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一盏茶未喝完陈缣娘又被缭作那边叫了去,繁忙至此。
除了她,还有一人很忙。
加着重锁的缭作重地,而今多了一间暗室,走近便听到内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金姬道:“是祁姬。女君让人送来的新式算盘甚是好用,祁姬近日刚学会。”
姜佛桑点了点头。
祁姬见她来,起身行礼。
说起来,祁姬要算九媵中相貌最妖娆的一个。良媪曾视她为大敌,不想其真实性情却是再恬静温顺不过,本本分分,几无存在感,自和金姬一道进大丰园“养病”,外间都快忘记有她这么个人了。
关于祁姬,该知道的良媪早已说与姜佛桑知晓,有些不为人知的,在金姬投诚之夜也由她转述了。
身为寒门小户之女,生就花容月色之貌,可想而知成长之路上都会遭遇些什么,世人习惯称之为“怀璧其罪”。这也导致了祁姬畏男人如洪水猛兽的心理,偏又拒绝不了屡屡被人当礼物送出的命运。
北上途中,金姬曾为她挡了一刀,祁姬感她恩情照料了一路,之后两人便结了金兰,无话不谈、性命相托。即便金姬选了这条路走,她也义无反顾地追随。
金姬精于算,祁姬本不懂这些,全是金姬手把手教的。
祁姬并非空有美色,自有一副锦心绣肠,学得甚快,又够细心,常能查遗补缺,而今已成为金姬最好地辅助。
“良师出高徒。”姜佛桑看过祁姬负责的那部分簿册后,给了这么一句点评。
祁姬柔柔一笑,看向金姬,眼底藏不住的欢欣。
金姬亦笑:“我就说你能行。”
三人聊了几句,而后金姬举灯带着姜佛桑去了暗室之内的另一间小斗室。
外间那些账簿是给别人看的,这些才是给她看的。
菖蒲得女君悉心教导,看账对账已不算难事。
她很是吃惊。
方才看的那些账簿,收支平衡,止略有盈余而已。
想想也不难理解,织工、染匠、绣娘、杂役,如此多的人工,还要收购蚕丝,各类染料也很是昂贵……总之,需要花费银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而且缭作建立的时日也短,对一般商户而言不过才将起步,无亏损有盈余已是极难得的事。
如今再看账中账,菖蒲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问姜佛桑现在身家几何?她自己其实也不大说得清。
撇开缭作,单就庄园来讲,大丰园不仅地大,物产也丰,本身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园内良田无尽,另有菜圃、果园、牧场、铸坊等,除了自用,皆可生钱。
陆地牧马百十匹,养牛三百余头,养羊五百余只,草泽里可再养猪数百;桑麻千亩,生姜千畦,山上还有成材大树数千株,枣树、栗树、楸树、漆树等等,不一而足。
光凭这些,每年所得收入已足可与千户侯相等。
冯铨在时,园内之物并不做买卖,只供萧琥一人。然萧琥一人能享用几何?最终不是白白抛费就是肥了冯铨私囊。
良烁接手后,在姜佛桑地授意下,开始大肆开发。
譬如那些树木,不仅可当柴、栋和椽木来卖,还可制成各类器具,如羹碗、酒罐,缸子、杌子等。一个羹碗二十文,一个杌子百余文,看着不显,量大时利润同样惊人。
再将庄园内不易获利或者利润菲薄的作物,更换为较有优势的作物,比如胡荽,再比如红蓝花、紫草、甘棠等。
而后者又恰是缭作那边所需要的,倒是为原料节省了一笔。
方才翁合给了她一分详单,上列着去年八月至今年八月庄园整一年的出产:
屠宰一千张牛羊猪皮,贩卖一千钟谷物、一千车柴草,一千件涂漆木器,一千担原色木器、铁器及染料……二百匹马,三百五十头牛、一千只猪羊……一千斗漆,一千瓶酒曲、盐豆豉,三千石枣子、粟子,五百件狐貂皮衣,五百件羔羊皮衣,一千条羊毛毡毯,以及各式果类菜蔬。
根据这份详单所记,庄园内凡是能生利的,可说没有一处遗漏。收入也着实可观,千乘之家不过如是。
姜佛桑半点不曾客气——大丰园现今在她手上,但并不真正属于她,好处不占、过时即废。
而以上这些,都不及缭作之利。
从去岁下半年起,缭作整个便成了生钱的机器,财源滚滚,毫无夸大。
姜佛桑把所有账簿过了一遍,嘱咐金姬,“月底还有一笔,良烁那边急等着,千万仔细。”
金姬颔首:“女君只管放心。”
马车离了大丰园许久,菖蒲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到这会儿她才察觉出不对。
她能理解为何会有天差地别的明暗两份账。
明账不必说,并没有如实地反映庄园内各项生产经营,也不曾据实记载与缭作相关的各项交易。少列了收入、多列了支出,做低了利润、夸大了成本。
可即便是暗账,账面上的钱也泰半流走了,去向不明,账上实际所剩不足一半……
她很是迷茫,这些钱哪去了?女君哪里需要花这么多的钱。
姜佛桑笑了笑:“我尝闻,会赚钱至多可称为智者,会花钱方可称为慧者。有钱攥在手里不用,便与一堆废铜烂铁无异,有命挣没命花,更是世间顶顶惨的事。”
至于钱花到了哪里,她却是未提。
第347章 人人侧目
回到扶风院天色已黑,照旧被良媪“收拾”了一通。
姜佛桑知道自己近几年的种种转变让良媪感到了浓重的不安与忧心。这种转变或许瞒得过别人,想瞒住照看她长大的良媪却是万难。
但她无法解释更多,只好在别处做出些妥协,但凡能让良媪高兴的事,她一般也愿意配合。
关于良烁去向则暂未明告,这也是良烁之意,他不想阿母终日提心吊胆。
良媪只当三子去了京陵,别的也没多问。她虽担心良烁,同样也担心女君。
“女君已长成,老奴年岁渐大,不似你儿时那般能伴随左右不离寸步,很多事,老奴已跟不上女君,也不想拖扯女君。老奴只盼着女君能有个好归宿,一辈子无风无波,得人庇护,不必那般辛苦。”
姜佛桑闭着眼,由着她往自己身上涂抹各类香脂和药膏。
沉默了一会儿,低低一笑。
庇护?家族都无法给她全然的庇护。
正如她当日与许晏所说,这世上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靠山,更没有金城汤池,她也不想再做后园假山上供人玩赏任人取用的灵芝仙草。
至于说辛苦,不辛苦怎么能行?
