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443章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标签: 种田文 穿越重生

  明堂侄子一家人待客极尽热忱,明堂侄子还生恐安排得不周到体面。珍卿夫妇反复劝解还是觉得不安。他们老辈人越上岁数倒越讲老礼数,稍有怠慢总有觉得很惭愧似的。珍卿便跟明堂侄子扯起他儿女的闲篇。

  他已经工作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他长子玉琏在省城的银行做着金库主任,次子玉瑚师范毕业后在睢县教育局供事。明堂侄子说起来这两个儿子,又念叨着叫儿子们回来接待长辈。珍卿和三哥说火车站发生了刺杀,大半夜叫他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杜明堂那个想读艺专的大女儿容华,艺招考试没通过现在念禹州省城念中文系,一放暑假她就回到永陵家中舒服待着。明堂的小女儿佩华才十五岁,今年秋季才会升入本地的高中。珍卿对娇娇啻啻攀谈艺术的杜容华不感冒,对乖巧寡言却被母亲嫌恶的杜佩华倒怜爱。不过给这两个女孩的见面礼也都是一样的。

  珍卿夫妇说明天一早要赶回睢县,一行人吃好了夜宵便准备睡下了。

  珍卿一行人闷头睡了六七个小时,女主人薛桂枝一早带着女儿和家佣,整治了具有禹州特色兼顾海宁风味的丰盛早餐。

  他们吃饭时说起昨夜的火车站刺杀案,说在火车站刺杀投降官员的激进爱国者,一个被当场打死了,另一个今天也被逮住了。

  说起东洋人的被刺杀,不免问杜明堂永陵的备战情况如何,韩领袖的特使来了有好几拨吧。明堂侄子就无奈地感慨,老百姓苦作一年还混不到个温饱,一遇荒年更要到处卖儿卖女嘞,还谈啥储备粮食储备汽油?每家的人口都是挣钱的劳力,哪有啥闲心挖啥子防空洞?地方不给钱也组织不起啥民兵训练啊。

  现下誓死抗战口号喊得震天响,实际禹州这地界从上到下,当官的跟老百姓还是该干啥干啥,就是年青学生和知识分子热心,街上发传单、游行的都是他们,街市上挂的抗战幌子跟横幅,多数是机关应付上头来人检查的。珍卿二人见怪不怪也没啥评价了。

  明堂大女儿杜容华就莫名说,当局不是说寻求S国和美国两大强援了嘛,谅东洋岛国这区区的后起之秀,不至于能打赢得这两个强盛国家吧。

  珍卿和三哥还未及详细解说,明堂侄子很恼怒地喝止了大女儿,骂她别用微末见识在长辈这班门弄斧。珍卿还是特意跟他们解说一下:“欧美政客比中国人更务实,没有令人垂涎三尺的好处,没有到他们自己也不安全,他们很难说会尽全力救援中国人。S国所谓的向我国援助数百架飞机,其实是为了避免腹背受敌的险境,向我国提供贷款用于购买他们的飞机,这个贷款将来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的。”听到这一席话的明堂侄子,失望地叹一声:“泱泱中华,竟至被倭寇逼迫至此!”

  临出发前,三哥的外庄经理早将三辆汽车开来。加上保镖十个人也够坐的,装上随身行李正好足够。不料明堂侄子说去教育局请了假,说要陪同珍姑姑跟姑父回睢县去,解释说珍卿多年在外难免地理人物生疏,一帮外乡人乍入禹州遇到麻烦也须有人打点。

  他还又要把省城做事的长子玉琏也叫回,珍卿和三哥再三说不必,争扯得都要着急动怒了,明堂侄子才无奈放下叫回长子的打算,只说他的次子玉瑚就在睢县教育局,已经打电报叫玉瑚帮忙全程打点。珍卿夫妇嘱咐他别处声张他的行踪。

  白天看永陵市的街道也是萧条,蔫头耷脑的巡警、倚街乞讨的叫花子,光鲜睥睨的阔人,穿戴潦草的穷苦人,还有还算有朝气的青年学生,跟鲁州所见景象也没有太大差别。

  汽车出城后在平川上顺风疾驶,但珍卿对永陵市内风物并不熟悉,路上没有感到太多故乡的亲切感。

  他们一行人临近睢县不忙进城,专诚拐到磨坊店探望珍卿的李师父李师娘。到地方发现李师父家里尚算平静。时隔七年后的师徒重逢,无须任何矫情的煽情戏码。李师父积年的顽疾不可能治好了,可也不像是立时要下世的光景。

