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现在嘛……此一时彼一时了。
羊簇被“清君侧”之事弄得灰头土脸,连个裴遨都降服不住,又何来的脸面再来插手北地?
话说回来,豳州能有今日局面也多赖羊簇。
面对雷贺的投献,羊簇本想好好利用一番,纵使不能吞并豳州,多少也消耗了两州兵力,这样他才好坐收其利。
奈何他太过贪心,看着北凉来犯,又自以为困住了北地六州,就开始动手收拾裴遨。其结果就是玩火自焚,再顾不上雷贺与相州。
既提到这两人的斗法,就不能不提几年间南地时局变迁——
四年多以前,面对突如起来的暴乱,天子百官、高门士族空前地团结到了一起。但谁都知道这种团结协作只是暂时的,一旦没了外力的压迫,内部的矛盾就会显露无遗。
果不其然,随着长生教之乱的落幕,新一轮的内斗开始了。
首先是羊簇。
其实一直到凤翔九年为止,朝堂都是羊簇的一言堂。
天子大约也没想到,当初为制衡连氏、以免日后小皇子为连氏把持,所以才有意扶持其母族,结果却是养虎为患。
这只虎甚至比连许二氏更为贪婪——世家皆如虎狼,如何才能做到与虎狼共舞而不被其反噬呢?
随着叛乱平定,京中各世族要么陨落要么受创严重,羊氏一族乘风而起、快速坐大。
平、安、定这三州中,不管是许氏还是连氏,包括连氏的姻亲满氏,余荫所及,皆被羊簇连根拔去。
而后不久,其兄羊蕴出任平州刺史,弟羊英掌管安、定二州,子侄辈中为一郡太守、长史者更不知凡几。
就连新任太宰也由羊簇举荐,太宰长史亦出自羊氏一族。
唯有大司空之位,天子听了连皇后的,给了安平崔氏的崔汶。
那毕竟是天子,给的是崔氏也不是连氏,羊簇不好连这点脸面都不给。
凤翔八年,季春才过,连皇后病逝于长秋宫。
羊簇率群臣上书,请立自己的妹妹为后,天子准了。
自此以后,天子开始沉溺酒色,不顾龙体、彻夜宴饮。
羊簇对此自然是十分乐见的,一个不问事的天子才是合格的天子。
天子不理朝政,朝权尽归羊簇,大司空即便不是羊家人,也不得不向羊簇俯首。
羊簇可不满足于此,干政以外,手还伸进了神甲军中。
平乱有功的副将黄裕才升任神甲军将领不久,很快便被解除了军权,由羊簇的从侄和外甥取而代之。
那俩人既无将才也不知兵,上任后好一通胡乱施为,将原本铁桶一块的神甲军弄得四分五裂、内讧不休。
被解职的黄裕早受够了这种乌烟瘴气,干脆回老家种田去了。
羊簇大权在握,自以为整个南地已尽在掌控,便开始享乐起来。
他本就崇佛,用度又极奢,一味与那些比丘、比丘尼亲近,府中蓄养的僧尼何止数千。
有人窥得门径,暗中行贿赂于那些僧尼,再由其引荐自己在朝中供职。各地郡守以下官吏也多经此道被安排上任,反正大司空早已成了摆设。
小人得势,暗中操权弄鬼,致使政令不畅、刑讼不公,百姓苦不堪言。长生教才去,各类秘术巫蛊又开始大行其道……
暗流涌动,羊簇浑然不觉。
他处高位之上,正是风光极盛之时,哪里看的到这些底层的腌臜?只恐脏了眼。
唯一不顺心的大约也就是一个裴遨了。
长生教作乱之时,西南沧州以为大燕气数将尽,于是降而复叛。
才在平叛中展露头角的裴遨得天子恩准,率领精兵数万,溯江而上、讨逆平乱。
耗时大半年之久,终于大破叛军,于凤翔八年中凯旋,又于凤翔九年初迎娶了庆海公主,其后不久出任江州刺史。
意气风发的裴遨身周开始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
原本朝中止闻羊簇一人的声音,而今又多了一道。
天子似乎也看到了契机,对其颇为恩遇,这让羊簇十分不满。
而且裴遨平沧州时将一众属官文士都收为了己用,新任沧州刺史经过一番博弈后亦由其至交好友李泉担任。
羊簇深感危机,便与心腹密谋,打算把裴遨调任定州刺史,沧州刺史也另派他人。
第523章 尔欲反耶
前太宰连阗主政之时,好好坏坏,总以宽和著称。
羊簇全然不知“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的道理,更不懂权力平衡之术,求成心切,竟是连迂回都不愿,欲以天子之命、拿裴遨开刀,直接削减各方镇兵权,从而制约住南北两地一众豪强。
他的想法原本没错,然而燕朝不仅与世家共天下,如今也与这些豪强共着天下,这几乎已是药石难医的重疾,他却希图能毕其功于一役。
况裴遨早已今非昔比,又岂会坐以待毙?
