇叫,开车在后面追的不明人士,扯着嗓子大声支招:“你们停下来,快停下来,停下来狗就不追啦!”竟然还有一辆警车也在跟着,看来这情形已扰乱公安秩序了。
因恐惧而狂奔的一群人,压根听不见他们的话。还有热心路人支招叫他们分开跑,跑的人照样听不见。还有人笑嘻嘻抱着手臂看,给他们加油鼓劲叫他们快跑。
老铜钮岁数大了跑不动,竟然落在那群狗子的后面,反倒摆脱被狗狂追的厄运。老铜钮歪在路边上捯气,珍卿叫司机把他带过来,看见三哥的车也在后面追,她也赶紧叫司机掉头往回走。
杜太爷他们最终避进一个浴池,才算摆脱群狗的狂追,又由陆三哥从后门接回楚州路。珍卿后脚回到家,问究竟怎么招惹的一群狗子,杜太爷又害怕又委屈,到家了还心有余悸,说压根不晓得怎么惹了一群癫狗。
老铜钮和听差们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拼凑出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
原来杜太爷找到香烛铺跟人理论,香烛铺的人不认爆竹受潮是因为他们,非说杜太爷自家保存不善。杜太爷气不打一处来,叫听差把家里没放完的炮,在店家门外路上放放看。
那年轻听差也是直头愣脑,杜太爷话一落他就点燃鞭炮。幸好铺子旁边有消防水缸,有手脚快的人忙舀水把那一串鞭炮泼灭了。
省事的皆知香烛街不能有明火,杜太爷这无厘头地一点炮,把一整个香烛街的人都得罪。杜太爷他们犯众怒被围起来,这一边加上杜老爷才六个人,想讲理没有人家声音高,想打架又敌不过一条街的人。
香烛街这边又说有人报了警,杜太爷一听警察要来立马怂。在众听差的拼死护卫下,好不容易冲出包围圈,出了香烛街才冲到大马路的街沿儿,没想到警车来得这么快,杜太爷他们听着警笛哪敢停脚?香烛街的人指着杜太爷一行,说就是这帮人在香烛街寻衅纵火,好家伙,警车赶紧拐弯追起杜太爷他们。
事情就是赶得这么寸,杜太爷他们狂奔躲避警察,中间路过一家跑狗场,狗场大门口簇了一群狗子,不知趁天气好给狗子打预防,还是要把老狗集体送屠狗场。
身后一直有警车鸣笛的动静,有过进局子经验的杜太爷,吓得催促黄大光快跑快跑,路过跑狗场时也没停下。杜太爷说跑狗场的那群瘟狗癫狗,也不晓得中了啥邪,追着他们狂撵不休。
后来听跑狗场专门人士解说,才知道就是“奔跑”惹的祸:狗本就对移动的事物充满警惕,更别说跑狗场有竞技经验的狗,一条狗奔跑起来,会带动所有的狗为了胜利而奔跑。
杜太爷这回真是吓傻了,到家时衣裳全汗湿,回房在床上躺半天,还捂着心口进气短出气长,嘴里囔囔地念叨:“我的娘啊我的娘,我的娘啊我的娘……”
珍卿一面忍不住心疼,一面又忍不住发笑。
被几十只狗子狂撵半天,杜太爷这会啥心气也没了,后面好几天不敢出门,偶尔在外面溜达一下,看见邻居狗子掉下的毛,他也吓得马上跑回家。
杜太爷他们被狗撵的事,成了当天晚报的社会版头条。若非没人晓得本主是杜太爷,老头会以前无古人的方式,像他心心念念的蔡家巷流星炮一样,一夜之间蹿红海宁城。
珍卿私下跟三哥说起这事,还为吓到祖父过意不去。受潮的鞭炮是珍卿故意为之。去年听杜太爷对婚礼的种种设想,珍卿就觉得非常不妥。鞭炮看似为喜庆吉祥之物,其实也是人间一大凶器。她小时候在杜太庄,见过一个同龄的残疾男孩,他右手被鞭炮炸得只剩两根手指。到海宁后,在报纸上也曾看过一则新闻,有人结婚放炮把路上老人惊吓死的。这些是比较严重的情形,一般炸伤的情形就更多了。
