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427章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标签: 种田文 穿越重生

第486章 大爱行世德有邻

  随着珍卿回国的时间愈长, 外头翘首盼着易先生的师友,也按捺不住催易先生出来一晤。易先生每天接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近友师长来信, 受不住大家压抑过后井喷式的热情,珍卿也得亲自执壶酬唱一番。

  最先酬对的是文教出版界朋友, 本欲花上一个礼拜分批宴请。但这些师友前辈相互沟通联络, 比跟珍卿夫妇还熟络随意。珍卿和三哥夫妻搭档应酬, 发请帖简直成了无用功。那些接了请帖的人呼朋引伴, 把主家准备隔日宴请的人带来。而隔日再请另一批师友时, 请过的人又随有帖的朋友来。珍卿两口子酬对师友的宴会,天天热闹得像是喜宴,能诗能文见多识广的人, 名堂多得叫人难招架。

  有人道“少壮能几时,访旧半为鬼”,见到风华正茂的易先生真, 才觉苍茫浊世犹有星芒, 希望珍卿好生保重自己, 做好唤和引导国人的启明星;有人见到珍卿就痛哭流涕,说天天听易先生演讲唱片方能入睡, 参加宴会还带着昂贵的录音机, 抹着眼泪说就愿意听易先生说话,叫易先生有话就放肆说, 他都给她一字不拉地录下来……还有的纯粹崇拜易先生的人, 夸张地抱来一捆易先生作品集, 恭请易先生于案前高坐, 他就忙前忙后又翻扉页又递笔研磨, 眼巴巴求易先生留下墨宝呢, 这个人带了个坏头以后,珍卿之后应酬天天要签上百本书,三哥成了款待客人的主力军……

  有人弹琴歌咏真意涌于肺腑,感叹珍卿和三哥中肠忧国,与醉生梦死的膏粱纨绔比,直是淑世济民的在世圣人,有的人是真心赞美真实抒怀,有人赞美抒怀着就变味,就跟在世圣人襄助一点经费,说想办个金石学社经费不足……出版界前辈有的巧言令色,有的风格务实,不过他们轮番上阵的最终意图,不外是跟珍卿催稿或约稿,真的是无一例外的……

  还有教育界德高望重的前辈,作为名大学的大教授或大领导,竟折节枉尊蹭别人的请帖来,挤不进来主家的谈话圈,能在一旁干等两三个小时,终于等到主家应酬完近人师友,上来就开门见山讲他校中情况,诚邀易先生去他学校执教,若有疑意他必三顾茅庐,以表对易先忱敬之心……

  三哥的对外应酬早就开始,他陪珍卿应酬却说更累,跟自己的朋友应酬闲话,不过讨论世界军政形势,中国的金融经济态势,其他话题他带着耳朵听就好。而跟珍卿这些学界朋友应酬,不但要谈文理医工各种话题,借机向学界高士推介梁州文理大学,还有随友前来的其他从业者,听着梁大经费师资都雄厚,强要毛遂自荐去执教的,这些在场面上提出要求,让三哥费口舌又费思量,珍卿也得打听其人是否称职,以助三哥作出正确的决断……

  短暂休养后的应酬太多了,尤其社会各界的有资历者,对珍卿的各种工作邀请让人疲于招架,招待完文教出版界师友,又轮到谢家的亲友轮番轰炸。亲友见面难免不遗余力催生,毕竟三哥的年纪真的不小了。

  三哥跟珍卿尽量在外面应酬,不把人放在谢公馆款待,晕头转向地应付了半个月,说好闭门谢客不应酬了,谢公馆还是天天门庭若市,满府人在家也不得清闲。清明节后,全家人便躲到花山别墅度假。吴二姐夫妇早各自忙开,小英这丫头跟珍卿夫妇也混熟了,到花山度假就非得跟过去,还嚷着说不愿意去上幼稚园了,但谢公馆不纵容小孩子,还是叫小英周末再过来。

  在离花山不远的城西工厂区,谢董事长新开两家贫儿工艺院。度假时谢董事长带大家参观过。

  北方大片国土沦陷以后,多少乱离人涌入海宁这大都市,多少失怙失恃的小孩沦落街头,有的太小沦为童丐沿街乞讨,大点的偷窃抢劫成为社会隐患,寒冬腊月也难免凄惨冻毙于市,连收尸立碑的人都没有,有智识有良心者怎能无动于衷?

