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这个木匣她并不陌生。
当初交给良烁,让良烁在京陵城中找个信得过的人托管,关键时刻或可救她一命——就是此物。
萧琥惯以粗蛮的武夫形象示人,还常有荒唐之举,这样一来朝廷放心,老邻居们也觉其目光短浅,所思不过占一方山头为一方霸主,遂掉以轻心。
这个木匣里装得恰是能将其真面揭露的证据——是她一点点搜集而来,不多,除铜山以外也不算关键。
最有杀伤力的可能还在于那几首谶语,譬如“萧氏当兴”、“代燕者萧也”之类。
时人最信这些谶纬之言。
若有此种言论流出,或者弄出些怪石怪象来,便是朝廷的实力近一步衰落,终究也还没到朽死的地步,绝不会置若罔闻。
还有北地另外五州,面对一个头顶如此预言的邻居,不管信或不信,少不得要加些小心多些防范了。
萧琥以赐酒为试探那晚,险些逼得她图穷匕见——她不想死,唯有铤而走险;萧琥若不想居于炭火之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目所集、众矢之的,唯有放她走。
不过这法子就如饮鸩止渴,只能保命一时。今后无论她走到哪,都必将面临无止尽的暗杀。
当萧琥进一步坐大,再无需顾忌不受牵制之时,她的死期大约也就到了。
幸而,萧元度及时赶到。
姜佛桑有了底,最终选择饮下那杯“毒酒,而不是鱼死网破。
如今她已顺利离开北地,木匣派不上用场,便让陈武何六持信物取了来。
但其实……
拇指缓缓抚过机括与锁片,眸光微微闪烁。
其实,大可以继续按照原计划施行。这种情况下,未必就会安在她头上。
姜佛桑沉思良久,将木匣重新递给了何六。
“销毁罢,用不着了。”
亲眼看着木匣被焚为灰烬,姜佛桑想起什么,扭头:“连玠那边你有何打算?”
就她当下的处境来说,一动不如一静,但佛茵若想,也可设法让连玠付出些代价。
至多麻烦一些,毕竟连氏虽今不如昔,到底靠联姻又续了一口气。
姜佛茵却是沉默。
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这种事,你情我愿,他不曾逼我,我亦有错。而今我后悔了,一拍两散便就是了,此后他走他的道、我过我的桥,再不相干,怨恨……也无必要。”
怕堂姊以为她仍放不下,忙又补充:“我也是担心阿姊……”
看堂姊是不打算露面的,若然因此事被人发觉,得不偿失。
她嘴上头头是道,说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姜佛桑岂会看不出?
也罢,多年情愫,没那么快清干净,需得时间。
何况佛茵本就这心性,不困于仇恨也是种难得的本事。
再者,即便她们不出手,连玠的阳关道也未见得能走多久。
一个无魄力无担当之辈,如何能担起一族兴盛?
眼下还有连皇后在,尚能撑起些门面,不过这个皇后还能做多久呢。
据她得到的消息……姜佛桑微摇了摇头。
后宫女子的尊荣全都系于天子一身。
若天子做不得主,那就要看母族。
母族倒了,靠山也便倒了。曾经再是尊贵、再多宠爱,转眼成空,彻底成了那砧板上的鱼肉,就像已经销声匿迹的许贵妃。
许氏、连氏……
这些煊赫一时的门庭都将覆灭。
那又如何?去了一茬,还有一茬。动乱才过去多久?转眼间高楼又起,笙箫又奏。
新起的高门阀阅继续封山占泽、竭泽而渔,庶民百姓继续丧家失土、流离失所……
怨声载道,群情激愤,这些卑弱的声音与微渺的情绪无人在意,但随时都可能转化为反抗的力量,那么长生教之乱永不会结束。
这把火只是暂时被压了下去,等它再次爆发之日,又会造成何种结果?会否是燕王朝覆灭之时?
燕王朝覆灭又将如何?那帝位之上纵使换了人,痼疾已渗五脏六腑,若无彻底根治之法,只怕也是另一个轮回。
然这些都不是目前的她所能关心的。
姜佛桑将目光投向京陵城所在,而后移向更远处。
穿过重重黑夜、迢迢山河,最终落在另一片广阔的土地上。
京陵,或许此生终有回来的一日。
但是现在,她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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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十一年的元日刚刚过去,料峭寒风中,喊杀声撕裂静夜,到处都是烟火弥漫。
相州大将邝亮从睡梦中惊醒,匆忙披衣而起,就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射入帐中。
铠甲脱手,邝亮大惊,待要取弓反击,又一箭射来。
一群兵卒拥入帐中,见其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仍有活气。
挣扎未几,最后一口气也断了。
副将斩其首级,提出帐外回话:“禀将军,邝亮已死!”