杜太爷叫阿成帮忙买鞭炮,珍卿当时忧心忡忡地说:“三哥,我不赞成祖父的大排场……按他设计的燃放密度,鞭炮定会伤到无辜路人,如此我们难逃干系。我写小说作文章,总把国家大义、民众福祉挂嘴边,总刻画勤劳自力、善良果敢的主人公,偏偏自己结婚劳师动众、铺张靡费,放个鞭炮还炸伤路人……如此言行不一,我成跳梁小丑了……”
陆三哥觉得她太过慈善,以至于有点杞人忧天,不过还是悄悄吩咐阿成,在买来的精品鞭炮中,掺入一些受潮过期的鞭炮。所以杜太爷被狗狂撵,根源确实在珍卿他们这里。不过这老头儿也是人老心不老,真以为自己是梁山好汉啊,竟然带着一大些人踩场子。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睢县的亲戚们到齐后,为了劝说姑奶奶做体检,珍卿跟姑奶奶软磨硬泡好几天。众人在场话赶话的情况下,珍卿将亲戚里年事高的都带去医院体检。没进过西式医院的既新鲜又敬畏。像杨家大表娘这种旧式妇女,不愿意被男医生拨来弄去,也不愿被些古怪机器辖制耍弄,珍卿也带他们弄点保健品吃吃。
为免三哥这边亲戚有意见,睢县亲友的一应花销,都是珍卿用自己的钱付账——给一向手紧的杜太爷心疼坏。但是有口舌之处就易生是非,珍卿给自家亲戚延医请药,传到三哥他们那边的亲戚里头,就闹出一场口舌是非——其实也不算三哥的亲戚,是吴二姐那边的本家亲戚。吴家人是为小囡囡满月而来,恰闻珍卿与三哥的婚讯,便说要讨一杯喜酒吃吃,谢董事长他们自不能赶客。
由此弄成一个尴尬局面:跟吴家亲眷关系最近的吴祖兴,跟弟妹的婚事似全不相干,既没有递消息也没送贺仪,拐了多少道弯的吴家亲属,却在海宁作威作服耍得兴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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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各人的待客之道
为珍卿只给娘家人延医请药, 有个吴家妇女跑到谢公馆抱不平,说一样自家亲戚一样奉送厚礼,新娘子怎么敢如此厚此薄彼。并阴阳怪气地责难谢董事长, 好好的承宗长子扫地出门,抬举得后生子称王称霸, 越兴不把长子亲戚放在眼间, 更娇惯得穷乡僻壤的童养媳, 也敢骑在他们身上拉屎拉尿——这是事后胖妈给珍卿转述的, 珍卿怀疑胖妈添油加醋了, 世上有这么没自知之明的人也是可怜……
吴家那妇人上谢公馆争论,当时陆三哥也在谢公馆。一向温文尔雅、待人和气的三哥,毫无征兆地跟那女人翻脸了, 据说他当时直接甩狠话:“我们陆杜两家联姻,跟吴家原本不相干,吴家仪礼也不该收, 婶子嫌弃晚辈夫妇的礼数, 我们更不敢多留婶子。”然后三哥就吩咐封管家, 将吴家婶子送的贺仪点查清楚当面退还,再奉送车马费把他们一家送走——对于吴家其他亲戚倒没赶, 不过有人自己悄悄走了。
事后胖妈跟珍卿总结陈词:“五小姐……你看是那婆娘叫得最欢, 肯定有人撺掇她。哼,真怕她惹事早该拦着劝着, 不过撺掇她来当出头鸟, 他们好也好占点便宜。这档子人呐, 是七月半带扇子上坟, 煽的是阴风点的是鬼火。哎呀, 何苦呢……”
这么粗陋的手段, 不像是谁精心策划的。当初,谢董事长一意赶走吴祖兴,晋州吴家那里颇有微词,不过谢董事长继承的这份家业,到底跟吴氏宗族没有干系,谢董事长这女强人也难惹,吴家人不过嘀嘀咕咕图个嘴痛快,那个敢跑到谢公馆闹的妇女十足傻。
吴家婶子来吵闹那天,谢董事长没阻止小儿子赶客,并不代表她赞同他的处事。她一向主张和气生财,所以从不轻易跟人撕破脸。参加婚礼的宾客齐聚海宁,吴家人上蹿下跳虽然讨厌,但也可忍到婚礼结束再发作。
