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如何了?”
姜佛桑拂开她的手,慢条斯理跽坐在茵席之上,兀自倒茶品茗。
一盏茶尽,方才抬眼:“叔母很急?”
骆氏焉能不急!她深怕再有变故发生,未免夜长梦多,直恨不得明日就把姜佛桑嫁走。
“殿下可有嘱托?”
姜佛桑神色淡淡:“叔母若有闲心,尽快筹备起来便是,吉日就定在下月初。”
骆氏猛一拊掌,这便是板上钉钉了呀!
禁不住喜上眉梢:“好好好!叔母定然好生筹备,保管你那日风光大嫁!”
姜佛桑微哂:“已经嫁过一次,叔母还觉新鲜?”
骆氏讪讪:“那次不算、那次不算。”
现而今姜佛桑就是她和佛茵的救命草,自然得捧着敬着。哪怕唾面自干呢?骆氏自有一番能屈能伸的功夫。
“你先歇着,叔母这就……”
“叔母别急。”姜佛桑搁下茶盏,冲骆氏微微一笑。
骆氏起身一半,重又跪坐回去。脊梁骨漫上一层寒意,本能觉得没好事。
“这次远去崇州,不比先前入许氏,叔母也该把祖亲留给我的东西交还给我了,是不是?”
“什、什么东西?”
骆氏面色僵硬,眼珠一转,立马倒起苦水。
“逃难那会儿你还小,不知府上损失多少!那些珍宝玉器、金银珠翠,全都如泥牛入河……后来辗转来到京陵,就剩一点微薄家底,再难成气候。虽没短过你们小辈吃穿,内里心酸你们也是不知的。这些年,叔母苦苦支撑门庭,忧心如煎……”
见姜佛桑不接话茬,骆氏只能强忍尴尬,接着把戏往下唱。
“你祖亲故去时,从她的私财里给你和佛茵各留了一份嫁资,加上公中出的那份,还有你母亲留给你的……这些可都是有册可查的。六娘,叔母可没亏过心!”
姜佛桑对她的指天誓地充耳不闻,给她算起了总账。
“祖亲的嫁妆,早年几个姑母出嫁时分去多半,匆忙离开洛邑时又遗失不少,再除去南渡路上散佚的,我和阿妙最终各分得三十万钱。”
“公中积蓄,叔母说要用于振兴姜门,且堂兄堂弟都还未成家,所以只给了十万钱压箱。”
“至于……”姜佛桑顿了顿,“至于我阿母的嫁妆,虽说渡江时遭遇水匪劫掠,余财仍有五十余万。”
“最后,祖亲念我孤苦无靠,在我七岁那年于城外购置嘉鸣园,并种下独摇树九十亩。独摇材质强劲条直,三年堪做椽条,五年可做椽木,十年便可作栋梁。九十亩是分三年种下的,每年种三十亩,每年砍卖三十亩,砍完又发新株……如此周而复始地轮换,岁收至少在六十余万。这还是只砍卖条干的情况,柴、栋和椽木并不在此例。”
“喔,对了。南山好像尚有分属于我的榆树一顷,年收约为一千匹绢。光柴一年便可得一万捆,卖钱三万文;木制的器具物件,其利十倍于柴,岁入少说也有三十万钱;其余诸如荚叶此类,利润还未可知……”
姜佛桑屈指一宗宗算下来,骆氏已是额汗涔涔。
这个侄女从未掌过家,与佛茵一样甚少沾染俗务,闺中时不是看书就是作画,哪曾想心里竟是门清!
姜佛桑对上骆氏虚飘的视线,微微勾唇:“叔母且说说,我嫁去许氏时,叔母统共给了我多少?”
她并非不通庶务,祖亲和乳母私下都有教导。只是先前一切为着姜氏,不愿去计较太多而已。
但是现在,该她的,一文不能少。
骆氏吞咽了一下,干巴巴道:“那嘉鸣园,算是公中……”
“叔母。”姜佛桑沉声打断,“说得好听是公中,但你我都清楚,咱们这一支,可就余你们三房了。”
骆氏脸一热:“那、那将来姜氏,确是要靠佛苌和佛苫他们兄弟二人顶起……”
“将来的事,留待将来再说罢。”
姜佛桑起身绕过屏风,片刻后,手持一张地契和一封帛书走出。
“祖亲深恐她走后有人不认账,是以留有遗命,并将契书交予我保存。”
骆氏蓦然变脸。
难怪她遍寻不到,果然在姜佛桑手里。
当下冷笑:“先姑好偏的心!”
第23章 时也命也
姜佛桑就猜到骆氏会如此想。
她这人,非大奸大恶,自私的秉性却是难移。
姜佛桑不怪她自私,剖开来说不过是寄居于同一片屋檐之下的人,苛求太多实无必要。
但她有利总要占尽的毛病——尤其占的还是自己的利,是该改改了。
“公中钱财尽归你三房,祖亲只是看在阿父份上,对我多几分体念,这才将嘉鸣园中产出归于我,但也只到出嫁。祖亲有言,嘉鸣园仍属姜族财产,子孙勿得发卖。”
骆氏脸色这才好转。
“不错,这些年,嘉鸣园在我的打理下是有些入账,但远没你说得那许多。”
姜佛桑也不多费口舌:“多多少少,不若叔母与我一道去皇后跟前辨辨?”
