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以为萧元度应当已经自往昔的阴霾中走出,成家新娶、儿女绕膝……
他却寻来了南州。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问。
萧元度反问:“你巴不得我永远发现不了罢?”
姜佛桑垂下眼,有晶莹自眼睫下一闪而过。
第543章 预知预谋
萧元度见她如此,眸光微微闪动,胸口不由一阵窒闷。
强逼着自己硬下心肠,调转视线不再看她,转过身去望向窗外。
怎么发现的呢?
萧琥都知道暗地里将与姜氏裴氏沾亲带故的人以及与之相关之地查访个遍,他又岂会不知?
沿江打捞的同时,撒出人手,不止在京陵与江州,整个南地北地,所有姜女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
包括出云山,亦包括良栖山院。
可是找不到,始终找不到。
再想不到姜女还能去哪里,在日复一日的空耗中,日渐沉入绝望的泥潭。
想过把她的衣冠冢迁至北地,又想起曾约定要再办一次隆重风光的婚典。
原本蕲州战事结束他就该南下提亲的。人不在,他就抱着她的排位进萧府,照样拜天地、行大礼——是人是鬼,她总是他的。
大归之妇、暴亡之人,进不了姜家祖坟,那又有何关系?自有他同棺同穴,断不会让她做那孤魂野鬼。
萧元胤苦口劝说了一堆也无用,最后实在没辙,就道:“你果真要如此?你既是认定她死了,行此冥婚也无不可。”
萧元度如遭当头棒喝,瞬间清醒过来。
行了冥婚,就等于接受了姜女已亡的事实。
如果连他也认定姜女死了,姜女就真地死了……
然他不愿这么认定,更不愿就此接受。于是暂时打消了主意,找寻和盯梢还在继续。
这样勉强也可给自己一个希望,似乎坚持下去,早晚有一天能在漫漫长夜中等来一线天光。
终是高估了自己的耐性。
自她走后,寸阴若岁,一天比一天更漫长,一天比一天更难捱。
都说事大如天醉亦休,便是喝得酩酊大醉也难敌思念入骨,如何罢休?
极度的压抑之下,日夜被痛苦侵蚀着,万念俱灰、了无生趣,觉得终究等不来那一线天光了。
凤翔九年冬,北凉来犯,萧元度随军出征,一度冒出过“若有个意外发生,他和姜女就能团聚了”的念头。
北凉败退以后,又击退了主动来犯的相州兵马,他曾短暂回过一趟棘原,无意间听到钟媄问小六:“你说,人之将死是否都有预知?”
而后讲起姜女离开北地之前的种种安排,感慨她就像早便知晓自己会出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刹那之间,有如醍醐灌顶一般,萧元度慢慢回过味来。
他不信预知,他只信预谋。
“他们一直不敢在我面前提起你,我也没有心力注意萧府中事。
“那几间商铺让钟媄代为打理,这你曾跟我提过。然而缭作也交给钟媄,还有缭作内的一应人事变动……钟媄说得没错,你似乎笃定自己不会再回来,你知道一别即是永别。
“跟着我联想起凤翔九年春江州那封来信。你阿母可真会安抚人呐,简直知我甚深。究竟是她知我,还是你知我?”
柏夫人那时似乎也才从丧女之痛中走出。
至于怎么走出来的,她在信中言:“近来常梦阿娪,梦中隔河相望,不得亲近。阿娪神形憔悴、泪眼凝噎,似有诸多放心不下……”
柏夫人不想让女儿九泉下魂魄难安,自不敢再过于沉溺悲痛之中。
而女儿出事前曾与她夜谈,提及萧元度种种,柏夫人知晓她的不放心也包含萧元度,是以写信来劝他振作。
犹恐他有轻生之意,还搬出了佛门“自杀者不复得人身”的一套。
萧元度还真就信了。
都言道修今生、佛修来世,他和姜女今世若注定这般收场,那他仅剩的盼头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
但如果再不复得人身,那他连最后的一点盼头也没了,修得来世又有何用?
“还有随信送来的那个人偶,你连这个都交代好了?分别时你答应送个人偶伴我,见人偶便如见你。当时不及做,亦或你只是口头敷衍,根本什么都没打算给我留。回到南地后又生悔,怕我真想不开,所以就将此事托付给了你阿母?若然我当时已经走出来,那么那封信、那个人偶,便永远不会再有了罢?”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姜女本是面面俱到之人,但太周到了,未免就显得刻意。
疑心一起,再回头审视,发现处处疑窦。
姜女以侍疾为由逗留江州,先行谴走了萧家府兵以及萧元度派去的亲随,而后又另外安排船只提前送诸姬回京陵……还有嘉鸣园中,姜女衣冠冢旁侧,别立了一座衣冠冢,是姜七娘的。
显然,与姜女一起“出事”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而姜女出事之后,去南州开拓商道的良烁再没了消息,更不曾回过京陵。
最初以为他在南州遭逢了意外,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根本就是姜女的前哨?
