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我……”骆氏哽住。
说到底,当时正处于战乱,朝不保夕,扈家重兵在握,在那个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年代,这当然是门好亲。
可如今时过境迁,世态已经安稳了,世家的傲气也回来了,未免就有些瞧不上这桩亲了。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
士庶天隔、良贱对立,世情即是如此。最严厉时,车服异制,甚至连共坐都不能,更不用说通婚。
再穷困潦倒的士族也不会选择与寒门结亲。
几年前,颍川陈氏后人陈廷宗,因家贫无以度日,其寡母便想结交强援。恰巧郡中一个资产巨万的土豪想把女儿嫁给他,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然这种与庶族通婚的行径却遭到了其他士族的强烈鄙视与排挤,指责其“苟安异壤,辄婚非类”,最终这门婚事也不了了之。
更有那已经越级婚配成功者,被人一状告到天子跟前,结果小夫妻被勒令和离,双方家族均遭到免官禁锢地惩处,理由是蔑祖辱亲、玷污士族。
可见士庶不通婚的规矩已深入时人骨髓。身处其中,骆氏亦不能免俗。
昔日姜家风光时,自有姜家的傲气,纵然与皇族婚配都不屑,更没必要为了巩固家族而谄媚权贵。
与众多世家一样,儿女婚事上,首要条件便是门第相配——同为士族便可。
至于那些操贱业发家的寒门豪富,以及出身微贱的小官小吏,便是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扈家而今虽势大,可立家不过三代,和这样的人结亲,是要遭人笑柄的。
况且佛茵又是个倔性的,成日在那闹死闹活,还能当真逼死她不成?
骆氏为此心焦不已。
就在此时,姜法韺的小妇高姬,借着请安之机,一句不经意的话点醒了她。
“六娘子与七娘子自幼一块长大,从堂姐妹,年龄相仿,眉眼间又有几分相似,没见过她俩的说不定还真能弄混呢。”
骆氏直起身,仿若醍醐灌顶——
是啊,为什么不能让佛桑代阿妙嫁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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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接下来有何打算?”
皎杏看了眼静倚榻上观书的女郎,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打算?”姜佛桑放下手中书卷,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一株垂枝海棠,花朵花苞聚生一树,嫣红烂漫迷人双目。
树下横枝上挂着个铜质鸟笼,式样极为精巧,其内一只雀鸟,通身四种颜色的羽毛,红冠青背、紫胸黄身,美丽至极,十分罕见。
此鸟乃姜佛桑豢养,还给取了个爱称叫啾啾,便连出嫁也带着,当然也随她重回了姜氏。
啾啾似也为春光所惑,蹦上跳下,啁鸣声悦耳,听得人也跟着心情大好。
“先看看叔父叔母有何打算吧。”语气不甚在意。
“奴婢听说,”皎杏言语有些吞吐,“族里打算将女郎你送去棠棣观。”
姜佛桑眉梢轻挑,旋即落下,似是一点都不意外——扬汤止沸的法子太慢,终究还是釜底抽薪来得省时。
“女郎!”见她不急,皎杏急上了,“真就任由他们处置?”
“棠棣观也不错,山水环抱,风景秀致。”
“那、那女郎,不管姜家了?”
“姜家……”
姜佛桑虽生于洛邑,却是实打实长于京陵。
狼烟四起之时她尚小,及至在京陵落脚也才三岁。
虽然那场亘古未有的大混乱她也算是亲历者,记忆中却没有战火燎原的景象,更不记得逃难途中的艰辛。新朝初立的艰难、离乱民众的惶惑不安,这些她一概不知。
即便南渡之后姜家不复往日辉煌,但世家毕竟是世家,数辈积蓄下来的财富,除去乔迁路上损失的部分,大多数都还在。所以她自小过得仍是富庶安逸的生活,衣食无忧,在被卖之前从未真正吃过生活的苦头。
若说不足,那也是有的。
祖母和叔父叔母,心心念念振兴姜门,重新恢复高贵的门第族望。身为姜氏女,耳濡目染,她亦以此为己任。
那时的她很清楚,每一个出身士族的人都很清楚——只要门户存在,根本不失,宗族总有再兴的一日。而与之相比,个人的荣辱存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后数载,她才慢慢明白,宗族再兴谈何容易?
姜家子孙凋零,早已伤及根本,剩下的人中再难有撑大梁者。
便是等个十年二十年,这棵半枯之树重新枝繁叶盛了又如何?