  谢董事长背靠赈济会一呼百应,三年前开始跟济世救民的民间社团合作,先后在海宁办了五家孤儿院,一开始只管这些大小孤儿的温饱,后觉无家孤儿不能终身吃救济,便筹划帮助他们慢慢地就业自给,便同其他救济机构办孤儿习艺院(工艺院),根据孤儿的智力、体力、兴趣因材施教,男孩子多培养他们学做金工、木工、藤工、织工、漆刻等,女孩子则学缝纫、烹饪、图画、刺绣、造花等,如制鞋、排印、打字、编帽、织网等工艺,男女孤儿都可凭兴趣、能力选学。

  工艺院远比纯孤儿院烧钱得多,孤儿们修习工艺需延请专业师傅,还要置办对应的工艺设备,及上课所需的生产资料等。珍卿他们参观柳树坝工艺所,其间有位教刺绣的女教习,一月薪水就合新币九十元,当然,该女教习在三个工艺院教课,并非只教一处就拿这么多。可仅一个柳树坝工艺所,教习就近二十名之多,虽还在其他工艺院兼教一艺,细细算来也开销之大,几乎快追上一所中等学校。

  谢董事长跟合伙人方清平先生认为,在海宁的华界办贫儿工艺所,经费压力也比其他小城市大得多,他们很该广结天下豪杰,在中部和南部城市设些工艺所。近来他们就在着手落实这项计划。

  慈济会的方先生访花山别墅,曾跟珍卿、三哥语重心长地说:“工艺院教成孤儿一艺,则彼一身一家永至温饱,以技教人使其立足社会,将可能之社会毒瘤,转化为社会之有用人材,实为功德无限之举。”意思叫珍卿夫妇帮忙宣传,譬如写写文章扩大社会影响,甚至亲自站台演讲动员,让更多社会力量加入这项功德事业。

  虽然有点被裹挟的意味,珍卿却由衷为谢董事长自豪,也为方先生这样的苦心孤诣感动。帮忙扩大影响力算是义不容辞,珍卿还决定,这次《我和我的祖父》连环画版税,将来也捐出一部分给他们做慈善。

  当初,在马赛送别王梦琼先生一家,珍卿便曾心潮澎湃地感慨,中国有无数蝇营狗苟的随波逐流者,为了一己私利祸国殃民无所不至,也有无数迎着汹涌的时代洪流逆上,致力于扶危济困、兴邦救国的民族脊梁。

  最初,珍卿没几分兴邦救国的大志,偶尔行善都觉得对得起良心了。但她进入谢公馆这等积善人家,所遇人物多系怀才抱志的有识之士,耳濡目染的是立己立人的仁德大爱。这些时代先锋式的伟大人物,把她人格中积极一面唤醒,她由被动受教到主动追寻,瞻瞩时代先锋的人间大爱,自己也堂堂正正地在世上颠扑寻觅,真感幸甚至哉。

  不管怎样的心潮澎湃,珍卿心性早已历练出来,还是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一边应付上门的师长亲友,一边画着《我和我的祖父》,也在思量后续的事业规划。

  回海宁一个月后,珍卿和三哥就没再避孕,她要面对的现实是随时会怀孕,接受须负大责任的全职工作,于人于己都是不负责任,所以发聘书请她主持重要事项的,她之前都已经拒绝了。她早就决意以教书育人为主业,暂定找一两所学校教书,至于写作、绘画、翻译事业,就像学生时代一样操作,有兴趣的以业余时间尽力做。

  在花山度假的最后一天,家人同观四姐跟邻居青年打球,一直翘首关注着赛场上的动向,不时卖力给自家人喝彩加油,力图做最合格的家人后援团。

  六岁的小英太可爱了,她很热衷给大家做球童,每见他们把球打空落了,就敏捷地跑去给人捡球,得了谢语赞声高兴得什么似的。谢董事长爱她爱得不行,说谢公馆再没比小英更可爱的人。杜太爷特别不以为然,撇着嘴拿眼缝溜珍卿夫妇:“如松啊,你也别叫话说太满啦,那珍卿和浩云生出来的,咋就不比你外孙女可人疼。”

  珍卿和三哥闻言头都要大,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从西郊花山别墅回到城中,惊闻慕江南先生生病住院了,打电话到中古文艺书馆,方知慕先生已经出院。珍卿连忙放下手头工作,精心挑了礼物探望慕先生。

  艺专的顶梁柱之一梁玉华先生,就在今年年初去法国修习雕塑学,艺专由慕先生跟吴质存先生主持,慕先生多年积病精力不济,仅靠吴质存先生哪里顾得过来?

