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或许有,或许没有。”
这个回答出乎姜佛桑的意料。
还以为他既入佛门,必以苦集灭谛为念、终身侍奉佛祖……
“若是没有,你奉的佛、求的道,不就成了笑话?”
“佛在心中,道在脚下。”
姜佛桑挑眉:“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是此意否?那这般说来,岂非人人都是佛陀。”
扈长蘅仔细品了品这话,颔首。
姜佛桑道知道他本意是指人所追求的平和安宁无法从别人或者别处获得,觉悟的世界就在自己内心。
佯装不懂,叹了一声:“看来人成了佛陀也还是累,不然飞来寺香火岂会如此鼎盛?心里装得太多、所求太多,做人做佛陀并无两样。”
扈长蘅迟疑了一下,道:“慈航法师曾有一言遗我: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檀越你……”
“我知你想说什么,这些话我听得太多,已是听腻了。”姜佛桑转身,看着不远处被绿树红花掩映着的一面幡,“我意已决,不必相劝。我也知你视我如行泥沼,佛法慈悲,愿渡天下苦难人,所以你也想渡我点化我,是也不是?”
不等扈长蘅回答,她话锋一转,手指那面幡,问:“风吹幡动,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慧能法师却言风幡非动、动自心耳。那么究竟是风动?幡动?还是心动?”
扈长蘅未语。
“二僧皆欲证明自己才是对的。不管是风动还是幡动,其实都有道理,但谁是完全正确?即便是慧能大师所给出的答案也未必就是唯一的答案。这种争论本身并无意义,更多是为说服他人同时也为满足好胜之心。无心便不会有这些争论,你们佛门中人要修去的不就是此种心?那又何必非要劝服我。”
转头望着他;“我听闻这世间至坚者莫过于一颗修行之心,它不会被任何外力和苦难所摧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咱们都是修行者,你于佛寺修行,我于红尘修行。你追求的是如何摆脱挂碍,而我已经实现了心无挂碍,你摒绝七情六欲不再被世间的事物所牵绊,我亦不再受此羁绊,我不担心求不得、也不再害怕失去。你有你所求的道,我亦有我所行的道,何来高下之分?你说是么。”
她今日一身素白,雾鬓云鬟之上不见繁复的珠钗装饰,只有一根细小的银色额琏挂于额顶前。即便花容有损,也并不折损她的美丽。
扈长蘅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垂目合掌:“檀越慧心,戒微不及。只是诸般欲求,到最后一切皆空——”
戒微,他的字,如今成了他的法号。
姜佛桑听他一口一个檀越叫着,忽而迈步上前。
扈长蘅下意识后撤,随即定住脚,而后整个僵住。
一只纤长的手抚上他的心口。
姜佛桑盯着他的眼睛,笑问:“既是四大皆空,为何我还能在你眼底看见我的倒影。”
余晖铺洒在江面上,江风又起。
浴日亭中只留下一道颀长的身影,望着随风扬动不止的那面幡,良久,双手合十,垂首闭目,念了声佛号。
辘辘行驶着的马车中,菖蒲愣愣回想着方才那一幕——
她见时候不早,就去浴日亭唤女君,结果就看到……
其实,五公子若不出现,女君和七公子之间会是什么结局还真不好说,出家不也可以还俗?
