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萧元度气头上是想把所有参与的人都重责一顿再下狱。
不过法不责众这种话他从姜女和程平口中不知听了多少遍,再说狱中也蹲不下。便决定将带头闹事的几个处置了,尤其是高大雷和郜冒两个。
“那此案便就这样了结了?”
萧元度斜了她一眼,“有话直说。”
姜佛桑笑眼看他:“南高村和下郜村,两村争端表面看是因私仇引发。实则,南高村的人借地利之便截流断水以保证自家田禾的灌溉,下郜村的人面临无水可用的局面,为夺得一流之灌溉,双方斗得你死我活——民之食出于田土,而尤仰水利,水旱不调,民多饥馁——说到底,根源还在于水。”
水源供应丰缺随季节而变化,溪河流经的地势也是复杂多变,加上邻里之间因田地零碎造成的错杂相置。种种因素相加,导致一处水源可能要供多家田户,甚至是数个村落。这些都为水权争端埋下了隐患。
“近年来烽烟消弭、生齿愈繁,水源不足的矛盾愈发凸显,而官府却还是老一套处置方式,显然不妥。依妾之见,除了杀鸡儆猴,大约还要从根上解决问题。”
萧元度回来的路上也有想过,不过眼下他更想听听姜女的意见。
姜佛桑的意见倒也简单,“兴陂溉田,修治塘遏。”
北地水系不比南地发达,按说应当更注重水利方面的保障。事实却并非如此。
她先前去乡下收丝时就注意到官渠多老旧废毁。风调雨顺时尚且不显,但凡遇上个旱涝,后悔都晚了。
萧元度顿了顿,让她详细说来。
“妾长于南地,耳目所见,南地多以兴建陂塘为主。”
怕他不知何谓陂塘,还用手给他比划了一番。
其实萧元度是见过的,只不过是在前世,并没怎么深入了解过。
他也没有打断的意思,枕着手臂看姜女比划。
目光不自觉随着她纤长的十指移动。比划个陂池而已,上下翻飞的,倒好似在跳舞……
分神片刻,心底一凛,视线忙从她身上移开,随便找了一处落脚点定住。
姜佛桑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还在徐徐讲述,“陂塘的主要功用就是蓄水抗旱,或是以陂塘为轴心引申出浇灌水渠。有了这些,水旱从人虽未必,多少能够抗旱保收。
“南地诸多世族庄园都是承陂之家。正是因为有着千顷之陂这样优越的灌溉条件,哪怕积年亢旱,贫穷农户禾稼不登,富室大族也照旧保收保熟,所失甚微。
“陂塘的建造也有讲究,就以镜湖为例……两县界之间筑塘蓄水,水高丈余,田又高海丈余;若水少则泄洪灌田,如水多则闭湖泄田中水入海,所以无凶年。
“这些堰堨陂塘一般都有专人管理,譬如堰有堰官、陂有陂吏。也定有相应的管理措施,这样就能避免百姓因争水而生乱。”
萧元度听完,沉吟良久,却是摇了摇头:“南地水网纵横,雨量也充沛,兴建陂塘倒也便宜,在北地却是功大于用。”
姜佛桑对北地的了解到底不如他多,不过将气候与地理相结合,稍想了想也便明白了。
“夫主之意,还是要以引水灌溉为主?”
萧元度确有此意,“巫雄有几处旧渠堰,年代久远,废毁多时,多不能用;疏通旧水迹的同时,还要营造新得才行。”
不过如此一来必然需要大量人力。人力若足,一春之功便可成立。
“导渠引流,脉散沟并。”姜佛桑颔首赞成,“今日这场雨解了燃眉之急,后面争水之事应会大大减少。农忙业已过去,入冬之前的这段时间工价极低,衙署可趁此时机征发匠役民工,如此,贫民多份收入过冬,衙署也能节省些开支。”
萧元度扯了下嘴角,“那些参与械斗的刁民也有了安置之处。”
姜佛桑眉眼微弯,“夫主英明。”
萧元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与姜女聊了这么多,还一唱一和起来。
笑容顿收,转头继续盯着房梁。
这回换姜佛桑打破了沉默,“夫主在想什么?”