  幸好就在这个月,同慕先生亦师亦友的唐人礼师兄来了,唐人礼师兄任艺专的教务长,卓天目、朱书琴辅助唐师兄主持艺专教务,叶知秋、秦间间帮忙打理艺专庶务,其实常常是吴先生和慕先生帮忙把关。而慕先生的应酬和画务,就由周成捷跟朱书琴同管。

  其他人在艺专基本上是全职,周成捷师兄在美国学的艺术设计,回国后承揽舞台和广告设计,前两年生意好挣钱多人也顶忙,但最近工商企业不大景气,周师兄生意自然轻淡些,倒能多帮慕先生担待一些画务。

  照理说艺专也算人才济济,离了慕先生这积古老和尚,其他大小和尚没道理就念不好经。可听说慕先生还是不能完全丢手。

  珍卿来探慕先生这一日,恰是银丝飘落的微雨天。珍卿从前车跳下赶紧跑到后车边,叮嘱兼充听差的保镖把兰花搬进去,搁到慕先生书房的前窗下。

  才进中古文艺书馆的大门,就见拄着手杖的慕先生,在书房廊下鹄形孤立,面上衬着仿似晴阳的雨色,莫名是越过红尘的超然感。珍卿回想初来书馆的情形,心里漫出轻灵的暖意,走过去挽着慕先生的胳膊:“先生,你瞧这盆宋梅,是我祖父专诚为您寻来的,他如今也晓得,您老人家是博学清高之人,那些金银俗物听闻久不送了。”

  慕先生顺着珍卿指的方向看,看了一会,欣悦地凝睇着兰叶梅瓣,一抬眼正身又面向庭院,淡绪闲愁地看着雨幕,轻轻叹道:“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花的季候也快过了,你我师徒处过十年,唉,竟又多活了十年春秋,正思量自己多做了些什么好事。”

  珍卿蓦然心里一紧,见听差又摆好那盆石斛兰,便笑着跟慕先生解释道:“这盏石斛兰是家母的爱物,可怜她事必躬亲,无暇娱乐,这盏兰花也被冷落久矣。”

  慕先生迟缓地弯下腰,凝神查看石斛的竹形叶片,还有鲜灼的紫冠白花的花朵,看了一会,颇有悦目赏心的怡然之态。待重新直起身板,慕先生不由去捶腰,沉霾重重的眼中透出一丝欣悦,跟珍卿笑言戏谑道:“如此,岂非夺你母亲所爱?”珍卿便刻意露点亲昵之态:“先生,听说我在海外求学时,我父祖常从母亲的花园借花献佛,先生跟我父祖已高山流水,相亲自如,反倒跟我这亲学生外道不成?”

  慕先生忍不住按她脑袋笑:“偏偏是你怪腔怪语多,学生还讲什么亲不亲?只论得意不得意,诚心不诚心。”慕先生又扭头去瞅瞅两盆兰花,回头看既得意又诚心的学生,心情格外得好,便带着珍卿迈进前厅里。

  珍卿这时想起替杜太爷致意,今日杜太爷本欲一道来,临出门在雨檐下咳嗽不停,找了医生来看说没有事,就是乍暖还寒时候,受了冷风冷雨的刺激,珍卿便坚持不叫他出门。慕先生自然也不会怪他老人家。

  杜太爷见识少但知道好歹,认定珍卿在画坛能有今日,一定还是凭借慕先生的带契。他很注意维护与慕先生的关系,常年不断地送花送衣、送吃送喝,慕先生性情疏阔又厌烦虚伪,倒把不着调却不伪饰的杜太爷,常年当成亲戚来往,这也是一桩奇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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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7章 得意弟子得谁意

