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余妪耷拉着眼皮接过,当着她的面揭开瓷盖。里面的粉末满满当当压得极板实,其上连一个指印也没有。
余妪又看了她一眼,似有不甘,最终隐忍了下去,一言不发带着人走了。
皎杏一头雾水,不忿道:“这许氏也太悭吝了!一盒香粉而已,真以为女郎会昧她们的?”
姜佛桑轻笑。
臧氏当然不缺这一盒香粉,她是起了疑心。
只是自己还没那么蠢,当真会用臧氏给的东西去害她的心肝。
何况臧氏所给之物虽好,却也不是顶好,而她在欢楼见识过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情香,也总算是派了点用场。
若猜得没错,她和许晏共乘的那辆马车,包括白渚院的那间厢房,应当都已被搜检过了。
良烁俱已扫尾,瓷盒也原样归还,臧氏纵然猜疑,未得到证实,也不好再与连皇后作对,只能放人。
姜佛桑踏出西园时再无人阻拦。
来时无多大排场,去时同样无人相送。连惯会做表面功夫的娄奂君这次也没露面,足见姜佛桑的“义绝”给了许家多大难堪。
“女郎……”皎杏驻足,示意她看左前方。
出乎意料,唯一一个来送她的竟是许晏。
他新换了衣袍,褒衣博带,矗立中途,掩不住满脸疲态与狼狈。
这大半日想来不甚好过罢。
似是猜到了她所想,许晏投过来的眼神极为阴郁。
道左是一处竹园,因许晏爱竹而种,两人走到那边说话。
许晏终于不再兜圈子,直接问她:“是你所为?”
事发突然,众目睽睽,他赤身裸体地被堵在塌上,整个人都懵了。冷静下来才觉不对,怎就那么巧?偏就这回出了事。
姜佛桑淡笑不语。
她当然不会承认,不过许晏也不需要她承认。
“我瞎了眼,豢鹰不成反被鹰啄,但是姜六娘,你也不要得意!别以为出得许家就天高地阔,连皇后能做你一时的靠山,未见得能保你一世无忧。”
经此一事,他在京陵高门中已是声名狼藉,入仕更是别想——先前贪欢不想入仕,和永不能再入仕,意义完全两样。
许晏受了家法,也知晓了自己今后的艰难处境,他怎能不恨姜佛桑!
难怪借夫生子她都肯答应,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盘算罢?
好深的心机,好毒的妇人!
“不知八郎君可曾听过一句俗语,贫家孩子早当家。”姜佛桑侧身而站,任阳光穿透竹林洒落满身。
“我虽非出自贫家,但比八郎君更早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靠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八郎君与其在这质问我,不如反问诸自己,许氏的门第又能保你无忧至几时?”
“你!”许晏目眦欲裂,再维持不了翩翩风采,讽笑,“许氏断不会如姜氏,许家永不会倒!”
真以为能有千秋万载的世家?何其天真。
不见那青史册上有多少火焰生光人家,霎时便弄得灯消火灭。拭目以待好了。
姜佛桑的笑少有得明媚,没有再与他争辩下去,手指向那些青葱翠竹:“素闻君喜竹,何妨倾耳细听,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呐。”
许晏恨她,姜佛桑的恨又何尝比他少。
许晏以为这些就够了吗?不,远远不够。
离开许家,只是她要走的第一步而已。
许晏却像是被刺激到了:“那我又该恨谁?世人庸俗,你亦庸俗,只因我好男风,难道便该死?!”
“这话不该来问我。”姜佛桑容颜转冷。
“事实上,你所悦者是男是女、是猪是狗,与我何干?有能耐就与世道抗争,若无能耐,又做不到无视世人眼光,至不济也可和心爱之人择一偏远之地低调相伴终老。
“而不是似你这般,既想要世俗荣光,又舍不下本心改不了秉性,最后干脆以一个女人的终生来殉你所谓的至情!天下女子何辜?我又何辜?要白白做你们的陪衬与牺牲。
“还说甚繁衍子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从你意识到自己只爱男人那天起,便早该做好断子绝孙的准备,不是么,八郎君?”
这是姜佛桑内心的剖白,也是她与许晏夫妇一场,鲜有的真心话。
显然,许晏只入耳未入心,并没有任何反省。
他不屑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控诉——他屈尊纡贵娶了姜佛桑,给她荣华,许她家人官职,就只是让她在内院扮演一尊泥塑木雕,当他糜烂人生的遮羞布而已。她竟然不愿?她竟敢反抗?岂有此理!不知好歹!
