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原打算把冯颢弄到四方寨,借剿匪之机作弄一番,没想到他倒是条好汉。
只可惜儿女情长,没有大出息。
“夫主自然是使得的,只是好歹与妾说一声。”姜佛桑顿了顿,又问,“夫主带冯颢去了何处?”
萧元度边朝里走边随手解下棉氅,胡乱一扔,单手拎起案上陶壶仰脖一阵猛灌。
水再凉,到底浇不灭心火,“夫人不必担心,他好得很。”
他只有在外人面前做戏时会这样叫她,两人单独相处,甚少听他如此称呼。
姜佛桑已无心力纠结于此。借着灯光,她注意到萧元度脸上有血迹,大氅之下的衣裳也不伦不类。
不由拧眉。裘郁把冯颢交给她,若是冯颢出了事……
“莫非夫主真是带冯颢去剿——”
才将开口,休屠和冯颢走了进来。
冯颢行礼后道:“听闻女君白日里找过属下?”
姜佛桑见他无恙,松了口气,“无事了,你一夜未睡,快去歇着罢。”
冯颢走后,休屠看了眼叉腰站在窗前的公子,又看了眼少夫人,极识相的把要回禀的事吞回了肚子里,脚跟脚退下了。
冯颢既然平安归来,姜佛桑也就没什么可忧心的了,本也想一走两之,然有些话终究是不吐不快。
“听闻夫主近来一直忙着剿匪?”
萧元度转过身来哂笑:“你是关心我剿匪,还是心……还是怪我带着你的部曲去剿匪?”
“既然夫主如此说,”姜佛桑顿了顿,“妾能否一问,城中兵力是否不够?”
县令能调动的兵力有限,巫雄这边最多不过五百,不然前任巫雄令也就不会因一群匪徒而焦头烂额,屡次三番向郡里求援。
“若是不够,你愿意将冯颢借给我?”
“非是妾吝于一部曲,”姜佛桑斟酌片刻,抬眼看他,“兵力不足,多冯颢一个少冯颢一个没甚两样。再者冯颢既非巫雄衙役也非萧家府兵,确实不宜搅合进来。”
说得好听,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情郎的命!
萧元度脸色愈黑,借着凉水方压下去的火头又开始乱窜。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焉知冯颢不愿出这份力?”倾身凑近她,一字一顿道,“你若实在心疼,不若将他拴在裙带上。”
“夫主此言何意?”姜佛桑拧眉,“夫主但有所需,冯颢也愿意,妾自无二话,更谈不上心疼,还望夫主慎言!”
萧元度冷哼一声,接下来是不是又要说生死都是他的人?
懒得听她义正词严的辩解,直起身来,越过她朝榻走去:“灯吹熄、门带上。”
姜佛桑也无意辩解甚么,不过就是走走过场。
冯颢只是个插曲,姜佛桑等他这许久另有要事,眼下不过刚开了个头。
正想接着往下说,瞥见他捏着眉心,脸上微露疲色,犹豫片刻,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夫主安歇罢。”
灯灭了,门关了。
萧元度躺倒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黑暗中大睁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第174章 何妨一听
一觉睡起,洗漱后随意用了些饭食就去了二堂,正想问问昨夜刑讯之事,姜女来了。
萧元度坐于案后,胡乱抽了卷案宗在手,侧过身去佯装在看,显然并不太想理会她。
“夫主,妾有一事——”
“有什么事内院不能说?”萧元度头也不抬,屈指敲了敲书案,强调,“这里是处理公务之所。”
“妾要说的亦是正事。”
萧元度掀起眼皮,终于正眼看她,只抿着唇,不出声。
“妾尝闻,为政者不可闭目塞听,当广开言路。夫主大可不把我当……只把我当做你治下的一个庶民,逆耳忠言,何妨一听?”
姜佛桑无视他要吃人的眼神,径自往下。
“昨夜说到剿匪之事,妾以为,夫主身为巫雄令,担着一县生民的福祉,使命所系,并非只有剿匪一宗。若有闲暇,何妨也去乡里走走、体察一番民情?”
萧元度皱眉,还以为她是为了冯颢的事,没想到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去乡里走走?我可没那闲暇。”
“夫主近来确实辛劳。”姜佛桑颔首给予肯定,“妾昨日去城中,提起夫主所为,市井百姓无不额手称庆,直赞夫主解民之所忧、消民之所愁,是天赐给巫雄的好官。”
萧元度眉头攒动,一脸狐疑。
不知为何,这些称许的话从姜女嘴里出来,总觉有些古怪。
果然,姜佛桑话锋一转,“但依妾愚见,县令之职远不止如此。譬如治安之外,尚有民生,亦不可忽——”
“去他的民生!”
姜女这话与萧元胤才送来的一封书信口吻上不谋而合,皆是张口民生,闭口百姓。怎么一个个就笃定了他是昏官庸官?
萧元度耙了耙头发,暴躁开言,“老子只爱行军打仗,谁愿意做这巫雄令,谁又耐烦理那些俗务?!”
他从来信奉的都是刀锋之下见真章,动嘴皮子、舞笔杆子的事自有人效劳。
姜佛桑淡淡道:“那大将军何不战场杀敌逞威,偏偏屈居于小小的巫雄县城?”
“你——”萧元度怒目而视。
姜佛桑毫无惧色:“夫主不愿做这巫雄令也做了,你没得选,巫雄的百姓同样没得选。你尚且可以逃避,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事去做,那些黎庶却是逃无可逃。圣人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夫主既在其位,数万人性命攸关,岂可儿戏?”