  珍卿跟慕先生联袂进入前厅。现在时令已是春夏之交, 慕先生在厅中燃着煤炉,煤炉上并未坐着茶壶烧水,反倒烤了些花生、栗子、白薯, 珍卿不由雀跃拍掌道:“先生还烤了白薯,是给我的吗?”慕先生坐到炉边烤一烤手, 笑着指珍卿道:“给你的, 难道我吃不得?满指望你能独当一面, 还这样孩子气, 真叫我不能放心。”

  珍卿诧异地蹙一蹙眉, 又不吭声了。她不像慕先生坐得离炉子近,她拿起小火钳翻栗子、花生看,正想翻看烤白薯熟了没有, 慕先生轻巧地夺过火钳子,挑出一个小个头的白薯,从身后找了张旧报纸垫在桌上, 把火钳夹的小白薯搁到报纸上, 叫珍卿等放冷了再入口。

  珍卿等白薯放温了拿起来, 撕下白薯焦皮小口地吃着,慕先生不免又叹他娇气, 说他小时候连焦皮也一同吃。说到这个愣了片刻神, 他莫名其妙谈起艺专的事,说艺专油画系、国画系现有哪些教师, 分别教授什么课程, 兼管什么行政事务, 各自的擅长方向和行事风格, 还包括美术相关的学生社团组织, 这些人事日常可能有什么问题。

  珍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赶忙开声止住慕先生:“先生,先生,我祖父年高体弱,出国前我应许过他,留学回来就要生育,替杜家延续香火。先生对愚生倚托之意,看重之心,愚生心领神会、铭感奋发,可以我目下家庭情况,贸然延揽艺专重责,来日左支右绌,不能胜任,反而贻害无穷,引人耻笑啊。”

  慕先生看着珍卿半晌,忽然自失地对门外喟叹,说他近来记性越来越坏了,颠三倒四确实不中用了,是记得珍卿跟他讲过这些难处,他也接受她只来教课的决定,可他刚才莫名忍不住说起来,大约吃药把脑子吃混沌了。

  慕先生自叹无用之后,珍卿连忙出言劝慰。他还是难以言喻的怅惘,怔怔出了半天的神,才又凝神跟珍卿说道:“我晓得你材优干济,事务繁冗,也无意叫你承担艺专太多事,只不过,只不过,你谢公馆有财有势,神通广大,而我跟上层人物多有龃龉,教育部现下竟拖延经费,还想弄些不三不四的人来监视干涉。我是在你身上想得太多,想你来日在艺专任教,知道谁是歹人谁是好人,不要受那些歪门邪道的污染,要把你我的艺术风格发扬下去,若艺专来日有经费上的短促,还要靠你们家帮忙周旋……”

  若是他人对珍卿说出这番语,不免交浅言深、霸道无理,可是慕先生这样跟她说,隐约有一种不祥气息。当此情境,再好吃的东西也咽不下了,珍卿试探性地问慕先生:“先生近来感觉如何,我家二姐开的西医院,三哥也认得不少中医圣手——”

  慕先生却是摇头摆手,无意多谈,珍卿的心慢慢沉坠下去。

  先生不在意珍卿忧虑他健康,由珍卿自欧洲带回的教具,又起了对学校事务的谈兴,着重还是金钱方面的事:“……我往年海内外办画展,有时太过轻信,有过人财两失的蠢事,又常常耗巨资购买古画字帖,身边积蓄不如外人揣测得多。近来艺专公费常常拖延,我历年办展的画款多贴给艺专,艺专名为公立近乎几沦为私立。美术系的教具也每匮乏,素描课的石膏模型太旧了,你带回的教具正解燃眉之急,美院的师生用得极是爱惜。上个月,粤州穗城艺院罗博士来,说他那里也是经费窘迫,一个维纳斯石膏像断成两截,还勉强撑起来给学生用,我将你带的石膏模型赠他一半,他高兴得小孩子一样。珍卿,这一次托你从欧洲代购教具,本该照价付款,奈何教育部经费朝三暮四,我的积蓄怕都贴在学校,还不知能给寿康留下几分。我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吃一吃你这个大户。”