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不拿女人当人的人,多说何益。
姜佛桑只恐风头过去,许家会给许晏找第二块遮羞布。即便不为遮羞,也会为了后嗣。
以许晏如今声名,真正的高门贵女当然避之不及。
怕只怕还有与她先前同样处境,做不得自己主、根本无法对许氏说“不”的人。
纵然知晓许氏是含污纳垢之地,也不得不睁着眼往火坑里跳……
“下次再想拉人做垫脚石,记得问问石头的意见。石头不仅可以铺路,一不小心滑了脚,也能让你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留下最后一句忠告,姜佛桑头也不回出了许府。
第15章 如此狠心
许姜两家义绝之事,若巨石投河,激起千层浪。
波涛之汹,轰动了京陵;浪头之大,更是直接拍晕了以骆氏为首的姜家众人。
姜佛桑重回家门,住的还是自己未出阁前的院落。简单安置了一下,又宽慰了养病的良媪,便去拜见了身为家主的叔父和叔母。
不过在此之前,她找来良烁,吩咐了他一件事:“你去瓜洲郡,替我寻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对母子。
叔父姜法韺不在府中,骆氏得了消息有若五雷轰顶。
见到归来的姜佛桑,正欲发作,瞥见皇后指派的两位女官也在,只好把一腔怒火硬憋了回去,还得硬挤出笑脸来作陪。
而当女官说出连皇后有意见见姜家七娘子,让骆氏择日带姜佛茵入宫城的口谕后,骆氏的笑脸简直比哭还难看。
终于把人都送走后,骆氏彻底垮下脸。拽着姜佛桑的手臂将她拖至祠堂,指着先人牌位:“跪下!”
姜佛桑整整衣裙,从容下跪。
一梦经年,是该给父祖们磕个头,虽然他们泉下未必有知——倘或有知,是否会原谅她身为姜姓女的忤逆呢?
原不原谅都不要紧。活人的路,不该由故者来定。
“你可知错!”
骆氏遽色疾言,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本来,她一个做人叔母的,教养起侄女来就不趁手。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骂不得,生怕落个苛待兄伯孤女的恶名,到后来干脆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些年,她对姜佛桑的用心虽不敢说有对亲女的一半,但自问在吃喝用度上亦没有过分薄待,更不曾亏过良心。
先舅活着时擅观人,一句“贵姜家者必在此女”,让阖家奉为圭臬。
她本将信将疑,直到许氏登门提亲……
满以为靠着这个侄女,姜家时来运转,从此青云直上,不久后就能重回祖上荣光。
谁料成也姜佛桑败也姜佛桑!
这回连和离都不是了,她竟跟许氏闹到了义绝的地步!
许氏岂能善罢甘休?!
姜佛桑的目光停留在父亲姜法歆的牌位上,淡淡道:“我何错之有?”
“你……”骆氏气得语无伦次,手抚着额头,急喘了几口气,才算稍微冷静下来。
“咱们姜家已是日薄西山,一流居不得,二流够不上,生生被挤到了尾巴梢,处境有多尴尬你不是不知。怪只怪人丁不兴,自先舅和两位兄伯先后故去,朝中便再无人说得上话。如若不然,以姜家昔日之清贵,你想嫁谁嫁不得?叔母也就没必要非把你嫁去许氏。人都道屋檐之下敢不低头,你倒好,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一不小心就会祸及全族!”
皎杏和菖蒲隔门听着,互视一眼,心俱凉了半截。
自家女郎好不容易才从那吃人的地方脱身,她这做叔母的不说关心一二,竟满嘴都是数落。
当初若不是她拿家族荣辱施压,又拿祖宗寄望说事,女郎怎会点头下嫁?不嫁,便不会遭此劫难。
好好一个清白女郎,一进一出,活脱了一层皮,还成了满京陵的笑话。
想想就不值当!
“那叔母要我如何?”姜佛桑仰起头,反问骆氏,不喜不怒的模样,似乎当真在等骆氏给她拿主意。
骆氏顿住,斟酌一番,道:“明日我和你叔父备上厚礼,同你前去许氏赔罪。若臧太夫人肯谅解……”
对上姜佛桑沉而净澈的双眸,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不可!”
紧闭的房门骤然敞开,一身嫩黄襦裙的姜佛茵闯了进来。
“那许八郎人面兽心、欺婚骗婚,害苦了我阿姊,母亲还想送阿姊回去受辱不成?!”
话音落,姜佛茵快步走到姜佛桑跟前,伸手将她搀起:“阿姊,我已听说……你受苦了。”
姜佛桑看着面前一脸纯挚的少女,视线掠过她通红的鼻尖、哭肿的双目,嘴角弯了弯,微微摇头:“无事了。”
姜佛茵扑进她怀里,像以往那样把头偏靠在她肩上,透着哭音恨声道:“待我将来有了本事,必杀了那许八郎!”
姜佛桑拍了拍她的背,没有说话。
“休得胡言!”骆氏脑门青筋一阵疾跳,伸手将姜佛茵扯开,“此间事,稚子莫要掺和!”
姜佛茵扭身挣开她:“阿母总说我是稚子,阿姊也才比我大了不过半岁,却要让她独自面对这些,何以这般狠心?”
骆氏被自己亲女噎地说不出话。
姜佛茵还要顶撞,姜佛桑止住了她:“你先回院中等我,我与叔母还有话说。”
姜佛茵从小就最是听她的,尽管不甚情愿,也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待她离开之后,姜佛桑方才转身面对骆氏。
“我知叔母不肯死心,但眼下情形,许家不会谅解,我亦不会回去。即便双方肯破天荒讲和、我重归许氏,于姜家亦无任何益处可言——许晏好男风之事已闹得尽人皆知,姜家还肯把女儿送还,卖女求荣,便是那些寒庶之家也深以为耻,届时人人唾弃、口诛笔伐,还谈何振兴姜氏?除非叔母想亲手把姜家推进下九流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