世人对女子似乎别无要求。无需建功,无需立业,安生待在内宅,相夫教子即可。
某些时候却又严苛到极致。譬如当她不打算走她原本该走的那条路时,届时等着她的会是什么?风刀霜剑,还是千夫所指?不可想象。
可是她怎么还能去走那条路呢?
除非造化之神能将属于前世的那些记忆全都抹除。
真要是那样,她或许会是感激的。
姜佛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的心里常常怀有一种很深的恐惧,就像夜半醒来发现被抛置于江心孤岛,天地茫茫、狂涛巨浪,孤身一人、无有依靠。
惶恐,犹疑,惊怕,绝望。
而越是如此,她越是想要抓些什么在手里。
因为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告诉她,告诉她睁开眼、面对恐惧。
“无论何时都要握紧手中的武器,否则你便只能任人宰割了。你想回到过去吗?”
所以,眼下这些苦算得了什么?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只要所吃的苦配得上所应得的,那么再多的苦她也愿意吃。
蜜糖里可能裹着毒,也可能藏着刀子,唯有辛苦不会白费。
纵是徒劳,愿赌服输,死亦瞑目。
良媪见她只笑不语,“女君?”
姜佛桑回神,仰头叹了一句:“我要活命啊。”
对,活命。
首先还是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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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度走的前几日倒是还正常,从第五日开始,家书便一封接着一封往棘原来,几乎每日都有兵卒充作的信使出现在萧府门前。
说是家书,必是只给姜佛桑一人的,而且必要拿到她的回书对方才肯走。
信中也无旁事,就是讲述一下每日行程、沿途见闻以及琐事琐务,再有就是问及她的日常。
姜佛桑起先也有认真回复,撑了几日,再忍不住,于是不算隐晦地提醒了一下,让他专心公干、勿要惹了大人公不快。然而毫无用处。
他本就是完全不会顾忌旁人目光的性子。出门在外,寄封家书原也属人之常情,但如此频频,岂能不惹得人人侧目?尤其随萧琥同去的除了他还有一个萧元牟,人家至今可是未有只言片语寄来。
娣姒们免不了调侃几句,翟氏更少不得要刺上几刺。
这些都可忽视,只是佟夫人身体又不适了,鲍老夫人来萧府探望女儿,闻听此事,让人请她过去,很是语重心长地跟她讲了番道理。
“男儿家当志存高远,五郎如此儿女情长之态,未免惹人笑话,你为人妻室,当多多规劝,万不能由着他胡来。”
不拘她说什么,姜佛桑都摆出一副为难之色,叹口气,应个是。
叹得多了,鲍老夫人自己也说不下去了,“罢了,五郎就不是个肯听人劝的,也是难为了你。”
呷了口茶,目光瞥向她的腹部,姜佛桑便知正戏来了。
鲍老夫人和蔼一笑:“你是个懂事的,我和你这阿家都十分喜欢你,只是女人家,一直未能生养,难免为人诟病,你以后的日子也难……说也奇怪,你带来的那九个媵妾,五郎竟未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唉,这种事终究还要讲个眼缘,实在没缘也没辙。”
见她不接腔,停了停,道:“无论如何,子嗣是头等紧要的事,既然满院姬妾未有中他意的,你还当多上些心。知你心里不好受,谁不是这般过来的?听老妇一句,姬妾终是姬妾,翻不出你的掌心,待生了孩子,养在你的膝下,将来得的也是你的计,至少后半生有靠。再有一点甚是紧要,勿要寻那外面的,隔着心!你既叫老妇一声外祖亲,老妇也不拿你当两家人,佟氏族中就有几个有福相好生养的,不若——”
姜佛桑静静听完,露出一抹苦涩笑意,“非是我不肯上心,是夫主他……这点阿家应当再清楚不过,夫主他一向少进后宅。听闻夫主归家之初,阿家也尝以美人相赠,结果——”
佟夫人也忆起了当初那俩美人的遭遇,眉心一紧。
“前番阿家送申姬与素姬赴巫雄,亦是一腔苦心,奈何夫主沉迷外事,反倒冷落了二姬。我空有相劝之意,夫主却不肯听我的,累葛妪受了一场惊吓,亦是爱莫能助。”
这事葛妪早已回禀过,她如今见萧元度恨不得遁地走,这些佟夫人和鲍夫人也都是知晓的。
“您二位是长辈,我也没甚好隐瞒的,近来确为子嗣之事烦愁,只不敢私拿主意,怕夫主气怒上头,不管不顾做出什么事来。不过,”姜佛桑笑了笑,“若外祖亲和阿家愿意做这个主,夫主想必也是愿意给这个颜面的。”
听了她的话,鲍老夫人心里犯起嘀咕。那孽障莫非真有甚么毛病不成?
若果是如此,可真是苍天有眼、再好不过!本也没打算让他留子嗣。
“既如此,那便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