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除主园之外,余下共分作数处。织锦处、染色处、文绣处……
染池附近有一个园子,一排排屋室鳞次栉比,内里遍植花草,还搭着几个秋千架,与织锦处那边的休闲室相仿,却不是休闲室,而是织娘们歇宿之处。
姜佛茵去了其中一间,一个女子蜷缩在榻,榻旁蹲着个妇人正喂她水喝。
两人都没料到她会来,一时都有些呆愕。
榻上女子率先回神,捂着小腹便要坐起身来:“七——”
姜佛茵抬手制止。
打量她满头冷汗,虽想装作若无其事,痛苦之色却怎么也掩不住,“怎么?”
那女子顿时瑟瑟起来,一脸慌张,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照顾她的妇人起身替她回话:“回七娘子,采青早起便腹痛不止,劝她告一天假,她不肯,强撑着去了织室……方才险些晕倒在织机旁,我便把她送回来歇息。”
姜佛茵把纤眉皱紧,不赞成道:“这批货催得虽紧,却也不差一日两日,更不缺一两个人,何必逞强?”尤其她们这批刚上织机不久的,分到的都是不那么要紧的事。
采青听了这话,顿时面无人色。
挣扎着下榻跪倒,紧咬牙关,不停吸气道:“七娘子,我没病,我好好的,真得!求你不要赶我走,我马上就回织室!我还能撑——”
边说边磕头不止。
姜佛茵一脸莫名,不知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又是下跪又是叩首的。
“……你别这样,起来说话。”
采青却不肯起,兀自跪求不止。
姜佛茵实在看不下去,将她搀起,亲自扶回榻上。
采青浑身僵硬,不敢相信是七娘子搀的自己。
七娘子最看上她们——也难怪,谁会看得起倚门卖笑的欢女?便是她们自己也看自己不起。
年初国君下了禁欢令,一夕之间,逐鹿城中欢楼情馆尽皆关闭,包括她所在的云梦馆。
鸨母最初还怀有几分侥幸之心,打算偷偷开张,孰料前脚开张后脚官兵就至。
如此一来二去,再无人敢顶风作案。
断了生计来源,拖一日就费一日口粮,鸨母不愿也无力养她们这些闲人,就打算把她们转卖去沧州。
千般小心,登船当晚还是走漏了风声,船被扣下,鸨母和那一干打手杂役皆因触犯通敌之罪而锒铛入狱。
她们这群人被简单盘问之后倒是无罪释放了,可天地茫茫,哪里又有她们容身之处?
一位路过的好心人为她们指了明路,说是万锦园急需纺妇织娘,已收留许多欢女。
她们这些人大都是苦出身,便是织功不是很能拿出手的,缫丝纺纱也不在话下。
可,那是鼎鼎大名的万锦园啊!
逐鹿城中谁没有听过万锦园的名号?就连云梦馆的头牌都以穿她们的锦为荣。
当真会容留她们?
踌躇再三,实是走投无路,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没想到是真的……
第609章 亏本买卖
她们就此又有了一方屋檐寄身。
没有没完没了的殴打辱骂,没有生不如死的凌辱折磨,没有咽不完的辛酸泪……
不需倚门卖俏,不需以皮肉为饵,不需做尽不堪之事……
只靠着她们的双手就能换得一日三餐。
虽则进园之初并没有佣钱,她们也觉理所当然。
但这仅仅是头几个月。
当第一批上织机的织娘领回第一份“月钱”,所有人都震惊了!
她们竟然可以有自己的私财!