赶客不是浩云的一惯作风,也不是谢公馆的待客之道,而且他姐姐祖怡虽然豁达,为着跟姐姐要好也当审慎些。所以在几家吴姓人离开后,她把儿子叫来谆谆教诲:
“……浩云,为人处事不可只图一时爽快。你把各路宾客款待好,小有嫌隙的可以化敌为友,原就亲热的可以成为帮手,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谢董事长还借亲身经历说事:她与第二任丈夫结婚很低调仓促。那时她有位堂房阿姨在江平,从别人口里晓得外甥女再婚,却不请她。谢董事长当时事业家庭交替地忙,没把这桩小事放眼里,那阿姨却到死不原谅她。谢家族内的事她总爱跟她对着干,给她找了一大些小麻烦。
总而言之,就是你觉得无所谓的事,在别人眼里也许比天都大。所以看似是两个人结婚,对不同阶层、教育、亲疏的宾客,必要打起精神小心应对,没人能把人情处理得完美无缺,也没人能时时处处左右逢源,但至少婚礼这种人生大事要谨慎用心。
谢董事长最后也唉声叹气:
“我对你跟小妹,与对二姐一样期望,总之,结婚是人生大事,须对爱护你们的亲朋好友有交代,务必打起精神给我好好应对,以后生子乔迁之类,就随你们的意,大办小办不办都好。
“在待人接物上面,小妹比你杜叔叔强许多,根柢上还是一样,一样清高文人的品性。我猜她这些日子应酬客人,心底一定不耐烦了。”
陆浩云本不觉得二姐会有心结,听母亲这么讲便去找姐姐聊,二姐抱着孩子叹气冷笑,说吴家人是自作自受,她怎么会怪亲弟弟?其实小英的满月她不想大办,谁知道吴家人耳朵那么长,听到消息就说来庆贺囡囡满月,伸手不打笑脸人,二姐难道说我不许你们来。别说吴二姐跟吴家疏远,连吴家人用心巴结的元礼、仲礼,都不知道如何亲近这些本家。
陆三哥比母亲更了解珍卿,自然晓得她在强自忍耐,忍耐这么繁复忙碌的婚礼。本想这天晚上好好陪她,不想又有一件无聊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谢公馆自诩为埠上清白商家,生活在这鱼龙混杂的海宁城,虽不免跟帮派分子虚与委蛇,却不屑真正跟他们搅和在一起。本城帮派头目多从底层上位,讲究人面、排场却也狡猾世故。谢公馆儿女喜宴不请他们,他们会装作不知以全颜面,事情就心照不宣混过去。但也有忘乎所以的狂人,竟敢对着小报记者大放狂言,说谢公馆若不给他发喜帖,他就带着帮众冲进会场,砸翻贵公子娇小姐的喜宴。
陆浩云不怵这种小头目,却也得找人问问怎么回事,看那人只是吹牛皮还是真有计划。这天回到楚州路小妹已睡了。
翌日,珍卿读报也看到这消息,她心内反感又无可奈何。
婚礼最终铺排得如此盛大,最初是杜太爷不甘心低调,本质上实由于谢公馆家大业大人面大。他们无论做生意还是做慈善,与珍卿和杜教授纯做文人不同,外场人讲究场面、人面、情面,这些都体现在人情来往中。
珍卿能够理解并体谅一切,但她没有神仙的清心药,长久应对人情干不了正事,自然而然地心生厌意。
珍卿没精打采的一天,从早餐与读报开始。而被狗吓得在家窝三天的杜太爷,今天终于满血复血,精神奕奕地跟珍卿说,叫她陪同去明华酒店看亲戚,人家远道而来他却缩在家,实在太说不过去。
祖孙两个人吃完早饭,珍卿没一刻钟就收拾好,随时可以向明华酒店进发。早饭时就兴匆匆的杜太爷,却磨磨蹭蹭一直不出来,珍卿叫胖妈问怎么回事。
胖妈回来告诉珍卿,说太爷刚才开门挤了手,找了紫药水正在擦呢。
珍卿到杜太爷门前刚要敲门,老头儿从里面开门出来,看他若无其事地背手出来,珍卿着急地问:“祖父,伤的哪只手?伤得厉害不?不然你别去啦?”