联络了沧州的李泉,两人一同起兵,以天子身侧有妖人兴风作浪、惑世诬民为名,要入京陵勤王。
时间不早不晚,正选在豳州打算对相州用兵之时。
危机四伏之际,本就不胜其任的羊簇愈发捉襟见肘起来,草包本色尽显无遗。
他之前虽未把裴遨放在眼里,嘲讽其为黄口小儿,但还是承认其领兵作战的能力的。
万一真叫他打进京陵……南地可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
然兵已起,哪能说平息就平息?只好紧急出动神甲军牵制。
经过这几年反复折腾,神甲军军纪涣散,战力早已大不如前,一经交手就落了败。
情势如火,再不容犹豫。
羊簇下令赐死了为他谋划的心腹,又谴人居中说和。
裴遨起初不肯听,直到羊簇低了头,请人代他赔了不是。
其实关键还在于天子的一封手书,上书着四个朱红大字:“尔欲反耶?”
既是清君侧,奸佞已伏诛,还不肯收兵,难不成你是想造反吗?
裴遨这才作罢,撤兵回了江州。
羊簇这一遭可谓搬石自砸脚。
威没立成,想收拾的人没能收拾,相州的事也已论定,只落得个无可奈何。
“裴遨此人,”洪襄开口,“主公还需留心。”
“此子富有雄才,又具壮志,是个人物。不过,”萧琥话锋一转,“欲要一口吞天,差了点气候。”
裴遨势成,明显按耐不住了,此番虽是羊簇寻衅在先,何尝不是他的一次试探。
“毕竟出茅庐未久,到了吞不下又吐不出的时候,明白百忍成金的道理也晚了。不似主公,自来能屈能伸。”
萧琥摇头:“我亦心急。南州都已改换了江山,我却还要气忍吞声到何时?”
南州之事洪襄业已耳闻,就道:“南州与咱们北地有所不同——”
南州相去中州数千里,初时还保持着群落聚居的状态,各方面都较为落后。
始皇帝兼并六国之后,命大将屠佗和赵鼐率五十万大军南下,深入南州之地,征服了当地诸部族。军队留下戍守的同时,还开始由中州向南州大量移民,而后置郡设县、谴官治理。
这些移民与当地土人杂然相居,乃至通婚生育,不仅带动了当地发展建设,也促进了文化的交融,使风俗逐渐同一。假以时日,书同文、车同轨必也能在此地全面实现。
只可惜二世而亡,天下很快落到了别家囊中。
中州群雄逐鹿之际,奉命驻守南州的屠佗见皇帝都没了,干脆割据自立,建立了大越国。
到了前朝武帝时其后人才再次归服。
由于相距太远,鞭长莫及,一直都是相对淡化管理。
就这样又过了几百年,天下改姓了燕。大越也自此归燕朝统御,并得到进一步开发。
不过自前朝后期这种从属就只是表面上的了,中央王朝很少干预其内政与治理,双方就只是剖符定约,互通使者、互为贸易。
毕竟从北方调兵南下军事成本实在太大,统御天下的重心在北也不在南,于是朝野上下对南州之地的得与失所持态度也就越来越消极,只要其不成为国朝南边的祸患便好。
宣和之乱后,燕王朝豆剖瓜分,更彻底丧失了对那片土地的控制。
元帝于京陵再续国统,按说离南州是更近了一步,用兵的话成本会大大降低。随着统御重心南移,南州也变得重要起来,若能打下,多少也可弥补下金瓯半阙之憾。
奈何当时北凉尚虎视在畔,赶走北凉后还有几近割据的北地六州。
精兵强将多半要用来镇守瀚水防线,难以一次性出动太多兵力。而要征服南州,非有庞大的军事力量不可。
当今天子倒是腾出手派大军南征了一回,结果众所周知,如入泥淖,终以失败而告终。
南州也并不一直太平。
当地生民不满大越苛政已久,被逼至绝境,于凤翔元年纷纷揭竿而起。
数年间,各势力分兵割据,只在许晁率大军出征时短暂联合了一阵,而后攻伐继续。
直到凤翔八年,史家兄弟再次统一了那片土地,建立了大成。
不过这大成也是开局不利。
第一任国主史弼在位仅一年便薨逝,由其弟史弶接位。听闻数月前又更替了一回,现任国主是史弶之子史殷奇。
立国才数载,却经连番动荡,若非朝廷那帮蠢货忙着窝里斗,倒是出兵的大好时机。
眼下小半年过去,新国主想来立足已稳,轻易不好撼动了。
“南州自来便游离在外,与中州之地相隔天险,不然早被收服。然而主公之志——”
萧琥之志在整个中州。除了地势天然,还有人心所限。
大越国在南州的统治先前为何能持续数百年?
因为建国者屠佗为百姓带去了各种先进的生产技术,又采取了各种手段发展当地经济,令他们摆脱了原始的生存状态,过上了相对安宁且丰衣足食的生活。
百姓感戴在心,自然无比拥戴屠氏统治。
其后几百年间,大越不是没发生过内乱,但只要继任者仍旧姓屠,百姓便拥戴如初。
直到局势糜烂到不可救药,被横征暴敛压弯了腰,忍无可忍,才终于爆发,决定推翻其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