骆氏狠狠噎住。
半晌,叹了口气:“六娘,叔母亦是为你着想。如此多钱财,带去崇州实在麻烦,不若交由叔母替你保管,待你手紧之时就写信来……”
姜佛桑点点头:“叔母此言有理。”
骆氏一喜。
姜佛桑笑:“崇州路远迢迢,携带多有不便,这样吧,烦请叔母尽给我换了金银来,这样也能少占些箱笼。”
骆氏空欢喜一场,没好声气道:“金银难得,我哪里给你去换!”
“想换,法子总会有的。遍布京陵内外的那些佛寺道观就多贮金,除了用以给佛像塑金身,暗地里也承接些兑换的俗务,让些微利与他们也就是了。叔母不妨试试。”
门路都给指好了,骆氏还能如何?
但一下痛失这么大笔钱,让她怎能甘心!
“六娘,你非把姜家搬空才肯罢休?我知你对我心怀有怨,但再如何你也是姜氏女,就不为姜氏想想?”
我为姜氏想了太多,谁又曾为我想过?
姜佛桑敛目,不愿再与她掰扯:“叔母还是尽快吧,若实在为难,我也不是非嫁崇州不可。”
一下扼住骆氏命门。
-
姜佛桑事先叮嘱过,勿将代嫁一事告知良媪。
骆氏心里憋着口气,到底还是将她牵扯了进来。
良媪攥着姜佛桑的手垂泪不止,叹家主早逝,叹女郎命苦。
“骆夫人忒也黑心!我家好好的女郎,要再三再四被她拿去填窟窿!”
“好了良媪,你身体才将好转,不宜忧思太甚。”姜佛桑说着,声音低下去,“我本想瞒着你。你操劳半生,正该含饴弄孙享享清福,如今倒要跟着我去家离乡、受那颠踬之苦。是我对你不住。”
良媪嗔怒:“女郎何出此言?老奴看你长成,慢说北地,你便是去天边,老奴也要跟着!长子二子皆已成家,无需我再烦神,倒是女郎你……老奴不跟去,如何能放心!”
说着,泪又不止:“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若真是好亲,骆夫人焉会三推四阻?她家女郎才出虎口,眼看着又要投身狼窝,想想就叫人心碎。
姜佛桑其实也很无奈,她又何尝愿意这样。
劝佛茵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刚逃离一段婚姻,就要进入另一段婚姻,本不在她计划之内。
虽然不出意外,三年后就能守寡。但她此去不单单是做扈家儿妇,还是皇室间者。稍有差池,未必能活到那时候。
佛茵的康庄道,到她这却成了独木桥,果真时也命也。
良媪观她神色就知已无补救,甚感绝望:“满以为等上几年,再寻个温良人家改嫁,女郎便能苦尽甘来……”
没想到良媪竟比骆氏还快地盘算起她改嫁之事,姜佛桑不由失笑。
虽说在大燕女子和离改嫁并不鲜见,但无论改到哪家,天地之宽也不过内宅庭院,最终还是只能仰赖男子的庇护生存。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可已为妇人之身,又当如何?
姜佛桑抓着她的手臂晃了晃:“生逢乱世,身如飘萍,未成参天大树前,找个靠山没什么不好。”
“是老奴的不是,倒要女郎来劝慰我。”良媪擦了眼泪,强打起精神,“既如此,老奴少不得要去前头盯着,免得骆夫人又从中使鬼。”
姜佛桑嗯了一声:“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先替我办件事。”
良媪听罢何事,踟蹰道:“皎杏跟随女郎多年,女郎不再想想?”
“我自有这般做的用意。”
良媪发现短短数日,自己竟有些看不透这个一手带大的女郎了。
都说磨难催人,女郎她……是真地长大了。
良媪一时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心疼。
“那好,老奴这就去办。”
皎杏进院时,恰逢良媪出去。
皎杏唤了声良媪,良媪冲她点了下头,眼神微显复杂。
皎杏一头雾水,转过身,就见女郎立在垂丝海棠树下,正拿手指逗弄笼里的啾啾。纤弱的身姿,瞧上去比那些随风摆动的花藤还要轻盈。
啾啾喳喳叫着,时不时偏过头,拿艳红的喙啄她的手。
皎杏忙进屋拿了披风给她披上:“虽说天已转暖,凉气还是有的,您病根未除,大意不得……”
见女郎充耳不闻只顾逗鸟,皎杏还欲再劝,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彻底把她给惊着了——女郎打开鸟笼,将啾啾放走了!
“哎呀!”皎杏急地跺脚,“那可是女郎你养了多年的宝贝,怎就放了呢?”
话落就要找人来捉鸟,却被展臂拦住了去路。
姜佛桑并不看她,兀自仰头望着天空。
啾啾在上方一圈圈盘旋着,像是同饲主告别,又像是为自由而欢唱,叫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越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