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方婆送来了饭食。
萧元度原本没甚胃口,鼻尖却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
缓缓从榻上坐起,支起右腿,右臂搭在膝上,看向被挪到榻边的食案。
别的都寻常,唯有当中一碗薄粥,“豆羹?”
“是、是豆羹。”方婆答得有些忐忑。
这般粗陋的食物,往日是绝上不了萧家食案的,也不知少夫人怎么想的。
萧元度低头浅尝了一口,接着一言不发,一勺勺喝了个精光。
方婆见状,疑虑尽去,“公子可还喜欢?!”
萧元度点了下头,顿了顿,难得给出回应,“幼时我阿母常做来吃。”
什么口感已经忘了,他只记得阿母在世时常常施舍粥饭给穷困流民,麦粥粟粥亦或豆羹都是亲煮。每每煮好也会给他和萧元胤盛上一碗,好像还会说上一番道理。
大约就是“一蔬一饭,来之不易;一米一粟,粒粒皆辛”之类的话。
方婆喜道:“还是少夫人知晓公子心意!这豆羹是少夫人亲自熬煮的。”
萧元度怔住,垂眼看着空空的碗底。
良久,低声咕哝了句:“怪道有甜味。”
第237章 会变好的
内院正室,菖蒲也正在跟姜佛桑说起婢女的事。
“四婢中其他三个倒还好,独独这个凝香,一双眼溜来看去活泛得很,所以婢子才把她拨去了英师父院里,谁承想这样都能叫她钻了空子!被送走时还口口声声说甚么对不住女君、女君是好人,是她油膏蒙了心、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姜佛桑早已知晓来龙去脉,闻言也只是一笑:“利益不交关之时,我确实愿意做个好人,难为她肯领我的情。”
菖蒲心道,这怎么能叫利益不交关?
突然想到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在女君眼里,不管凝香还是什么香,那张榻爬成还是未爬成,可不都是不交关的事么。
她虽然也看开了,到底还是有些膈应,“女君对她们的好,也不是她们反过来做那等恶心事的理由。”
姜佛桑摇首:“很多时候你不屑一顾的路,也许已经是别人使尽手腕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一条,而争取的姿态总是不那么好看的。异位而处是最难的事,她的处境咱们不清楚,索性也就不多做评价了。”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事不关己。
同情就更不至于了,自己选的路,福祸自扛,谁不是如此呢?总不能都指望别人来收拾烂摊子。
菖蒲小郁闷:“女君当真就一点也不生气?”
姜佛桑看了她一眼,“你当初防着她,也是怕她把心思打到我身上。如今她只把心思打在别人身上,对我还甚是感激,你又气什么呢?”
菖蒲一想,也是:“只是婢子冷眼瞧着,她那感激也透着虚,倒更像是硕鼠的眼泪,应当还指望女君回来后能把她从汤家讨回,看来那汤氏也不是甚么好去处。”
汤氏是巫雄大姓,巫雄当地最大的军马场的牧令就是汤家人。
不止如此,他们家还与佟氏结有姻亲——汤氏三公子娶了鲍老夫人的第十二个孙女。拐弯抹角也算是与刺史府搭上了关系,是以巫雄一众巨室富户都要给几分脸面。
不过那是在萧元度来之前。
狐假虎威虽可风光一时,借来的威风在老虎的儿子跟前是耍不起来的,见了萧元度照旧得伏低做小。
吴友德在任那几年,与城内诸富户多有结交,吴友德出事后,凡与他有过利益往来的都遭到了萧元度的清算。汤氏却不在其内。
毕竟以汤氏的地位人脉,远用不着巴结吴友德;相反,吴友德巴结汤氏还差不多。
要说丝毫没有往来也不确切,譬如以极低价位转给范广的那座庄子。只是没有实在的把柄,所以萧元度一直以来也没动他们。
这次退婢的行为不知汤氏心里会怎么想。是做贼心虚、将之视为警告,还是觉得百口莫辩、将之视为对汤氏的羞辱?