  珍卿连忙摆手说不必如此:“我与先生名为师徒,实是骨肉之亲,先生当年赠祖父钱财房屋,不已将我家视为至亲吗?些许钱财何劳先生记念呢?我家诸人常随高堂经营慈善,也常扶持经费短缺的大中小学校,这批教具,不妨以我夫妻名义赠予艺专……”

  刚才慕先生提起的寿康,是他独子郭寿康,因随母姓他生下来便姓郭,慕先生对独子亦有舐犊之情。珍卿心里算了一下,郭寿康今年才十四五岁,看看慕先生不免又默然。

  珍卿对于教具款子的回话,自然在慕先生意料之中,慕先生望一望院落中,珍卿的女保镖毛妞儿守在里面,孟荣贵和黄皕在周围警戒。慕先生收回视线,叹惋忧虑着:“就是国库都有钱尽之时,你家大张旗鼓做慈善,坊间都传谢公馆金山银山,招来悍匪兵贼可怎么办?我看教具一事就作糊涂账,不必打什么夫妻相赠的慈善名头,不要宵小之辈认定你家豪阔。”

  珍卿也忧戚地点点头,提醒他家的何止慕先生?有识长者多提醒他们勿太招摇。这年头,流氓兵匪都爱干绑架勒索的勾当。可当下为了防范当局的迫害,做了慈善不可能藏着掖着,就要广而告之叫官绅百姓都知道。前几天滕将军送来的十六人,原本说给珍卿和谢董事长用,后来说三哥也不能掉以轻心。再后来二姐夫妇到梁州出差,也给他们配置了三个保镖。十六个保镖没有一个人闲置。

  财雄势大自古难免被觊觎,但珍卿夜深人静时也想,特殊年代拥有太多家业钱财,未必是个人与家庭之幸福,所以她既赞成一家人去做慈善,也不怕钱财有一日消耗尽,只要全家上下平安就好。

  珍卿略一联想,忽然想起什么,诧异地问慕先生:“教育部经费迁延至此吗?连艺专这等名校也迁延?”杜教授的海宁国立大学,经费虽比往年来得迟些,倒也不像艺专这么严重,严重到天天叫慕先生拿积蓄去贴。珍卿想到本币外流造成的钱荒,还有币制改革带来的问题,却听慕先生垂眸低声道:“一则是我得罪上头的人,有人从中作梗在所难免,二则我对校内的□□学生优容,上头想派保守派掌管校权,一时半会难免对峙起来,如之奈何呢。”

  珍卿这时才后知后觉,他竟忘记了极关键的因素。适才慕先生说,他往年轻信导致过人财两失,又说买古画字帖也消耗巨多,听来更像应付外头人的说辞。她知慕先生办画展挣钱不少,也知他暗中支援过社会党,甚至去年慕先生办巡回画展,经S国回国的行李箱箧中,说是带着没卖完的画还有一些教具,恐怕更多夹带的是给社会党的物资吧。

  所以,慕先生明明带了不少东西回国,偏偏艺专的教具还是不够用,明明办画展挣了不少钱,可他手边的流动资金并不多。

  也许,慕先生说是拿积蓄补贴艺专,也不过为给社会党输送的物资金钱做掩护吧,免得轻易有人猜忌他与社会党往来。还有刚才,慕先生说把教具款子含糊过去,假若外人以为这批教具是先生付的钱,他的钱花得快也能解释了。

  珍卿看着声色不露的慕先生,摇摇头懒得无谓浪费脑力。就算慕先生真想借她家打掩护,他叫谢公馆在银钱上别招摇,自然也是出于好意,不必把慕先生想成小人心。

  到书馆吃中午饭的时候,唐人礼师兄也过来蹭饭,饭后慕先生感到倦怠去歇午觉。珍卿趁他去小睡的空档,跟唐人礼师兄探听一番,才晓得慕先生病得极重,个个医生交代她好生养息,争取带病延年,可是他为诸事操劳忧心,想好好休息也得心无挂碍才行呐。