有没有可能,姜女根本就……
后又从休屠口中问出一件事来,当初萧元胤将他从南地带回时,柏夫人私下曾叮嘱过休屠,在他消沉的日子里,近身伺候的仆役皆不可大意,尤其要留意萧府中人。
休屠认为这是来自前岳母的关怀,然而若没有姜女,柏夫人又岂会对他这个前女婿如此上心?
明明就有诸多异常,萧元度却一味沉浸在丧妻之痛中,不曾察觉。
“与相州开战前,我南下晚了几天,错过了你的祭日。偏生那么巧,你祭日前一天,你继父偶感风寒病倒,你阿母忙着照料他,连为你设法会的事都给忘了……她若真是疼你爱你,又岂会疏忽至此?
“除非,她误以为我不会去了。若非为了糊弄我,她压根就不想祭拜的罢?给尚在人世的女儿烧纸钱、做法事,多晦气,你说是不是?”
“你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萧元度蓦地转过身,再压不住满心郁怒,双目似要喷出火来,“猜疑一点点被证实,希望我猜的是真的,又怕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要怎么去面对欺骗了他、抛弃了他、费尽心机也要逃离他的姜女?
“凤翔十一年的元日,你阿母去庆福寺——说来奇怪,她明明信佛,却从不曾为你添一盏长明灯,反而祈了两个平安符。一个给了你阿弟,另一个始终未送出,又是给谁?上面写的可是你的小字。
“消息送到我手中,正值兵进缭阳之时。我基本已经可以断定,你,姜六,还活着。”
第544章 心不会死
关于姜女诈死的原因萧元度不是没猜想过,或者根本也用不着猜想,板上钉钉是萧琥所迫。
当日在太岐坞,姜女告诉他,她当着萧琥的面饮下“毒酒”、以死自证,再加上几年间的表现以及所累积的前功,萧琥已消了心中芥蒂,不再追究她间者之事。
这话应当半真半假。
萧琥或许决定放她一马,却并没有打算成全他们俩。
偏又借由曹管事,做出一副只要他肯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等废除劫夺婚所引起的风波消弭便成全他与姜女的样子。
再有姜女天衣无缝的配合……
虽然明知以她当时的处境来说除了配合也无别的选择。
但其实,选择还是有的。
是姜女没有去选择而已。
“你不信任我!不信我能从萧琥手中护下你,不信我会与你同生死共进退!还是说,”萧元度逼近她,“你对我的报复从来就没有停止,这也是你报复的一环?”
无怪他这么想。
那几个月的亲密温存,姜女对他的炽热回应,让他自以为触到了姜女的真心,自以为自己真地走进了姜女的心里,猛然间却发现,不过是又一场虚与委蛇。
底气与信心彻底被击溃。
姜女不爱他、姜女不要他,他掏心掏肺换来的却是弃如敝屣……这些念头充斥着脑海。
再结合以往种种……
那段时间,萧元度近乎自虐般地一遍遍回想他与姜女的曾经。
诚如萧琥所言,姜女要想拿捏他、掌控他,从来易如反掌。在如何吸引他这方面,姜女可说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甚至她什么都不需要做,放任自流便好。
而萧元度呢,管不住总看向她的眼,管不住总想走向她的脚,更管不住那颗为她倾的人仰马翻却不自知的心。任她搓圆揉扁,喜怒哀乐都被拿捏得死死的,而后一步步走入那个自己亲手挖下的陷阱。
萧元度不在乎,他甘之如饴。
他知道姜女心里筑着高高的墙、加着重重的锁,他也不在乎。
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翻过那高墙、砸掉那铁锁,让她的心门为自己敞开。
忽而有一天,一盆冷水迎面泼来,梦醒了。
发现他还泥足深陷在那个陷阱里,颠三倒四,遍寻不到出路。而姜女,她在陷阱上方看着,低眉垂目,像个悲悯的菩萨。
可她的目光是淡漠的,她的心是冰冷的。
原来,无论他付出多少努力,永远也走不近她。
从一开始她就把他摒弃在外。
用尽全力也得不到回应的苦与涩,被欺骗被抛弃的恨与辱,让萧元度大受刺激。
发起狠来,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要当面问问她,她究竟有没有心!她的心究竟是不是肉长?!
然无数个夜晚的挣扎过后,那口气突然就泄了,只余下真心错付后的心灰意冷。
“你那些刀子似的话都没能伤我至此。可你,你宁死也要摆脱我……”
姜佛桑仰脸凝望着他,渐渐湿了眼睫:“不,我……”
萧元度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嘴角噙着冷意十足的笑。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既然我是你宁可诈死也要摆脱的存在,我也不是非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