如先生所说,终究是要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
她正因看不清这一点,才会任由别人往她身上施加一道道枷锁。
如今这个执念已经不复存在了。
族人想驱她出姜氏,其实正合她意。虽说道观也非久留之地,权且做个过渡未尝不可。
想通这一点,姜佛桑开口:“也别等人将咱们扫地出门了,提早打点行装罢。”
主仆几个正收拾着,骆氏来了,且难得颜色和悦。
姜佛桑只当她此来是要将族人合议告知,孰料竟不是。
骆氏话音落地,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第18章 姐妹夜话
宣和年间,诸藩王内斗不休。
长达十数年的战乱致使国力空耗,胡虏趁机起兵入侵中原,跟着洛邑失陷、哀帝被俘,燕朝陷入四分五裂之中。
燕皇室只能南渡京陵再续国统,北地则彻底沦为赤土。
胡虏铁骑所向披靡,陆续攻占了多个城池。北方许多未能及时南迁的强宗豪族便修筑坞壁以自保,瀚水流域一时间堡壁林立。
那一个个坞壁,据点零散,高墙深垒,所处位置既险要又隐蔽,仿佛钉子一样深楔进北方大地,且他们又极擅游走作战,胡虏铁骑有时也莫可奈何。
也有部分小坞壁不敌强兵进攻,纷纷投降。不过一个坞壁倒下,又有更多个坞壁立起,野火烧不尽。
暴虐的胡虏只擅攻城,不擅守城,更不擅治理,所占之地民不聊生。百姓为了生存纷纷南逃,逃不了的便投身坞堡以存身。
于是在宗族乡党之外,各路坞壁又靠着前来依附的流民进一步壮大,并通过或联姻或结盟的方式成为更大的坞主联合体,实力也进一步增强,成为让胡虏最为头疼的存在。
在大举清剿坞壁的同时,各蛮族之间亦不太平。混战时有发生,政权换了一个又一个,局势十分动荡。直至北凉一统,北方才算暂时稳定下来。
北凉于洛邑建都后,开始试图用正统的手段统治所占领的地区。然后他们很快发现,治理偌大的国家已经足够吃力,那些乡村城郭,鞭长莫及,根本无法施行有效管理。
这个时候,拥有强大武力的坞主便成了安抚和拉拢的对象。
北凉想利用坞主们对地方秩序的控制力,为其治理底层民众,顺便供应粮食和兵源。要求仅是对方服从或者说不反对自己的统治。
而各坞主虽有勉强自保的能力,却也不足以应付北凉精骑长期的剿杀攻打。为了宗族和堡内依附的子民,只能暂且委蛇于胡虏所建政权。
直到四年前,北凉老国主崩逝,大将虚连鞮发动政变,篡位为帝。
北凉立朝未稳、内乱又生,大好良机,各地坞主岂能坐失?国仇家恨,群起攻之,再加上民心所向,北凉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最终被赶出洛邑,退居到乌稠海以北。
天下却并没有因此太平。
那些坞主之间各自为政、勾心斗角,矛盾亦甚多。在驱走外敌之后,便开始互相攻伐,混战不休。
在这过程中,有的坞壁被蚕食,而有的坞壁则靠着蚕食别人进一步壮大。
扈、萧二家便是后者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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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妹年少无知,奈何叔父叔母亦短视。
殊不知,这门亲,实打实是门好亲。她先前在宗祠里所言也不单是为了刺激骆氏。
大乱之世,金山银山不如兵山,这是每个有野心的人都深谙的至理。
只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就能与群雄坐而分权。进可逐鹿天下,退可安守一方。
就拿大燕来说,朝中地位显赫的四大士族,无不执掌重兵。便连寻常世家也都汲取宣和之乱的教训,纳宾客、荫部曲,大肆组建私兵……
叔父叔母安稳日子过多了,战乱的伤痛逐渐忘却,囿于门第之见,便生悔婚之意。
而让姜佛桑真正心凉的是,正因他们不认为这是门好亲,所以才想让自己替佛茵出嫁。
“叔母是在说笑?”姜佛桑真诚发问。
再难以启齿也开了口,骆氏索性横下一条心:“叔母是这般想的,你如今身份尴尬,再居京陵已是不宜,有许氏在一日,便连改嫁也不能,谁敢冒着得罪许家的风险娶你?何如、何如……”
何如做此牺牲?
说得多轻飘,可惜她已经牺牲够了。
“叔母请回吧。”姜佛桑搁下茶具。
骆氏急了,跽坐变为正坐:“你即便不看在我和你叔父的面上,也当想想阿妙!她整日阿姊长阿姊短地唤你,你就忍心看她远嫁离家、远离父母?从小到大,她可是连京陵都未出过。”
说这话时的骆氏全然忘了,她面前之人,若无前世经历,同样未出过京陵城。
区别只在于,一个有人疼惜,一个无人在意。
“叔母请回。”还是那句话,姜佛桑起身背对,再不看她。
“六娘!”骆氏追上前,“就当叔母求——”
气氛正僵持,家仆来报,中宫传旨召见。
骆氏面色一白,身形微晃,知道自己终归是晚了一步。
姜佛桑唇角挂着淡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皇后召见,这个我可替代不了,叔母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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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氏带着姜佛茵更衣后匆匆去了宫城。
这一去,直到近晚才回。
姜佛茵回府后便把自己反锁屋内,谁也不见,夕食也不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