  珍卿看着形容枯槁的李师父,想到也是油尽灯枯之象的慕先生,还有幼时为她发蒙的匡成英先生,十三年前飘然一去就再无音讯了。她也生出天地茫茫、我身何归的凄惶。

  李先生最初教导珍卿的那个冬天,身体羸弱的师徒俩冒风雪上山寻找腊梅。而今珍卿终于回到了故乡,李师父又欲效仿上山寻腊梅的故事,一个在燥热与清凉交替的清晨,带着娱乐晚年的小弟子跟她的丈夫,步履维艰地爬到山梁上的野梅林中。

  李先生爬到山梁上就喘得厉害,早没有了当初对雪咏梅的气力,何况夏天的梅树全是一片萎枝,想寻也寻不到。他们三人只在啁啾的鸟鸣中,瞰望着灌木丛中的坠露鲜花,还有不远处的障目青荫,及更远山脚下的雾里村庄。

  李师父问珍卿看着乡中的夏日景象,心里有什么诗意没有。珍卿暗暗压下凄凉的心绪,念起少年《声律启蒙》中的一联:珠缀花梢,千点蔷薇香露;练横树杪,几丝杨柳残烟。寻常字句莫名是愁恻之情。

  李先生抚须轻叹一瞬,说了一声:“早饭该好了。”珍卿和三哥欲左右两边扶他,李先生摆摆手冲长工道:“栓子,你背上我下山吧。”

  珍卿夫妇在李师父家盘桓了三日。珍卿离开磨坊的那天下午,才说出娟娟姐和她的共同心声:“先生,你为啥不情愿去大城市,娟娟姐在我也在呐,我们一家骨肉至亲团聚多好。”

  李先生直愣愣地盯着空气,咳着痰说不出来话,等丫鬟帮他吐了痰,他虚浮地喘着气说道:“新旧沉浮,东西漂流,一生颠仆,无所造就。埋骨若非桑梓地,死了也是雾惨云愁!”

  珍卿的眼泪扑嘟嘟落下来,伏在李先生膝上呜呜哭起来,三哥在旁边任珍卿哭泣着,一会还是李师娘上来劝解她:“小时候才来我们家,说你是个没眼泪的丫头,长到如今眼泪水儿反倒多了。”

  之后李师娘私下劝解珍卿:“我自从进了李家门里,你师父无论去哪我都跟着。他说走到哪里都是外乡人,走来走去一身志向不得舒展。珍珍,我拿你跟娟儿一样看待,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跟你娟儿姐讲不通的理你必能听进。你师父不愿埋骨他乡,离他父母兄长太远。这是他的本心,他的身板也败到头了,再折腾就要倒架子啦。珍珍,你不必再强劝你师父,倒要多劝劝你娟儿姐。”

  李师父少时立志澄清玉宇、庚续文脉,珍卿少年时跟李师父执经叩问,耳濡目染受了他不少影响,若说谁现在最能理解李师父的心境,莫过于她这个帮他著了作品集的弟子了。可是道理是道理,感情上还觉得难以接受。可她终究没有再跟他们说不必说的话。

  见李师父状态还算平稳,珍卿也得继续拜访其他亲友。路过睢县城里的时候,珍卿斟酌着娟娟姐打电报,劝她不要强行违拗老人家的意思。

  打完电报,珍卿带三哥去启明学校投帖子,门卫拿着帖子叫他们站外头等一等。等了没有一会,就从学校里头跑出一连串的旧日师长——当年的梁士茵老校长,接触最多的卢纯庵教务长,以及走路一颠一跛的张庶务长——他当年跑到乡下筹措学校经费,遇雨阻道不慎摔断的腿。

  珍卿连忙跟先生们介绍她的丈夫,先生们对三哥比对她还热情。珍卿跟梁、卢二位先生握手,克制着激动表达对启明和先生们的思念,又跟高低脚站着冲她笑的张庶务长握手道:“张先生,多年不见,先生更见英发了,启明的庶务都还顺利吗?”张庶务长很达观地笑道:“哎,这年头不论顺不顺利,都是风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是托你易先生的福,总是有门路可以寻的嘛。”