杜太爷颇不屑地哼一声:“挤到手指头,又不是挤到脚杆儿,恁娇贵!”他的不屑中似有丝笑,似有似无似神秘的笑。珍卿倒没有细琢磨,看他左手撑着拐杖,看来是伤着右手了。
一路无话到了明华酒店,睢县亲友各自住着堂皇的宾馆房间,没事还是喜欢扎堆儿闲聊。因为有几位上年纪的在——姑奶奶和向渊堂哥老两口,聚会的房里倒是男客女客都有。
两下里见了面,大家自有一番亲热礼数。向渊堂哥一家和姑奶奶一家,都是亲近又熟稔的亲戚,大家在一起都挺自在。沐浴着早间明媚的阳光,姑奶奶难得夸赞杜太爷:“这个日子你选得好,前后都是响晴的日候,亲戚们来来往往不踩泥地,接亲送亲都不挨雨淋……”
杜太爷昂着脖子洋洋得意,说这日子是他千挑万选的。
大家寒暄一大圈相继落座,珍卿和杜太爷坐在斜对着窗的客位。杨家宏云表哥的媳妇,关切而格外殷勤地问杜太爷:“表舅爷,前儿听珍妹妹说你老脚崴了,今天看着是大好了吧?”
珍卿也微笑地看向祖父。分明是杜太爷被那群狗吓坏,缩在家里不敢出门,非告诉亲戚说他崴脚了。
离家前杜太爷脸上的怪笑,又重新映入珍卿的眼帘,就听杜太爷乐乐呵呵地说:“唉,人老不中用了。走楼梯一个没留神,是崴了一下脚杆儿。没啥大不了的,珍卿跟浩云,说破天非不叫我走动,你说这不是怠慢亲戚么。我这脚杆儿一见好,我这……我不马上来给亲戚赔罪……唉,人老啦,眼瞅着是不中用嘞,今儿一早准备出门,开门时候没经心,你们瞅这,我这手指头又叫挤了,还涂了紫药水来的,要不然来得更早嘞……”
一屋子亲戚在听杜太爷说话,珍卿也是费解地看着他:杜太爷应该伤的是右手,却见他声情并茂地说着话,一边拿右手使劲扒拉左手袖子,然后,动作夸张地高举起左手,现出腕上的百达翡丽金表,好家伙,那金表圆得标致的表盘,就像一方金光闪闪的湖面,向人们眼里射出万道金光。对面三位老人不约而同地眯眼侧头,继而下意识地以袖掩面。其他人也被强光晃得不能睁眼!
杨家大表娘“唉呀呀”地捂眼睛,然后闭着眼,神奇古怪地朝杜太爷的方向问:“哎呀,表舅,你行走揣着金元宝是咋,咋照得这亮煌煌的。哎呀,眼都睁不开嘞!”
珍卿立刻起身欲按下杜太爷,见他左手臂及时地落下,她心里一口气悄悄松开,想这老头儿可算收了神通,要不然真该请如来佛来降他了。珍卿讪讪对亲戚们发笑,心里咬着牙想这老头儿太爱现了。
谁曾料到,杜太爷放下那唐突的左手,又用它抬起被挤伤的右手,好家伙,室内陡然又是一阵强光反射,刺得对面三位老人又掩袖闭目。这老头子还煞有介事地说:”你们瞅瞅我这紫药水,唉呀,手指头现在还蹦疼蹦疼啊!“
随着杜太爷说到”蹦疼蹦疼“,他那涂得像巡海夜叉的手爪子,就对着窗口那么一蹦一蹦地晃,珍卿看他两只手数个璀璨光点,像发射出万道激光似的,谁要是有个迎风流泪眼,非被这宇宙无极白炽光闪瞎不可。
珍卿赶紧蹿上去挡住杜太爷,这他爷爷的哪是要给亲戚们秀伤口,现在是奥特曼想打小怪兽,口诀就是“biubiu,biubiu,biubiubiu”。不过杜太爷啥时候悄摸加入奥特曼家族了,不带上她!
珍卿正正地堵着杜太爷,咬牙瞪眼地给他示意:老头儿,快把爪子都给我收起来。老头儿还想嘚瑟一下,珍卿直接把他左手金表拽下来,杜太爷忙把右手收藏好。珍卿愤愤地瞪他,瞎显摆什么呀!
大家被杜太爷弄得无语,只有杨家大表娘说了句:“可见如今的日子好过,表舅都有闲心戴首饰了。”杜太爷那老嘴又呱嗒起来:“那可不是!城里又没得田地种,珍卿跟浩云都能挣家用,叫我也养金贵了,而今再叫我下地侍弄庄稼,我是干不动了……”
杨家姑奶奶翻着大白眼瞅他,若非房内晚辈与外姓在场,她非得举起龙头拐杖把杜太爷追得抱头乱蹿。玉琮的爷奶只是含笑听着,偶尔还微微附和两句,但都是不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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