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见老丈担得实在吃力,歪了下头,示意休屠将担子接过。
老丈还以为他要抢粪,“求几位高抬贵手,没了这些,菜不肯长,吃食又要不够——”
休屠熏得头晕,闭着气道:“老丈勿惊,不抢你的,你指个方向,我给你担过去。”
老丈起初不敢信,等确认他所言不虚,这才高兴起来。
嘴里连夸他们是好人,“有劳。顺着小道一直往前,左边那块就是。”
休屠怕熏着公子,加快脚步。老丈到底有些不放心,奈何腿脚跟不上,渐渐落后。
萧元度负手走在他旁边,举目望着四周农田,嘴里随口问道:“老丈今年贵庚?”
老丈举手遮着眼,一径盯着休屠,生怕他出尔反尔、再把自家粪担跑了。
萧元度连问了三遍他才听见,想了想,不很肯定道:“约有七十了。”
萧元度点了点头:“老丈高寿。”
七十古来稀,这老丈寿数虽高,命却不好,发脱齿摇,走路都费劲,还要干这等杂活。
“老丈膝下就无儿孙?施肥弄地之事怎不让他们来做。”
“儿子是有,早些年病死了,留下两个孙儿,都在外头呢。”
说话间到了那块菜圃,周围插着篱笆,休屠打开柴门担粪进去,听了老丈的话就道:“你这两个孙儿也太不像话,竟无一人在跟前尽孝。”
老丈连忙摆手:“他俩孝着哩!上月初还来家看我。家中就这点田,我一人尚能应付,他俩年轻力壮,出去卖力气才好赚钱。”
说到这,老丈吁叹一声,“都是钱闹的,若有钱,我那俩孙儿何至离家。也该成家了。”
萧元度挑眉:“以老丈的年纪,令孙想来也不小了,既是年轻力壮,随便做些什么营生也不至于娶亲的钱都凑不起。”
“就是!”休屠附和,“该不会是瞒着你在外头胡混。”
“外客有所不知,我那两个孙儿最是勤快肯干的,可再勤快也禁不住——”
老丈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想多说,又不欲别人轻看自家孙儿,“总之老朽的孙儿在外面做的是正经事,他们绝非懒汉。”
萧元度与休屠对视一眼,而后摇头:“我竟不信。老丈,你指定是被那两个孙子给骗了,瞧你这把年纪,一身破衣烂衫,他俩但凡有些良心,会不让你安度晚年?”
“你这外客怎胡乱揣度!”老丈见萧元度人高马大,不敢对他使怒,从休屠手里夺过粪瓢,“老朽不需你帮了,你们走!”
萧元度啧了一声,抱臂,“你这老丈,怎不识好人心?我这是替你鸣不平。你且告知我他俩在何处谋事,我好替你将人揪回来,必要他们在你跟前磕头认错。”
老丈又急又气,“我的孙儿有良心!没胡混!他俩一直很正干,只是再正干也填不满县令那张血盆大口!这才被迫离家谋生。”
“谁?”休屠愣住,看了眼公子,忙道,“老丈,饭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家穷,干县令甚么事?!”
老丈正处于一种愤懑的情绪中,忘了顾忌。大抵也是憋得久了,终于有了个出口,瓢一扔,坐在地头上与他们倒起了苦水。
“要说本也怪不了现在这位县令,都是前头那个太过祸害——”
前任巫雄令吴友德,祖上数辈经商,他虽入了仕,多少承了些家传,为政无方,却颇有些生财之道。
上任之初,为了展现自己亲和仁善的一面,吴友德带着一众县吏辗转四处体察民情,声势十分浩大。
每到一处,询问农事、关切孤老,乡长里吏奉上的财物一概拒收。百姓都以为他是实打实的清廉爱民之官,一时间到处都是颂扬他的声音。
这日,吴友德来了马栏村。
当时的马栏村还是方圆十里最富庶的村落。正值丰收时节,吴友德见眼前麦浪翻滚,甚感欣慰,叫来里吏详细询问起乡里风致并农忙诸事。
里吏诚惶诚恐、无有不答,半点也不敢遮掩。
吴友德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突然又冒出一句:“村里的鸡蛋是如何卖的?”
里吏呆愣须臾:“回上官,一钱三枚。”
吴友德即刻吩咐随从取来一万钱交给里吏,要跟他买三万枚鸡蛋。
里吏还以为县令此举是为了照顾马栏村的乡亲,高兴上了天,忙就去张罗买蛋。
马栏村共有百十余户人家,鸡这种东西家家都养,鸡蛋自是家家都有。尽管如此,三万枚蛋也是个大数,里吏心里盘算着,若实在凑不齐,就去邻村买。
吴友德却道不急,“你先告诉我一家能买来多少。”
里吏本着有惠共享造福乡亲的心,报了个数。
吴友德让随从记下,道:“这蛋我眼下不急着要,且放在你们这,等长大成鸡后,我再谴人来取。”
还切切叮嘱要好生照料那些尚未出世的鸡。
而后指了指随从手里的账册,“一家该有多少都有定数,我一只都不会多要,但我这人最不爱做赔本买卖,是以一只也不能少。”
里吏直接傻了。
第176章 敲骨吸髓
过了小半年,吴友德突然想起了他买的鸡蛋,估摸着已经长成,就吩咐人去取。
县吏们到马栏村走了一遭,不负所望地拉回来三万只鸡。吴友德大喜,忙就让拿去集市全部卖掉。
一只鸡二十七钱,共计卖得八十多万钱,没有费半点人力和饲料,半年就获利近九十倍。
转眼到了次年,吴友德又来到马栏村,这回除了买蛋,还看上了坡上吃草的羊,叫来里吏询问:“不知羊羔怎么卖的?”