  寒暄过后珍卿明确告知三位先生,此番途径县城不来拜见先生们恐不恭敬,但并无意在县中多延时日。他们这些人的行程安排是先回杜家庄,再去杨家湾拜见杨家老姑奶奶,拜见完所有长亲回程时会经过县城,才可跟启明的师长们从容叙阔一番,还请师长们勿要张扬出去。

  来到梁士茵校长的接待室中坐定,卢教务长说叫他老婆做顿午饭,叫他们吃完饭再赶回杜家庄。到吃饭时珍卿这才惊讶地发现,卢太太就是她在启明的国语老师,她在启明最尊敬爱戴的梅历雪先生。珍卿跟梅先生相见就亲热得多,两个人又搂又抱、又哭又笑,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这无方的复杂情绪。

  午饭间,先生们跟珍卿夫妇讨论基金会这次计划,也是操心能否长期扶持贫生的问题,珍卿夫妇跟对鲁州学界人士说得差不多,此一节不必细说。

  珍卿一行在启明吃过午饭准备去老房子——现由袁妈和老铜钮二人看管着——想着歇一歇脚再回杜家庄。

  先生们却说他们若不想迎来送往,被些半生不熟的人拉扯着走不脱,最好是趁早离了县城直奔乡下去。珍卿这才知道乡中人早知易先生携夫归省,不说四里八乡的乡绅富贾,就是省市里头的学界名流、官面人物,不知道易先生夫妇的确切归期,就叫人守在永陵的火车站汽车站,瞅见他们回来就要大摆场面迎接了。

  珍卿家县城的老房自然也有人关注,三天前珍卿的侄孙杜玉瑚,还有另一个侄孙杜玉瑛,在珍卿家的县中老房进出打点,看房子的老夫妇也在洒扫整理、置办用物,明眼人都猜到主人家马上要回来。那些等着易先生夫妇的人们都在那守株待兔呢。

  珍卿夫妇听闻自然不好回去,还是梅历雪先生找了送菜的人,到珍卿家老房跟她侄孙玉瑚、玉瑛说明,他们才悄悄翻墙出来跟珍卿一行会合。

  这县城里出现三辆汽车也是新鲜事,珍卿他们好险在记者闲人们察觉前,就踏上了回归杜家庄的路程。

  在县教育局做事的杜玉瑚,是明堂侄子的次子,而在睢县教着高中的杜玉瑛,是向渊哥长子杜锦堂的第三子——珍卿幼时杜玉琮的亲三哥——这两人岁数都比珍卿大一些,辈分却小得很。

  禹州的初夏已经很燥人,幸而还有熏风来亲。风中飘来麦香、花香和草木香,让珍卿恍觉像是上启明放暑假的时候。在熟悉的气味里看到熟悉的山水,珍卿少时的记忆都渐渐地苏醒。三哥揽着珍卿看着妻子描述过的家乡。

  行路时间一长,他们就感到颠簸得厉害了。珍卿给家乡捐助的这条沙石宽道,使用六七年被碾压得坑坑洼洼,已经非常不成体统了。

  性格更外放的玉瑛很是感慨:“姑奶奶你不晓得,原来乡里就是我们杜家庄开砖窑,那生意好得做到市里省里。杜家庄托姑奶奶的福红火了两年,最穷的人家兜里有了闲钱,都惦记送家里男娃念书嘞。我们庄南边田家庄的人眼红啊,他们也一村集资垒起五座砖窑,烧了砖格劲杀价跟俺们抢主顾,这两年我们庄的砖窑挣钱少了,不管咋说也还能挣一点子。可而今左近庄子都垒砖窑了,砖窑多了俺们庄烧砖就挣个辛苦钱。姑奶奶你看外头那大路上嘛,外庄外市来几个庄子拉砖都走这路,把好好的沙石地全给轧稀塌了,今年乡里人还说集资来修修路,卖砖又不挣钱了有个啥好修头的嘛!”