无论哪种情形,被退回的四婢处境都不会太好。也难怪凝香如此……
看来自己终究是要辜负凝香的期望了。
她一不能劝阻凝香别打萧元度的心思,二不能劝说萧元度纳了凝香做侧房,更不可能去汤氏再把人要回来,也就只能做个看客罢了。
正说着话,似霓把雪媚娘抱了来。
雪媚娘如今也有半岁多了,全身雪白、遍体长毛,尤其颈部和尾巴;异瞳愈发明显,一蓝一黄,炯炯有神。
菖蒲拍了拍它的脑瓜:“两月不见,雪媚娘又好看了。”
姜佛桑接过放在膝头,雪媚娘爱搭不理,被摸了几下干脆掉腚对着她。
姜佛桑哭笑不得,点了点它湿漉漉的小鼻尖,“小没良心的,倒好似我有多对不住你,明明是你不肯跟我走。”
离开巫雄时虽走得仓促,姜佛桑也并没忘记雪媚娘,本是要带它一起的,都抱上了马车,结果雪媚娘又跳窗跑了。
大抵人多又哄弄的场合还是会让它紧张,它又不肯受束缚,系绳是想都别想的,万一路上不留神,很可能又要变成野狸牲,也便打消了带它同回棘原的主意。
姜佛桑把它翻过来置于膝上,脸埋在它毛绒绒的脖颈和胸口处蹭了蹭,雪媚娘也没挣扎,四肢摊开,就是瞧着有点生无可恋。
女君如此温言软语,是个人听着心都要化了,雪媚娘仍旧端着架子。菖蒲见此,起身走开,去拿了它平日最爱的线团来。
姜佛桑握在手中逗了一阵,雪媚娘起先还忍着,终究敌不过天性,很快追着线团跑跳起来。捉住后就躺在地衣上一阵蹬咬,姜佛桑若是停下,它还会拿小爪子拍一下她,示意她不要停,继续。
菖蒲憋不住笑,“也就雪媚娘有这个福分了。”给女君甩脸子,女君还得好言好语哄着。
不,还有一个人能让女君如此。
只是,女君待雪媚娘是心甘情愿不图回报的,最多图个自己开心;对五公子……可就难说了。
连生性警惕的雪媚娘都抵挡不了女君的温柔攻势,眼下已躺在女君怀里露出肚皮任揉任摸,五公子又能抵抗多久呢。
“女君,”菖蒲想起,“雪媚娘已交由似霓照管,似云该怎么处置,还请女君示下。”
姜佛桑停下揉搓雪媚娘的动作,“你怎么看?”
“似云平日是极稳妥的,就是容易轻信了些,加之当日身体有恙,才会大意。”
菖蒲虽与似云几个关系不错,终归还是以女君为先。
“虽事出有因,到底还是犯了错。别的错倒也罢了,主室的钥匙怎能轻易给出?”
幸而离开时她收整过一番,并没有留下要紧之物,不然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似云便是百死也难赎。
“如若不然,”菖蒲看了眼任由雪媚娘舔舐手背的女君,“就送回棘原罢?”
“便依你所言,送回棘原交给良媪。”
“诺。”
方婆从二堂回来,一脸喜气进主室回话,说公子把送去的吃食都用完了。
“先前许是天热的缘故,公子胃口一直不佳,任是什么吃食都动不了几箸,眼见着都消瘦了。似今日这般还是首回。”
姜佛桑眼帘低垂,屈指挠雪媚娘下巴,“酷暑已过,天渐渐冷了,夫主的胃口会变好的。”
“那是,有女君对五公子这般上心,五公子哪还会吃不好。”
姜佛桑笑了笑,没接这话。
第238章 对他用心
天的确是一日冷似一日了,如今已是深秋,雨夜更添寒凉。
姜佛桑正打算让人往二堂送一床衾褥,被告知五公子今晚回来睡。
从主室出来,走到廊下,正碰上萧元度进院,休屠给撑的伞。
休屠下意识往菖蒲处瞥,菖蒲低垂头看也未往他那边看一眼,休屠也便收回了目光,肉眼可见怏怏起来。
“夫主怎地回来了?”
萧元度抛下一句“二堂漏雨”就进了偏室。
姜佛桑转向休屠:“二堂漏雨竟无人知晓?待天晴及时找人修补才好。”
休屠干笑几声,表示自己记下了。
姜佛桑颔首回了主室,洗漱后歇下,一夜无话。
翌日晨起,萧元度才方洗漱好,还未来得及更衣,就见姜佛桑端着漆盘进来。
昨天那碗药是稀里糊涂喝下去的,叫他自己来说根本用不着,都是医官和姜女大惊小怪。
但姜女既然亲自端来了……心知说不过她,便也不做无用功。
伸手端起,正欲饮尽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先抿了一口。
姜佛桑含笑,“妾方才试了试,不冷不热,适宜入口。”
萧元度只作没听到,慢悠悠喝完一碗,那么苦的药,竟是连眉头也不皱。
碗搁了回去,姜女却没像昨日那般给他斟茶,似乎是忘了。
反而拿起漆盘另一边的纱布及清创药看着他,“妾来给夫主换药?”
一晚过去,他额头的纱布已经变成褐色,隐约还有些暗黄,看样子渗出颇多。若不是怕伤口感染加重,大可过个一两日再更换。
萧元度走回榻边,大马金刀坐下,双手搁在膝头,没吭声,也没拒绝就是了。
姜佛桑走上前,将原先的纱布解下,稍作清理后洒上药粉,再缠上新的,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交流,无形中的距离却似乎又拉近了一些——两人眼下的距离也确实比较近。
恐怕萧元度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坐姿较之往常是有些僵硬的。
即便姜女站在他身侧,并没有任何亲密之举,缠绕纱布时宽袖还是避免不了的从面前拂过。每当这时,他就下意识屏住呼吸。
“好了。”姜女收手。
萧元度紧绷的身形微松。
见她回身收拾起药瓶和脏污的纱布,突然开口,“豆羹里可是放了饴蜜?”
姜佛桑莞尔:“夫主吃出来了。”
萧元度见她这样,就知她是有意的。哼了一声:“豆羹本身就有股甘甜,又何必多此一举。”
“大约是口味差异,妾尝豆羹,只觉出清香,并没尝出甘甜。都说病中容易口苦,妾想着吃些甜的也没甚么不好,便试着加了些进去。妾也知道夫主不喜甜,所以只放了稍许……很甜吗?”
姜佛桑侧转身看他,“夫主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