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骆氏只好把姜佛桑请来。
从备嫁到出嫁,中间又经历了许多事,姐妹二人已是许久不曾同榻而眠。
两人并肩躺着,皆心事满腹,再不似从前那般总有说不完的小话。
许久,姜佛茵侧转过身,晃了晃姜佛桑的手臂,鼻音浓重地问:“阿姊,我若走了,你会否想我?”
姜佛桑嗯了一声,“会。”
“那、那你会不会去看我?”不等姜佛桑回答,她又吸了吸鼻子,“算了,阿姊还是不要去了,北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听阿兄说那里甚穷,且经常打仗,今日还活得好好的,说不得明日就做了刀下鬼……”
越讲越伤心,慢慢哽咽不成声,把脸埋进枕里呜呜哭了起来。
姜佛桑不说话,一只手探过去轻拍着她肩背。
半晌,哭声渐停。
姜佛茵抬起哭皱的一张小脸,抽噎着问:“阿姊,你说我还有没有重返京陵的一日?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呀?我要是死在北边了,我……看不到他最后一眼,我死也不瞑目。”
姜佛桑闻言蹙眉:“阿妙,我正要对你说。”
这也是她今晚过来的目的。
“忘了他吧。嫁去崇州,好好过日子。北地虽常有兵戈之事,扈家却会是个难得的安稳所在。”
姜佛茵怔怔看着她,纯净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我以为阿姊会懂我,连你也……我心中有他,正如你心中有裴迆,阿姊你告诉我,你能忘记裴迆吗?”
姜佛桑怔了一下,不免有些尴尬。
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心境上的变化?
索性默认下来:“不忘又如何,终究是无望的。我不可能嫁进裴氏,连氏亦无可能与咱们姜家联姻,再多的情思都是徒劳,早挥慧剑,早断早了。”
豆蔻少女,情窦初开,又怎会听得进一个千疮百孔的过来人的忠告。
正如前世,背人处,她不也常常擦拭心底深处那不为人知的一角吗?
直到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将她投入更深的激流,直到南州大地也一片赤火蔓延,她才知道,与活着、与更好地活着相比,男女情爱,渺小得简直不值一谈。
即便人生重来,心境却再也回不到最初模样。所以再遇裴迆,她仍然欣赏,心绪却再不会为他所左右。
然而这些姜佛茵都不曾经历过。
她的世界尚是一片鸟语花香,对一切都充满希望且抱有极大热情,她仍愿意豁出一颗真心去爱别人,哪怕得不到回应。
“我不管!只要他在目之所及,我就不觉无望。可若嫁去崇州,我就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你可有想过,京陵有一日也会生乱。届时生灵涂炭,高门覆灭,人人自危,你又该当如何?”
第19章 峰回路转
姜佛桑心知她听不进,也还是要说。
远嫁崇州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这个堂妹若再执迷不悟,必然重蹈前世覆辙,那可真就要殒命北地,再回不来了。
数年后,京陵将迎来一场浩劫。
就在她被卖去南州的同一年,长生教作乱。
这次叛乱本就是冲着巨室而去,京陵城内,高屋大宅皆遭劫掠,或抢或烧无一幸免,衣罗谷、佩金玉,相守闭门而死者不知凡几。
虽然不久后叛乱即被平息,京中大族却几乎被屠戮殆尽。许连二氏都没有逃过,并因此元气大伤,遑论其他。
紧随长生教之后,燕境之内反叛四起,安稳的江南再也不得安稳。
反倒是北方,虽然各势力割据林立,但有互相制衡的机制在,且扈家的兵力和威望都属前列,嫁过去,至少在现阶段看,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
只有一个不足,那扈七郎多病之身,年寿不永。
姜佛茵前世远嫁后与她书信常通,字里行间全是苦闷,显见夫妻二人相处得并不和睦。
三年未到,那扈七郎便撒手西去,堂妹也在返回京陵途中失了消息……
姜佛桑心知,一切的根结就在于她放不下那个人。
只要她肯试着放下,试着接受扈七郎,即便不能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总是不难。
哪怕三年后扈七郎仍是个死,至少她可以凭借扈家儿妇的身份,暂时避开京陵那场浩劫。待得时局安稳,再行改嫁不迟。
“儿女情长固然美好,但花开一时,转瞬败落,哪有安稳活着重要?”