  年长稳重些的玉瑚没有吭声,但珍卿看他拿眼棱了玉瑛一眼,但抿着嘴角克制着没有说话,显然不喜欢玉瑛谈这个问题。

  不料玉瑛说完那番话没多久,他们最前头的汽车陷进沙土地的大坑里,大家只好都走下来推车。

  珍卿被颠得胃早就不舒服,瞅瞅三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便拉三哥到旁边歉意地道:“三哥是江南水乡的少年,一路上跟我吃的是腌腊咸,走的是坑洼道,可真苦了这样惹人怜的江南少年。”

  三哥被她的“江南少年”逗笑了,他人到中年哪还当得起“少年”二字:“只要这里的人好,吃吃腌腊咸,走走坑洼道,我还怕求之不得了。”他们没留意两个侄孙子看到他们亲昵,活泼的玉瑛跟沉稳的玉瑚挤眉弄眼,玉瑚瞪着眼叫他消停一些。

  走出了这样难出来的大陷坑,他们后面行车就非常小心,可再小心也架不住路坏得太厉害。

  颠腾快两个钟头终于离家近些了,三哥看着青黄的稻田麦垄,还有蜿蜒的地埂小路,见远处隐约未露的一片低绿,问珍卿那里是不是一方莲塘。珍卿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玉瑛兴致勃勃接过话说是莲糖。

  当车子驶得离村庄更近时,珍卿见那些在田地里忙活的农人,就像一个个奇妙古老的篆文,戳在郁郁苍苍的田野里发怔,多少乡人一辈子难见这么多汽车,小孩子们从村口看到他们就跟在车子后面跑。

  进村口看见一个穿着绢衫的老汉,看见头探出车窗的玉瑛,这老汉很远就扯着嗓子问:“玉瑛,哪来的这排场的小车子?哎呀,玉瑚也在里头嘞,恁两个鳖孙儿出息呐?”

  玉瑛冲着那绢衫老汉大声嚷:“杨大老虎,我们珍姑奶奶回来省亲了,就是嫁到海宁的那个大学问家,连外国的鬼佬都竖大拇哥的大学问家嘞。还跟你家胖虎同过窗嘞……。”

  车子缓缓驶到杨大老虎跟前,玉瑛笑嘻嘻地冲他又高声说:“还有俺姑爷爷,俺姑爷爷长得可排场,可着全县找不出比他更排场嘞——”然后玉瑛就被玉瑚捂了嘴,咬着牙嫌恶地低语斥他:“你不说话,没人叫你当哑巴卖喽。”长辈们再三再四地交代过,不许说珍姑奶奶嫁的大财主,不然给他们招来打秋风的,要是招来流氓土匪就更麻烦。

  珍卿悄悄跟三哥十指相扣,挤眉弄眼地冲着他笑,三哥哭笑不得地点点她,知道“排场”是说他英俊好看。小妹这两个侄孙子都不错,一个稳重一个活泼,其实没说什么叫人不快的话。之前走在那条到处是陷坑的沙土道上,但凡车子限在低的沙土坑里,都靠这两个能干的侄孙做事利落,车子才能一回回顺利出坑。

  车子从杨大老虎身边驶过去了,三哥问那杨大老虎是什么人物,珍卿简略说起小时候的事,反正杨大老虎欺男霸女、压榨工人、放高利贷,是当代小说里典型的恶霸财主,杜太爷跟他一比就像天使一样。

  珍卿顺势问玉瑚杨家现今如何,稳重的玉瑚平稳中透出快意:“他女婿崔家败了势,胖虎娘跟胖虎离了睢县,后来再也没见回来过,有人传他们早死在外头了。胖虎他婆不晓得叫啥吓着,说疯就疯了,一到晚上就嚷房梁上有鬼啊。白天就四野地乱跑一气。杨大老虎在村口就是望他老婆嘞,他对他老婆还有一点人样子。”珍卿和三哥更大的恶人也见过,听杨大老虎的事叹声“恶有恶报”的兴致都无。

  车子开到北村珍卿家东门外,见他们家墙外树荫下有歇凉的村人,珍卿拉三哥下车朝周围看了两圈,三哥也随着她的视线四下观望。

  树下歇凉的村民张嘴瞅他们半天,窃窃地议论说他们是哪个城里来的客人,忽见一个身材板大的中年人喊道:“大小姐,大小姐,是杜太爷家的大小姐回来嘞,大小姐有年头没回啦。”他一说其他人立刻也惊了,纷纷站起身走来跟珍卿说话,跟着汽车跑的小孩子也围上来。

  三哥就听人们一直叫珍卿“大小姐”,小妹笑盈盈地跟大家招呼问好,感谢大家这么多年还记着她,叫保镖三福、四喜给大家发糖吃。除了从海宁带来的摩尔登糖——味道非常鲜甜的那种,还有牛奶糖跟牛轧糖也都好吃,巧克力价钱贵不少倒不敢逢人就乱发。