现在五公子又走了……
姜佛桑不复方才笑谈模样,扫过去一眼,淡声道:“不必多想。”
她只是想告诉扈长蘅,没有绝对的空,没有绝对的对。
她不会去问扈长蘅伤好之后何去何从,扈长蘅也不必为如何度化她而费心劳神。
因为正如他所言,人只能求诸己,想要的一切只能从己处获得。
能渡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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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里一派喧阗景象,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元日做准备。
这种热闹往往会放大人心的孤寂,姜佛桑思索片刻,没有命车驾回宫,仍旧去了南柯小筑。
辜百药已经离开,萧元度也走了,这里如今只剩下她。
“辜郎中并未回西雍州,也没往中州去,在雁苍山脚下的一个村邑……”
姜佛桑没说什么,让送酒来:“不要暖酒,不要果酒,就龙潭清罢。”
天是真得冷了,她却不肯从宝鸭池移去别处,也不让关窗,沐浴之后拥衾高卧于临窗的美人榻上,挥退所有人,自斟自饮,伴着她的只有天上三两星子。
冷酒入喉,刺心冲脑。
罪也不白受,身子很快就有了暖意。
看,这世上能暖人的果然不止一样。
就是心口那块仍旧冷如寒窟,想来还是不够……
姜佛桑干脆丢掉酒樽,抱着酒坛畅饮起来。
一道黑影翻进南柯小筑,熟门熟路直奔宝鸭池而去。
临近宝鸭池时伫立片刻,四处望了望,似乎诧异于竟然畅通无阻。
也没多想,快步上了九曲桥。
岸边数人合抱粗的老树后,神欢抱剑闭目。
直到脚步声消失才从暗处转出。
面无表情看着夜潜之人进了竹楼,握剑的手死死收紧。
站立许久,终是沉默着转身走远。
第594章 我娶你罢
那黑影做贼也似,蹑步到了门前。
奇异的是,见屋内灯烛尚明,他并不慌乱,反抬手轻拍了拍门,另只手里还拿着两根花枝。
声音也压得极低,极符合一个夜潜者的身份:“姜家阿姊?是我……”
喊了好几声,不见有人请他进去,耳朵贴门上也听不到半点动静。
黑影犹豫片刻,使力推了一把,门竟开了。
原地挣扎了一小会儿,不请自入。
踏进内寝,先是注意到满室酒气,而后一眼便看到美人榻上拥衾侧卧的美人,缎子似的一头乌发松散开来,甚至有一部分垂落到地衣上。
黑影又叫了两声,心里泛起嘀咕:“睡着了?还是喝醉了?”
不管是睡了还是醉了,这般对窗吹上一夜冷风,明日非病倒不可,姜家阿姊怎比他还粗心?
黑影摇了摇头,走上前欲把她摇醒。
手伸到半空却又停住。
睡着了……
总不能睡觉也带着面纱罢?
还从未见过姜家阿姊不戴面纱的样子……
心念至此,眼睛一转,放轻脚步绕到另一侧。
榻上人确是睡着了,阖着眼,浓密的眼睫像倦了的飞鸟静静栖息在眼睛下方。
也确如所想那般无遮无挡,可以看见整副面容。
“姜家,阿姊……”
心心念念好几年,终于得见真容,黑影张着嘴,再说不出一句话,神情陷入呆滞。
榻上人应当才将新浴罢,整个就似那荷叶掩映下花苞初绽的莲,白里透粉、芳气袭人。
寝衣,素面,不御铅华自出尘……
黑影晃了晃脑袋,呆滞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激动。
欲要上前,脚步一顿。
空着的那只手使劲在衣袍上蹭了蹭,又看了看手中两根花枝,一枝鹅黄一枝红。
分别从上摘下一朵小花来,这才走到榻边蹲下,轻轻为她戴在鬓边。
酒阑娇惰抱酒坛,花蕊新堆两鬓鸦……连娇艳的花儿在姜家阿姊面前都输了颜色。
黑影扒着榻沿痴痴看着,不期然对上黑阗阗一双眼。
这双眼底雾气缭绕、醉意迷离,还夹杂着几分酣睡醒来的慵懒,晃眼一看,媚态毕现……
黑影后知后觉,噗通坐到在地。
“姜家阿、阿姊!你、你醒了……”神情透着心虚。
姜佛桑扶着脑袋,有种轻飘飘晕陶陶的感觉,声音明明就在眼前,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她反应比平时慢,但也还认得眼前人。
头发黑亮,微微卷曲,止及肩的长度,并不似中州男子高束起,就那般披散着,于一侧结了许多小辫,额前碎发被夜风吹拂起来,露出一指宽的银色额带。俊俏的长相,加上锦袍银束带的装扮,自带一股清新贵气。
一双眼睛极明亮,就这么灼灼地看着她,是少年慕少艾独有的眼神。
缓缓坐起身来,酒坛递给他:“不是让人送你回登高州了。”
黑影,也即登高州二公子扶凤炽,接过酒坛晃了晃,发现还剩许多。
随手将之搁在地衣上,自己干脆也席地而坐,夹在高榻与墙壁间,仰脸与她说话。
“我又跑回来了。”
他月初才到的逐鹿城,姜家阿姊见面就劝他尽快回登高州,以免家人担心。
他当然不肯。
这南柯小筑还是他无意间发现偷偷跟来的。许是看在阿母和阿姊的面上,到底让他进了。
但也就那一回,之后姜家阿姊就再不肯见他。
扶凤炽翻墙几回都被守卫拦下,只能不情不愿跟着她派遣的那些人还家。
可他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回去后阿母会如何收拾他且不提,想再有下次怕是万难。那么再见她又要等到何时?
越想越不甘心,于是耍了些小手段,甩开那些护送他的人,半路又折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