  珍卿跟唐人礼师兄初次相见,唐师兄说,他早年听先生讲过珍卿很多事,神交已久今日乍见,颇有相见恨晚之念。据闻稳重寡言的唐师兄,初见却愿同珍卿推心置腹。说艺专的经费窘境源于慕先生的不妥协。上头想派个保守派的教务长来,此人的学术观点,不过是拾西人之牙惠,政治上也是韩领袖应声虫,讲的也是对外妥协对内强硬。慕先生太过狷介骨鲠,在报上将教育部想派来的人嘲讽一番,又把想派他来的官员刮棱一遍,上头拖延经费给慕先生难看,不过慕先生和艺专声名在外,倒还不至于一直拖延经费。只是累得慕先生生气操心,难以养病。

  为了避免不学无术者做教务长,慕先生挖空心思请来唐人礼师兄——唐人礼师兄原在粤州穗城艺院,今年已经升到副院长了,被挖来当海宁做艺专教务总长,还兼油画系的系主任。

  唐师兄还跟珍卿揭慕先生的底,说道为何穗城艺院罗博士一来,慕先生就慷慨赠他许多教具?罗博士在穗城艺院原只负责教务,慕先生把唐师兄挖到海宁,原该唐师兄担待起来的事务,不免都架到罗博士头上,叫他苦不堪言。慕先生理亏在先只好主动出血。

  珍卿闻言惊诧失笑,她适才闻慕先生赠人教具,还暗感先生高风亮节、舍己助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公案。

  唐师兄看这杜师妹明媚之态,暗叹难怪慕先生替她考虑,他若有这样聪颖绝伦、伶俐可人的弟子,他也会格外替她绸缪计算吧。

  鉴于这位杜师妹的才具声望,慕先生早属意她做艺专教务长,还曾对叶知秋、朱书琴、秦间间等人慨叹,杜师妹学识上就强于专科生,又二十年如一日打磨技艺,而且天姿灵秀创作上不落窠臼,公认她开了新一代写实主义画风,将来成就必不在他之下。有杜师妹做艺专教务长,必使艺专教学更上一层楼,将来画坛人才辈出指日可待。

  然而现在校内学生运动高涨,政治观点的龃龉也影响师生。现在主持艺专的诸位校领导,多系慕先生培养多年的老资格,一旦严格管束他们的学业,也被满心爱国热忱的学生攻讦,说他们是不知忧患的亡国书生。另一面,学在艺专教在艺专的老资格们,也难免被当局卷进人事斗争,你不想卷进去他可操控你的薪资待遇啊。

  艺专如此复杂的局面,杜师妹即便做上教务长,也难以专心致志做慕先生期望的教务改革。杜师妹又说要履行妇人之职,眼下就要生孩子子。慕先生遗憾到一日九回肠,到底放弃叫杜师妹做教务长。其实,慕先生也不想叫她太多旁骛,而令她有时间专心经营艺术天赋,把她的一代风气之先开到极致。

  而后,慕先生就跑到粤州穗城艺院,挖了他这第一代弟子主持艺专教务,意为杜师妹扫清人事上的烦恼,叫她闲暇时在艺专专心给学生上课就行。唐人礼之所以愿意受慕先生挖,一是师恩沉重难以固辞,二是觉得来浸润海宁艺术氛围也好,三嘛,便想见识蜚声国际的易先生风采,如今一见果是不凡,很期待她以后到艺专上课,能够造成什么样的新风气。所以,唐师兄也谈不上什么做替补的怨尤。

  这些前事在腹内纷纷转过,唐人礼师兄自然不会说破,毕竟慕先生给这小弟子操许多心,言里话外也并不透露出来。

  唐人礼师兄里外事务多,陪了珍卿一中午算跟师妹相识了,工作友谊以后皆可以慢慢磨合,不急一时。

  唐师兄走后慕先生还躺着,珍卿偷偷拿出慕先生的药,找众仁医院的高医生咨询,确定先生吃的都是对症的药。又给众仁医院的几位专家致电,沟通慕先生现下的病况,说来说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多少病都是三分治七分养,慕先生不能完全脱离事务,实在于事无补的。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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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8章 常与师徒同苦乐

  这一天, 慕先生说是午后小憩,却睡了两个钟头才起来。珍卿亲自给他端水拿药,盯着他老人家把药吃了, 又敲边鼓说给他请个中医瞧瞧。珍卿满以为会费一番口舌,不想慕先生轻易答应了。珍卿哪里知道, 慕先生午睡一个多小时都醒着, 后面就听珍卿一直在楼下讲电话, 操心的是他的病症治疗, 现在答应她弄个中医来看免得以后再啰嗦。