  村里人哪里消费得起这类洋糖?有钱也不过吃些红糖、白糖还有走街窜巷卖的鼓糖,有小孩子拿到保镖们派的洋糖,立时馋得连糖纸都给吃进去的,有小孩夸张地说玉皇大帝吃的糖也不过这样。有成年人就如获至宝地捧着糖回去,大约要拿给家里的孩子们吃。

  外头这么热闹早惊动里头人,管家黎大田亲自开得侧门,对着背对门的珍卿和三哥瞅了瞅,眉毛疑惑地耸了又耸,忽然大惊喜地叫嚷一声:“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回来了,快快快,都叫人去,都张罗起来,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带着姑爷回来了……”一连惊喜喊着一边吩咐她老婆,说赶紧叫族里的妇女们过来整治饭食,就说大小姐带着姑爷回来了。

  珍卿拉着三哥踏进高门槛儿,亲切又好笑地挽着三哥说:“大田叔原来是最稳重,今天也成小孩儿了。”三哥打量着四处挂的辣椒跟蒜,珍卿顺势跟他解释院房的格局。

  他们现下站的地方是二进院,南边是厨房、仓库跟杂货房,北边是杜太爷往年待外客的地方,南房前头是工人们做活的地方。杜太爷觉得敞开大门会露财,南边头一进院的大门长年闭锁着。珍卿指着他们刚才进来的门,说这是她跟祖父往年进出的东侧门,西南角开的小门是给工人们进出的。

  三哥揽住她恍然大悟说道:“怪道我看不明白呢,祖父自来是个讲究人。”

  大田叔跑去到处吩咐人忙起来,回来红着眼圈跟珍卿和三哥问好,说料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好些东西都没有准备妥帖呢。说大小姐一小不爱吃腌的肉,养的几头大肥猪一头也没有杀,就等着大小姐回来现杀吃新鲜的,现在只能去肉铺里买肉先对付着了。

  珍卿看大田叔激动地一直抹泪,也忍不住动感情地跟他聊了好一会。终于大家情绪平复一些,大田叔说领着珍卿夫妇到后面安置,可是多少人找大田叔问事回事,珍卿连忙说叫大田叔去忙活自己的,没道理她自己家还能摸不清道。待会把事情都安排好,她给家里佣人和工人带的东西给大家分发下去。

  大田叔就叫他的大儿子长喜过来,说跟在大小姐跟姑爷身边侍候着。

  珍卿挽着三哥一行向后面走,一边给他介绍后一进的房屋结构和用途。正在介绍她多年前的外书房时,族长向渊哥跟杜氏族老一拥而至。

  向渊堂哥问珍卿跟新姑爷回来,咋不叫玉琏玉瑛先回来说一声?他说珍卿家这老屋子不过才收拾好,他们正说明天把厢房布置成新人洞房。新姑爷这些年头次上杜家庄来,怕他们事务繁忙不能久留乡中,自然不能劳动他们夫妇一一拜访亲友。可是总得聚齐各乡的亲朋好友,好歹让大家认一认新姑爷吧。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向渊哥。

  珍卿看这些老态龙钟的族人,现在完全不是多年前的孤女心态。对于向渊哥她自然是无限感激,至于跟她和向渊哥同辈的杜向甫、杜向秦,还有跟杜教授同辈的杜骐迈,她虽然难以发自肺腑地尊崇爱戴,在这多事之秋也不必对旧事耿耿于怀。

  她不忙着回答族老们的问题,先郑而重之跟他们介绍三哥,三哥也礼数周全地跟族老们见过,他本来要跟大家握手却见他们不习惯,便依据各人辈分鞠躬点头。

  紧接着,珍卿对向渊堂哥等耐心解释,他们此番回禹州是公私兼顾,于私就是回来看望尊亲乡党,于公就是跟考察本县教育文化之事。在杜家庄待不了几天就要走,向后还要到杨家湾看望老姑奶奶,再后县里还有一些公事要办理。所以不可能样样依随繁文缛节来办,新姑爷把庄上的亲友认一认就行了,其他远处的亲戚着实是等不了——其实珍卿自来没走过什么远处亲戚,也不了解都是些怎么样的人。