姜女大抵以为他在想具体举措,事实是他又跑神了。
“我在想——”清了清嗓,“种个地可真够麻烦的。”
虽是信口一说,却也是实言。近几个月他深有体会。
种田有多麻烦呢?赋税之繁、耕种之累且不提,还要求天告地。
老天爷一摆脸子,一家子便全年无靠,届时鬻儿卖女、他乡行乞也不是没可能。
水而已,不拘是河水溪水江水海水,他见得多了。谁能想到就为争这么点水,有人竟肯豁出命去。
萧元度最初确实震怒不已,震怒之后又有些不是滋味。
如姜女所说,争斗只是表因,根本还在于民生无靠……
他此前也读了几本书,只是书斋所学全不足解民间百事之艰。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有一天他也会考虑起安老怀少、民情民瘼这些。
琐碎死人,处处憋屈,远不如行军作战来得痛快——这也是萧元度的心里话。
不过没敢跟姜女说,怕她又拿那句“何不沙场逞威”堵自己。
第236章 一碗豆羹
“民间有‘一岁一饥、六年一衰、十二年一荒’的说法,足见自古以来灾害就多发。天下兴亡,苦的是百姓;水涝干旱,苦的也是百姓——一蔬一饭,来之不易;一米一粟,粒粒皆辛。这天底下最不容易的就是百姓。”
诉完百姓不易,姜佛桑突然拐了个弯:“亏得还有夫主这样肯纡尊降贵体会稼穑艰难的父母官,既能解衣推食,又能含蓼问疾,巫雄百姓何其有幸。”
“少来这套。”萧元度耙了下头发,终究没忍住,还是往那边瞟了一眼,“真说起来,你倒是比我适合做这个巫雄令。”
至于他,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就像是被硬嵌进一个不合适的模子里,言行皆不能随性,虽也能应付,到底有些勉强。
当然也有跟姜女赌气的成分,不想输给她、不想让她轻视……姜女则不同,萧元度看得出来,她是由心而发,根本不需人教。
姜佛桑静默片刻,一笑:“夫主忘了,妾是女人。”
“女人又如何,女人也能——”萧元度顿住。
他是想起了在南州之地所遇的那些女人。
只是姜女和她们毕竟不同,她是贵女出身,许多事应是不屑为之的。
不过,回想起她与乡民相处时的那份自在,以及夜宿灵水村时帮老丈一家做活的情景,似乎也没甚么不一样。
按说不应该……萧元度又陷入了沉思。
天光越来越暗,雨完全没有停的意思,不知还要下到何时。
姜佛桑看了眼外面,起身将书卷搁回原处,而后找来火镰点亮灯盏。
灯火昏昏,萧元度回过神来,见她竟是要走。
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口就道:“那个婢女——”
姜女回来这么久了,应该也知道了那个婢女的事,却是绝口不提。
果然,她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一丝讶异也无,遑论别的什么情绪。
“妾已从方婆处知晓。”姜佛桑低首,语气带了点愧责,“没把人调教好是妾得过失。”
萧元度眸色微沉,“那你对于我的处置可有意见?”
查出四个美婢是从范广的一个庄子上直接送进衙署的之后,萧元度又命休屠围绕那个庄子继续深挖,结果又挖出庄子是本地大族汤氏低价转给范广的。
多低的价呢?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也就是说,这四女最初应算是汤氏的人。只不知是汤氏先送给范广、范广再借花献佛,还是从一开始就冲着萧元度来的,仅是借了范广的手。
萧元度当即便让人把包括凝香在内的四个美婢打包一起送回了汤氏。
汤氏被他这一出弄得大约有些懵。想见他又见不到,只好托人奉上四个婢女的买身钱,言不好白要萧县令的人。
倒好似这四人当真和汤氏没有半点关系。
姜佛桑道:“夫主处置得甚好,妾没有半点意见。只是,夫主若疑心汤氏,何不放长线钓大鱼?不管对方打得什么主意,时间一长,尾巴总会露出来……直接送回汤氏,只怕打草惊蛇。”
人都爬到他榻上来了,还放长线钓大鱼?
萧元度冷嘲:“我可没有夫人这般好的耐性,把人送回去也并非怀疑甚么,纯粹觉得碍眼。”
一句夫人,让方才畅快的气氛瞬间消失无踪。
或者从姜佛桑在这件事上开口之后气氛就已经没有了。
但她自忖并不曾说错甚么。这不就是一个妻子应该做得么?夫主纳小是因为自己不好,夫主不纳小也是因为自己不好,一日三省,反思就对了。
那她表现得应该还算得体。
萧元度却似憋着气,跟着又道了句:“说来那婢女确实貌美,送回去着实有些可惜,倘若我真把她收了又如何?”
姜佛桑神情不变,唇角甚至还有点小弧度,“夫主喜欢便好,妾有何话说?”
萧元度哈了一声,有笑形无笑貌:“夫人果然大度。”
姜佛桑颔首:“应当的。”
屋内气氛至此彻底僵死。
萧元度躺在榻上,面容沉冷,再无一词。
“不过,”谁知姜佛桑话锋一转,又补了句,“出一趟远门回来就多一个姐妹的事,有不如没有,夫主洁身自律,妾甚感欢欣。”
萧元度正憋闷,想说洁身自律也不是为了你。
偏头看去,眉目染笑的灯下美人,任谁看了都挪不开眼。
好比春来冰解,凝滞的空气又开始流动。
萧元度虽然仍旧没甚么表情,眉间那股阴郁之气到底是散了。
收回视线,又翘起了腿。
“妾不打扰夫主休息了。”
萧元度看了眼窗外的雨势,叫住她,“等——”
“女君,婢子来接你回去。”菖蒲的声音插了进来。
她不仅带了簦伞、蓑衣,还带了高齿木屐。为了不让女君淋雨,准备可谓齐全。
萧元度视线偏转过去,恰巧瞥见姜女扶着菖蒲的手脱丝履换木屐的一幕。
姜佛桑换了木屐,回转身,见他一径盯着窗外,凝着眉头,像是在想极重要的事情。
“夫主有伤在身,不宜移动,稍后妾让方婆把夕食送来。”
萧元度嗯了一声,也没看她。实则脑中空空,倒把方才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