  师徒俩沉默地坐了一会, 慕先生起身带她去画室。珍卿一看才明白,原来慕先生说是居家养病,如今还在给学生改作业呢。想劝止又不止如何劝止, 慕先生这人比杜太爷还倔,现在劝止了他,她一走他还我行我素, 珍卿干脆啥也不劝了。

  慕先生感叹现在精力坏了, 思维坏了, 说有时拿着画笔对着画纸半天,反倒捕捉不到新异的灵感, 而给学生改作业反倒灵感泉涌, 比自己独自创作更能笔头生花。所以他喜欢给学生修改作业,将自己娴熟的技巧与学生稚嫩的灵气融合, 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珍卿沉默地坐在旁边观摩, 看慕先生有时举笔都费劲, 而且手眼似不能协调统一, 改了还不到半个钟头, 两次不慎打翻了颜料板。慕先生未因自己病弱暴跳如雷, 当珍卿第二次帮他捡起颜料板,见他抓了一手的画笔,失神半晌都没有再动笔。

  珍卿心里针刺似的难受,便叫慕先生在旁边歇着,主动承担起给学生改画的工作,她的效率非常惊人,不到一个钟头就改了三四幅画。慕先生打翻的画板上的颜料,她也巧妙地利用了没有浪费。

  慕先生在旁看得精神抖擞,赞叹不已,把突然来访的容牧师拉进画室,朋友面前对小弟子不吝赞美之辞,说珍卿正值灵气充沛、精力旺盛时,一出手既见炉火纯青的技巧,又有深邃蓬勃的情致,所以笔随意转,意游笔端,完全是下笔如有神,似他三十多岁的巅峰状态。

  直到容牧师提醒太阳西斜,在旁看得全神贯注的慕先生,才想起叫比他更专注的珍卿歇一歇。

  珍卿这时才觉得口渴得很,慕先生殷勤地给她倒水。珍卿跟久违的容牧师寒暄数语,容牧师问珍卿吃什么点心,他笑慕先生如今是个病西施,多少好吃东西都要忌口,来他这做客吃点下午茶非得自己买。

  珍卿有点累了想回家,但在两位长者盛情邀请下,也没有强拒下午茶,吃下午茶聊的话题就随意。吃完下午茶快有五点钟。遗憾郭寿康还没有下学,没见到这个从前的小胖团。

  回程时已是夕阳斜坠,珍卿经过一家书店时,看见一个人莫名觉得熟悉。路上思索半天,想得头皮都紧了,才想起书店那看着眼熟的人在哪见过。

  夜幕降临前回到了谢公馆,珍卿改了两个小时画真累,勉强读了几封信就已经撑不大住。

  陆三哥从兴华教育基金会回来,见母亲、惜音跟杜叔叔在起居室说话,娇娇也在旁边做缝纫作业,而杜太爷已经早早睡下。一楼起居室唯独不见珍卿。胖妈说她去见慕先生累着了,五点多钟到家就回房间,四小姐叫她打牌她也没玩。回房看了会信说叫胖妈帮找素描本,找到给她没看一时就睡着,睡到这时辰还没吃饭呢。

  陆浩云看看快到八点钟,便叫胖妈给珍卿准备晚饭。他到楼上轻巧地开门关门,转到卧室,见他睡的一边床头灯开着,房中一圈圈咖啡色的光晕,床褥间游开她的乌黑秀发,陆浩云看见此景,心里软绵得一塌糊涂。正为回来能看到她一切安好,外面的如晦风雨才不值一提。

  他坐到珍卿那边的床沿上,从被褥底下握着她细瘦的手,轻抚着她指上的老茧,柔声缓气一遍遍呼唤:“小妹,小妹,醒醒,再睡晚上就睡不着……小妹,醒醒,吃点东西再睡起。”

  珍卿艰难从梦中醒来,明昧的灯光中看清眼前人,不由抱着他宽阔的肩膀,嘟囔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自己帮慕先生讨要学校的经费,使出纵横捭阖的交际手段,真是好不威风。可是做了这么精彩的梦,睡起来也疲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