被称为将军的人身形伟岸,甲胄上遍是血迹,英武的面容之上也沾染不少。手持一柄银枪,踏马而来时颇有摇山振岳之势,正是豳州主将萧元度。
萧元度垂眸,视线落在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上,嘴角浮起一抹冷嘲。
邝亮虽有勇猛之名,却也有个致命的毛病——易于轻敌。
凤翔七年,蕲州内乱,郑管求助萧琥。
萧琥命其五子萧元度率两万人马助郑管诛贼平乱。
郑篙起初也不甚上心,交手后却大为震骇。
虽探听得知此人勇力绝人,不曾想用兵也如此老道,所过之处莫不望风而靡,踏敌土如入无人之境。
率着那么点人马,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一路历经大小三十余战,攻克二十七座城池,直至杀入有重兵把守的蕲州州治所在,生擒了郑篙,将郑管送上了蕲州刺史之位。
萧元度至此也名动北地。
邝亮亦闻其名。知其善打恶战,以作战凶悍著称。
即便如此,对着个与自己小儿一般年岁的人,久经沙场的邝亮仍未将之放在眼里。
两军隔河对峙。
去岁是个难得的暖冬,河面竟未结冰,豳州军屡次趁夜渡河。
邝亮早便猜到他们会夜袭劫营,自是严阵以待、早早设伏,打算等其渡河过半痛击之。
第514章 能守多久
结果也不知是哪里露了痕迹,亦或豳州军听了风声,邝亮才要下令阻击,豳州军又退了回去。
邝亮起先还疑心是计,结果回回皆是如此!
又观那些虾兵蟹卒撤退时东倒西歪、慌张混乱的样子,哪里像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气得邝亮破口大骂!愈发认定萧元度名不副实,是个畏葸不前的鼠辈,打算渡河将其全歼了。
帐下谋士进言:“两军相持,军粮补给直接关系到成败。豳州军的军粮眼看就要吃光了,咱们派出去的哨探也未发现有往这边押运的粮车,将军何不再等等?届时或可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其团团围困……”
邝亮思虑一番之后,认可了这话。
他又哪里知道,两军对垒的这些天,萧元度表面佯渡以侵扰,实际早命人潜入了相州军中,根据事先所得情报,或以恩、或以义,或以利、或以威,策反了几个关键人物。
其中就有向邝亮谏言的这个谋士。
事发当晚,豳州军再次偷袭。
邝亮已懒得过问了。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不到,副将来回话,豳州军又撤了。
邝亮嗤之以鼻。
就在此时,家仆送来急报,府中又有添丁之喜。
将士们纷纷道贺。
谋士慨叹:“这般喜事,无酒何以祝?”
邝亮老来得子,自是老怀大悦,闻言虽也有些犹豫,但想到那萧家小儿今夜已是闹过了,略饮它几盏也无妨。
大手一挥:“抬酒来!”
子夜时分,萧元度负手立在沛河北岸,观对面已是黑压压一片,猜测敌军多半已进入梦乡。
俄顷,隐隐听到鹧鸪啼叫声,三长两短。
萧元度立即下了急行军命令。
他自己亲率五千人马涉水而过,如出山猛虎一般,直接冲破了相州军前沿阵地,杀进了对方大营。
几盏水酒下肚就酣睡过去的邝亮还未及弄清情况就被萧元度射杀在了帐中。
邝亮长子邝成同样被账外的喧哗声与厮杀声惊醒过来,手忙脚乱披上铠甲,慌慌张张跑出帐外。
一看,登时傻了眼——四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豳州军。
“快快通知阿父!”
来不及多想,翻身上马打算迎战。
马头拨转,就见萧元度手执长枪直向营帐冲来,正好与邝成相遇。
两人才交战几个回合,邝成发现其并不如阿父说得那般不堪,不由胆怯手软,渐渐招架不住,被萧元度一枪挑下马,银枪穿腹而过,邝成口喷血雾、当即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