萧元度沉沉瞥去一眼,面色已十足不虞:“你在教我做事?”
“妾无意教夫主什么,妾只是替巫雄百姓感到悲哀。他们千辛万苦盼来的父母官,根本不在乎治下的子民,镇日只知打打杀杀,从未将他们的温饱生计放在心上。”
萧元度豁然起身,手指门外:“那些匪类为祸一方,我剿了他们,难道不是为了巫雄百姓?”
“固然是。只是,”姜佛桑笑笑,“百姓之患止在匪么?夫主也不妨扪心自问,你剿匪究竟是图一时快慰,还是为了百姓安泰?”
萧元度似乎被这一问给问住了。
盯着她看了片刻,道,“我只问结果。”
“是。”姜佛桑点头,“论迹不论心,夫主剿匪确是造福了巫雄生民。但若真是为了百姓长远计,与其一味穷兵剿寇,何不深思一二,为何巫雄如此多寇?那些匪寇之中,除了天性穷凶极恶者,总有不那么心甘情愿为匪的,他们又为何轻易便被裹挟着走上这条路?”
萧元度嗤地一声:“妇人之仁!他们做下的恶罄竹难书,死有余辜,莫非给他们定罪还要究其前情谅其苦衷?那么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又该去何处诉屈。”
“妾并没有为他们辩护之意,我只是,”姜佛桑顿了顿,忽而拐了个弯,“若依夫主所言,所有盗匪都该死,那么夫主为何又肯与申屠竞结拜?”
萧元度瞠目,姜女竟然猜出了申屠竞的身份?
心思百转,双眼陡然变得晦暗,“听不懂你在说甚。”
姜佛桑弯了弯唇:“夫主大可放心,我也叫他一声申大哥,此事若泄露出去,于我并无益处。”
萧元度看她许久,抬手抹了把脸,语气稍缓,“申屠竞与那些人不同,他们虽为山匪,干得却是劫富济贫之事,除了主动进犯九牢山者,素日并不轻易害人性命。”
姜佛桑心道,并非所有富人都是为富不仁,难道就活该被劫?
又一想,能坐拥商船过瀚水的多为大行商,财富的积累过程还真不一定干干干净……譬如她自己,即便目前还不在大行商之列,让那么多仆役免费为自己劳作,也不能说全然无愧。
在这上头争不出个子丑寅卯,只会把话题扯远。索性略过不提。
“不管夫主信不信,妾要夫主究其前情绝非为了谅其苦衷,该捕捕、该杀杀,妾何曾在这上头说过二话?然捕杀之后呢?追因溯果,从来不是为了给谁开脱,而是找出真正的‘元凶首恶’。”
“真正的元凶首恶?”萧元度挑起一边嘴角,“你是说这些人,不拘天南地北,都有一个幕后主使?”
“夫主慢嘲,且听我把话说完——”姜佛桑道,“刘金纠伙劫掠蒋家庄一案夫主该还记得,妾听闻他们撤退之时不仅沿途焚烧村落,一路还裹挟了不少乡民入伙。夫主可有想过,好好的乡民,为何安生日子不过,宁冒杀头的风险也要与一群乱贼勾结?”
萧元度看着她,嘴角慢慢落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妾想说,饥饿可驱民为盗、苛政亦可驱民为匪,酷吏为患更甚于盗匪。既然匪盗猖獗,兵力不足应对,何不试着从根上解决?
“夫主也是吃过苦的,民生疾苦定也是司空见惯。以往这些或许与你无关,但你如今身为一县之令,有能力扭转、有能力为百姓撑起一片天,何乐而不为呢?
“妾明白夫主有大抱负,蛟龙困于浅滩、固非所愿,然一县不治,又何以治千军?
“岂不闻稂莠不翦、嘉禾不生?还盼夫主三思……”
姜女走后,萧元度莫名憋气,看甚么都碍眼,一脚踹翻了面前几案,任案牍撒了一地也不去管。
叉着腰在厅中来回踱步,姜女的话却一直在他脑中盘旋,越想越烦躁。
“来人!备马!”
第175章 生财有道
萧元度唤人备马,犹豫片刻,又命休屠回内宅替他取了套常服换上。
灰色棉氅下是石青圆领袍,腰系蹀躞带,再佩一把埋鞘长刀。临行前想了想,把刀又给放下了。
除了休屠,另叫了两名府兵,一行人轻装简从,打马扬鞭出了巫雄城。
去的正是姜女昨日去过的城西十里外的马栏村。
马栏村坐落在山脚下,周围群山环绕,作为曾经圈放养马的地方,虽称不上沃土良田,至少水草丰腴。按说这里的老百姓过得应该安逸才是,事实却并不如所想。
一进村,入目全是低矮老旧的房屋。有些屋舍的门虚掩着,偶有说话声伴着炊烟飘出,本该是烟火气十足的景象,却莫名有些死气沉沉。
村道上偶有人经过,见了他们这些外来客也木无表情。
随手拦了几人打听,问村里是否有事发生?要么摆手不答,要么匆匆走脱,反应着实古怪。
直到一位担粪的枯瘦老丈经过,休屠正要问话,一阵恶臭传来,他赶紧掩鼻。
看了眼站在路边的公子,公子右手拿着鞭柄敲了敲左掌心,踟躇着上前,问那老丈:“这是做何去?”
老丈颤颤巍巍将担子放下,老眼眯缝半天也没认出是谁,最初以为是乡邻,听口音又似是外地的。
噢了一声,道:“给菜圃上粪。”说罢担着担子继续晃悠悠往前。
萧元度犹豫片刻,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