  珍卿说完暗觑众位族老的表情,便知他们对她的说辞不解不满不服。乡下宗族地方很在乎结婚认亲,族里孩子在外面娶了城里姑娘,若不办个喜宴叫大家认一认亲,依着老礼还觉得他们不算结婚呢。三哥是男方规矩当然不那么死板,可是新姑爷认妻家亲属也是老礼,这帮墨守成规的老族人自然心里不愤。

  不过如今形势已经颠倒过来,他们想弹服摆布珍卿是万万不能了,眼下他们即便不解不满不服,还得堆出满脸的笑意附和他们曾经蔑视的奸生子,以期她继续造福她的乡梓宗族。

  珍卿说了行程规划和缘故情由,三哥便开始热情询问各家的住处,说今日风尘仆仆而来,这个时间贸然登门也恐不恭,他们夫妇改日却要郑重登门拜访的。然后就请教向渊堂哥晚饭怎么安排。向渊哥黎大田早吩咐了晚饭,今天就由他们这些老先生先陪远客一顿,明天才是阖族摆流水席与他们掸尘接风。

  关于接待衣锦还乡的珍卿与他丈夫的事,族老们借珍卿的正厅继续商议。商议得差不多黎大田招呼吃饭了,珍卿他们一帮人一同走出正房,就听见外头人声鼎沸闹哄哄的。

  珍卿抬头就见院子四面的围墙上,密密麻麻骑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和孩子。大田叔正叫工人拿棍杆子驱赶他们,还有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喊:“大小姐,大小姐,才刚发糖我没得在,大小姐家里金元宝银元宝,积善积福一个都不得跑,大小姐发糖不要漏掉我一个哦。”可是发糖漏掉的何止一人呢,那口条利索的小孩子刚才一嚷,满耳都是小孩子们要糖的声音,夜幕中小孩们一只只手向这伸,还真有点叫人头皮发麻呢。

  珍卿跟三哥见状真哭笑不得,见族老们作声作调地叱喝轰赶,他们连忙说乡里乡亲的不要赶,便叫保镖三福、四喜再拿糖出来发,不过叫他们告诉大家糖是有数的,之前得过的就不要再来拿了,要不然一发完别人就没得吃了。

  虽被这么多人看猴似的围观,珍卿被少时的旧房旧物旧人包围着,心中还是难以名状的欣欣然感。

  终于打发走了要糖的小孩子们,杜家的人们也在夜幕中上桌吃饭了。依着杜家庄规矩女人可不能上桌,但珍卿作为这个院子的继承人,还是族中最炙手可热的麒麟才俊,大家还要赖她关照杜氏前程和子弟命运,谁也没有资格说不叫她上桌。众族老不管怎么跼蹐别扭,都要咬着牙在席面上把话都说漂亮。饭桌上族老们并未谈及累心的话题,就是不停地恭维珍卿夫妇,再加上询问他们外头的事业。

  这天晚上的接风宴之后,珍卿把向渊哥跟锦堂侄子留下。锦堂侄子叫人把长子杜玉璋也叫来。珍卿开门见山地跟这三个本族近人提问,若异日禹州也像北方的沦陷区,被东洋人的铁蹄踏平乡土,杜氏族人应该如何在乱世中自处?

  这祖孙三代听闻此问都颇凝重,最年轻的杜玉璋问珍姑奶奶何以有此问,但他不及问得更多,他的父祖示意他暂且不要多言。

  向渊堂哥和锦堂侄子都读经阅史,通晓古今,认为泱泱华夏不是谁想灭就能灭的。向渊哥还对着两百年前一样的明月,讲述先辈流落到这禹州的睢县,在此筚路蓝缕、开基创业的故事。他说杜氏祖先在明时一度显赫,有位老先人做到礼部尚书一职,杜氏在清代也以耕读举业为正务,可惜卷入夺嫡之争被波及了,侥幸脱死的族人便移居此地扎根繁衍,不到两百年又重现往日的繁盛,可见世上事再艰难终究事在人为吧。

  珍卿闻言不得不在心内感叹,老一辈人还是有些唯心主义的。问他们有没有想过离开家乡。

  锦堂侄子说,若是东洋贼寇一来便说要走,杜家庄本姓外姓几百口子人就不少,何况近乡也有他们繁衍茂盛的本家。向渊哥祖孙三代有强烈的仁人君子风,他们认为若是非离开不可,便一定是阖族阖村地离开。可是成千上万的人背井离乡谈何容易,出去到外面住哪里吃啥子,娃儿们的生计婚娶学业都怎么安排呢……

  珍卿被向渊哥一家说得难过了,她想世人真是如此,不到祸劫临头就不认同最决绝的办法。可是话又说回来,东洋人确实还没有打进来,政府的武备不说固若金汤,也不可能真正不堪一击啊。连何建昌先生都建议他们言行谨慎,他们怎么可能大肆鼓吹亡国论,再怂恿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呢?一旦惊动当局担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怎么办?