如法炮制,果然又获利数十倍。
第三年春,吴友德再次视察马栏村,看着山上树木蓊郁,又是喜不自胜……
休屠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这吴友德真是个大能人!还有什么是他不能“买”的?如此多花样,只当区区一个巫雄令实在屈才!
老丈叹气:“他刚到任那会儿豳州还不归朝廷管呐,在巫雄任了六年的县令,年年都有新名目。富庶安宁的马栏村硬是被他掏空掏净,到如今家无余财、缸无粒米……”
沉默的萧元度突然开口,“吴友德已离任,今后的日子应当会好一些。”
老丈直摇头:“前任走了还有后任,范县丞已派人知会过了,县令虽换新,规矩却照旧。听闻这个新县令胃口更大,羊都看不上,指不定要牛要马呢。”
“岂有此理!”休屠气得拍腿,“我家、新县令何曾说过这话?老丈你切莫信他。”
“他是副县令,恁大的官,怎会说假?都谴人下来催了几回了,说县令发了话,要先清往年旧账,下半年再算新账。”老丈说着,满脸苦涩,“天下鸹鸟一般黑,他们何曾关心过老百姓的死活。都是一样的,烂心烂肠,都一样……”
休屠去看公子,发现他已面覆寒霜。
出口的话倒还算平静:“独马栏村如此,还是都这样?”
老丈摇头:“别处不知,就近几个村反正是一个也没落。”
“那范县丞又是凭何物问你们催讨?”
“有账条,按了手印的。一年滚一年,哪里还得上?还不上就要去蹲大狱。不得已,我那两个孙儿才去做河工赚钱……”
走出柴门之际,萧元度忽然旋身:“令孙叫何名?”
顿了顿,补道:“我认识几个做河工的,可替老丈带几句话。”
老丈咧嘴一笑:“那敢情好!老朽大孙叫邱武、二孙叫邱力,你只告诉他们,勿要惦念我,家中一切都好,让他们别太累着……”
“邱武、邱力……”休屠嘴里念叨着,觉得这名有些熟悉。
走出马栏村不远,猛一拍额——他想起来了!
数日前,邱武纠伙七十余人行劫,还刺死了县属殷富。公子闻讯带兵捉拿,邱武不敌,当场毙命……他那兄弟也死于和衙役的激斗中。
只以为谋财害命死有余辜,没想到还有这等前因。
休屠费解的是,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怎不索性狠狠心杀了那范广。
府兵之一提醒道:“殷富家往东不远,便是范广住宅。”
也即是说,邱武两兄弟很可能就是冲着范广去的。不然哪里不好劫,非要豁命去劫县属?
只可惜连抢带杀了五家,偏偏漏了范广。
“狗东西,倒是命大!”
萧元度没说话,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回了下头。
艳阳当空,破败的马栏村却仿佛笼在看不见的阴霾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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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虽未褪尽,午间的日头已有了热辣之意。
这大半日连碗水都未喝,不免口干舌燥,幸而驰道边有座茶寮。
几下下马进棚,棚里设着案几胡床,分两下入座。
店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上来招呼,直言无茶,“还剩几碗酢浆。”
“那就上酢浆。”
“欸!”
棚下除了他们,还有几个歇脚的行人。
其中一个端起面前陶碗喝了口,立时吐了出来,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怎回事?这酢浆一点也不比往日香醇,酸得牙倒!”
店主赔笑:“实在对不住,这样,今日不收你们钱了。”
那人咦了声:“店家今日好生奇怪,发生了何事?”
店主无奈叹息:“家中粮食已被县吏拉去抵债,又无余钱买粮,如何还酿的浆?不瞒诸位,今日是我这小铺最后一日开张了。”
听了这话,众人皆露出一幅心有戚戚之色。
只有一个黑塔似得大汉气得擂案:“盼走了吴友德,又来个杀千刀的!”
“小点声,新县令是刺史公子……”
“管他谁家公子!把老子逼急了,豁出命去也要砍了他,大不了一起见阎王!一条贱命赚一个县官,值!”
其他人见劝不住,纷纷摇头。到底心有不平,亦跟着小声议论起来。
“听说没有,前村刘家的儿子,上山作匪啦……”
“我们村也有几个,虽未明言,明眼人都知道……”
“那你们可要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