姜佛桑替她理了理鬓边绒发,耐下性子劝解。
“阿妙,你信阿姊一回,这大乱之世,扈家未必不是好归宿。你嫁过去后,安心与郎君生活,若干年后,即便没有无上尊崇,也必定安稳无忧。”
姜佛茵哪里肯听劝。
她不肯嫁去崇州,除了意中人的缘故,还有就是习惯了京陵繁华,不想去那种偏远苦寒之地受罪。
而且从小到大,所见所闻,从来都是歌舞升平景象,她并不觉得京陵城有何乱子可生,只认为堂姊是在吓唬自己。
越品越不是滋味,甚至开始怀疑堂姊是母亲请来的说客。
再不愿听她说话,一只手掩着耳朵,另一只手搡她:“你走、你走!”
姜佛桑衣衫单薄立于中庭,皎杏从旁为她披上披风。
“女郎,你劝也劝过了,算了罢。水深水浅,自己湿湿鞋就知晓了。”
年轻时候,路是曲是直,别人说是不作数的,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总要自己走上一遭才肯罢休。
姜佛桑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微叹一声:“随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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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起来,整个姜府便进入了备嫁的氛围。
皇后既已见了阿妙,找人代嫁肯定是不能了,只能尽快准备起来。
不过让骆氏愁闷的是,阿妙昨日在连皇后跟前地表现并不如意。
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满腔不情愿都挂在脸上……想到她这样的性子,嫁到北地后还不知该如何与君姑和娣姒相处,骆氏的苦恼不禁又添了一重。
同时亦有些不满。
扈家以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为由,将提亲迎亲并做一处,这也倒罢了,那扈家七郎竟未亲至!再俗务缠身能有迎亲重要?分明是有意轻视。
寒门伧夫,一朝得势,忒是可恨!
只委屈了阿妙……
宫城之内,连皇后与身边女官对弈,也提到了昨日接见姜家母女一事。
连皇后以手抚额,频频摇头。
“殿下是觉得她不堪重用?”
“天真太过,未必是好事。”连皇后顿了顿,抬眼,“你觉得许家先儿妇,就是那个姜六娘,如何?”
女官稍想了想,道:“长得甚美,就是身弱,胆也怯。”
“身弱是真,胆怯却未必。”连皇后拈起一枚黑棋,于指间把玩,“以守为攻,以弱谋强,旁人视她孤木无依,孤瞧她分明剑戟森森。”
“殿下的意思是……”
连皇后未语。
落子,再观,已成孤军深入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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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氏也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事,竟还有峰回路转的可能——连皇后竟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姜佛桑正要搬去棠棣观,行奁都已命人送上马车,就见骆氏风风火火而来,神秘庄重的皮相下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宫里来了秘旨……”
姜佛桑听罢秘旨内容,怔愣许久,回过神,颇有啼笑皆非之感。
绕了一圈,这锅到底还是甩到了她怀里。
“叔母深悔那日所言,已打算把阿妙嫁去,孰料……这可如何是好?皇后旨意,任谁也更改不了啊。”
言外之意,她愿不愿都得嫁!
姜佛桑深知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冲骆氏莞尔一笑,意味不明:“那便嫁罢,但愿叔母日后不要后悔才好。”
后悔?骆氏当然不会后悔。
佛茵不用远离爷娘,仍可承欢膝下,只是不能再以姜家七娘子的身份露面……却也不是大事,待过个一两年,假充族中远亲重新过继回姜府也就是了。
昨日入宫城,连皇后言谈间对那扈家确很看重,可那又如何?
骆氏到底不是全然无知之辈。势大的诸侯边将,荣耀从来都难得长久,况且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根本不是蹚浑水的那块料子。
不过她眼下心情大好,也不介意让姜佛桑在言语上占占上风。
神清气爽从内室出来,声调高昂地指挥众家仆:“都愣着做甚?还不快把六娘的行装抬回来!待择个黄道吉日,再去道观不迟。”
“女郎……”皎杏和菖蒲不知发生了何事,说好了今日出发,怎地又不去了?
姜佛桑捏了捏眉心,什么也没说。
傍晚,服侍女郎洗漱罢,皎杏要去熄灯,被姜佛桑喊住。
“让它亮着。”
皎杏迟疑地问:“女郎从前入睡是不喜有亮光的,近来是怎么了?”
转变好像就是自投河醒来后开始的,夜夜都要点着灯才行。
姜佛桑摇了摇头,把话重复了一遍:“让它亮着。”声气徐缓,意思却不容忤逆。
已死之人,重见光明,黑暗忽然就变得难以忍受。
皎杏显然不懂得这层道理,虽有些疑惑,也只能依了她。
姜佛桑枕臂侧卧,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今日之前,她其实一直在筹谋去处。
京陵非久居之地,她原本的打算是先在棠棣观住上一阵,待安排好后续事宜,再遁去南州寻先生。
但南州之地虽曾是燕朝附属,宣和之乱后早已脱离掌控,现今差不多正是各方势力混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