  珍卿平心静气地看着他们,讲起似乎不大相干的事情:

  “我有个忘年交洪菲菲女士,他父亲、弟弟、丈夫都是文物专家,这三个人都在平京博物院工作,六年前东洋鲸吞北方领土,政府命他们从速将文物南移。文物承载的是我中华千年文脉,国家亡了还有复国的一日,文脉一断民族就慢慢地消亡了,中国连绵的历史文化是文物和书籍承载的,可是担起文物、书籍保护使命的终究还是人。须知能够绵延宗族血脉和风骨的,终究也还是人啊。

  “你们煞费苦心想着阖族阖村的人,我感佩之至自愧不如,可是中国是衰老孱弱的老牛车,东洋是气焰腾腾的大卡车。实事求是地讲,一开始就跟东洋人硬拼到底,举国的资源和人材都打光拼光了,我们离亡国灭种就真的就不远了。向渊哥、大侄子、玉璋,我现在是想告诉你们,现在这个要命的关头,你们要像两百年前的杜氏先人一样,给这个姓族留下火种血脉,不要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这个篮子不小心摔跌,所有的鸡蛋都不能幸免。”

  向渊哥和杜锦堂都是神情凝重,最后异口同声地道:“珍妹妹(姑姑)意下如何?”珍卿就如此这般讲了她的计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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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3章 磁心何曾易朝夕

  第二天, 珍卿夫妇一行浩浩荡荡前往南村,携带一件件来自大都市的时兴礼物拜访族人。更大的乱世将至,珍卿没有送华而不实的东西, 通通送女性喜爱的金银珠宝——除了给向渊哥家的人送得多,寻常族人也没有送得过分多, 达到不失礼的程度就好了。这种东西平常可以戴出来显摆, 逃命时也容易卷进包袱携带。

  见珍卿夫妇言语行事这样敞亮, 原本还忐忑的族老们开始明堂正道地提要求了。总体意思是恭维珍卿是清高学者, 自己一呼百应、炙手可热不说, 又嫁得大都市的富贵高尚门第,自家受益无穷自不必言,对国家民族的贡献也有目共睹。她能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更该念杜氏族中抚念之恩,也更该栽培本族近亲的子弟吧?

  教过珍卿几天的九先生牙豁嘴歪了,也给珍卿掉了半个钟头的书袋子, 大意是叫珍卿兴盛文教、扶持本族, 让那啥基金会多多扶持杜氏子弟, 不要花许多冤枉钱饶世界栽培外姓人,这样本末倒置恐会惹人笑柄的吧。这帮食古不化的族老得寸进尺, 得了点甜头还想更多甜头, 诚是不足与谋。

  珍卿夫妇对这些话不过置之一笑,兴华教育基金会救济的是天下寒门才士, 若只用于让杜氏一族兴旺发达, 那他们怎敢皇皇然向民众讲述教育救国?能否得到基金会的奖学金资格, 端看杜氏子弟各人的本事造化。其实兴华基金会这个项目开展之前, 珍卿也跟向渊堂哥透过消息, 珍卿在鲁州在看到杜氏子弟的资料, 考得上的就算是他们自己的本事,考不上的就只能怪自己没能耐。

  珍卿再次向在场的诸人说明宗旨,不管他们如何群议沸腾她都不管。珍卿夫妇除了送给各家常礼,还有一份更大的礼来平息族老们的怨心。

  珍卿夫妇跟向渊哥一家商议好了,以后珍卿家里几顷地每年的出息,并三个店铺每年的利润,都用于扶持庄上的民生教育,扶持对象包括庄上本族跟外姓。一切有关本庄人公共利益之其他事项,经费也皆可从珍卿家出息中取用,就相当于是杜家庄提供了慈善经费。珍卿夫妇对此事只定一个大方向,具体事务就由向渊哥一家人负责经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