从前在欢楼时,有此殊荣的只有那么一两个。
那也只是鸨母手缝里漏的,还会被以各种由头要回去……别处不知,反正云梦馆里从未有攒够赎身钱的。
现在,她们每个人都有这种资格。
只要度过集训期,只要手艺足够好……
漆黑不见五指的人生突然看到了点光亮,热情瞬间被点燃,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学习。
除了教习她们的师傅,训练期间她们能接触到的还有两个管事。
一个叫芮娘,八面玲珑的人物,爽快利落、处事周全,嬉笑怒骂不会让人有丁点的不舒服。
众人知道她也是出身欢楼后都道“难怪”——难怪在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另一个便是七娘子了,打眼一看便知贵门才能养出的娇女,众人本能觉出了距离感,在她面前都十分拘束。
后来更听闻她便是这万锦园的主人,距离愈发拉大。
若说七娘子高高在上?没有;苛待她们?也没有。
甚至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也不曾流露过鄙夷厌憎的眼神。
但这些只是源于她的教养而已。
她们这些人曾干得什么营生?最擅长莫过于看人脸色,即便再微妙的情绪也躲不过她们的眼睛。
七娘子不喜她们,她们也觉与七娘子是两个世界的人,便都下意识离她远远的,有事只找芮娘。
今日不知为何,来的竟不是芮娘,而是七娘子。
七娘子还亲自搀她……
姜佛茵见她双目发直,以为情况不好,转头吩咐侍女铃铛:“快去请医。”
照料采青的妇人搡了她一把:“七娘子要给你请医,还不快谢七娘子!”
采青却急道:“不敢给七娘子添麻烦!我贱命一条,忍忍就过去了。”
以往哪里有个病痛都是这般熬过去的,哪里就到请医的份上了?
她也没那个命。
姜佛茵没好气道:“麻烦我什么?又不是我给你看。”
见她愁眉不展、战战兢兢,稍想了想,便也猜出她心病。
缓了缓语气:“你只管好生养着,养好了身子才能好好办事不是?”
“七娘子不赶我走了?!”
“谁要赶你走了?你是生病,又非犯错,我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
采青喜极而泣,又要起身,“谢——”
被姜佛茵按坐回去:“你也别忙着谢,请医吃药的钱回头要从你月钱里扣的。”
采青重重点头:“欸!欸!”
“你先安生躺会儿,我还有事要忙……”
姜佛茵交代好,转身,就看到门口含笑而立的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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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生我气?”
姊妹俩顺着林荫小道往主园走,侍女远远綴在后头。
自去年三月底不欢而散,佛茵便存了气,姜佛桑伤好之后几次来万锦园她都避而不见。
姜佛茵闷不吭声,扭头看着别处,哪哪都透着别扭。
姜佛桑拉住她的手,脚步随之停下。
“阿姊给你赔不是还不行?”
姜佛茵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眼看她,眼圈有些泛红,“我不是气阿姊,我是——”
她是气她自己。
随阿姊来南州的一路上,再多艰险困阻,都有阿姊在前挡着。离开了父母也离开了家,然而一切似乎又还和当初一样。
姜佛茵当然清楚,这安稳都是阿姊给她的。
阿姊拽她出泥潭,可阿姊自己却困于竞都王府。
一开始是被困,后来是心甘情愿被困。
再后来阿姊成了琦瑛妃,然而情势并未就此转好。
国君重色又凉血,阿姊毁了容貌,日渐受冷落,姜佛茵焦急却无可奈何。
无意间听了商泉陵与芮娘的对话,不等她拿定主意,宫里就发生了大事——琦瑛妃为国君挡兽重伤、命在垂危。
姜佛茵再按捺不住,偷拿了良烁的玉牌,以探视为名入了宫城。
一位宫侍好心为她引路,将她送去了昭明宫,她终于见到了阿姊。
阿姊已醒来十多日,可整个人虚弱到了极致,仿佛随时都会撒手而去。
姜佛茵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涌出来,扑到榻前,一声阿姊还未出口,就挨了一巴掌。
姜佛茵至今还记得阿姊看见她时又惊又急的眼神:“谁让你来的,走——”
姜佛茵捂着脸委屈道:“我只是想帮你!”
“你能帮我什么?我不需你帮!”
“阿姊能替我嫁去北地,我为何就不能入宫替阿姊争宠?做妃嫔多风光,我也不吃亏。”
“你——”姜佛桑半撑着身子,毫无血色的脸上凭添两抹诡异的晕红,咳喘不止,右肩渐渐被血泅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