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姜佛桑下了步梯,庵主上前,行得是出家人的礼节,称得却是少夫人——也不难理解,毕竟此庵食的是一家香火。
姜佛桑回礼:“我要在此暂住些时日,多有叨扰,庵主担待。”
“少夫人哪里话,请。”
沿着凿修过的山道拾阶而行,落梅庵就坐立在半山腰位置,远远望去,但见丛林掩映,若是起些云雾,还真有些像仙境。
及至到了近前,才发现这庵并不大,庵内也不设香火,种了满院花草。只不过寒冬时节,多已枯败。
庵主笑言:“邬夫人生前爱花,这些都是五公子吩咐种下的。少夫人来得不巧,若等来年开春,届时不光这庵堂内外,漫山遍野都是花儿朵啊的,那才是美极!”
“以花献佛,倒是甚雅。”姜佛桑收回视线,看向庵主,“身为儿妇,当拜见阿家,烦请庵主带路。”
“少夫人且随贫尼来。”
庵主将她带至居中的那间屋室,偌大的一张供桌,果然只供着邬氏一人的牌位。
“故显妣常山邬氏之灵位”——落款:孝子萧元度奉祀、孝子萧元奚奉祀。
姜佛桑跪拜敬香之后,环顾四周,视线最后又落在灵位上。
“阿家独身在此,实在有些冷清。”
“萧家宗祠亦设有邬夫人的牌位,那里倒是热闹,可五公子不肯呐,他说邬夫人生前就爱清静,受不得乌烟瘴……咳!”庵主咳了一声,就此打住。
姜佛桑笑笑:“那庵主可知,阿家是因何故去的?”
“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庵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灵位,神色怅惘。
“想来少夫人也清楚,邬夫人并非使君原配。使君元妻是大佟氏,少年夫妇,恩爱甚笃,生了三子一女,却因疾而亡。
“元妻之死令使君悲恸万分,一度不肯另娶。后蒙人荐举做了县吏,因才干过人、勇猛无畏,得了棘原令的赏识。棘原令以甥女许之,便是邬夫人了。
“邬夫人嫁给使君后,先是诞下了五公子,等到生育六公子时却遇难产,九死一生才挺过鬼门关,自那以后身上就不大好……
“那几年又逢上蛮族入侵,北地乱象横生,使君忙着外事,十天半月不见回府一回,女君忧思过甚,病情转重,不久便撒手人寰。
“五公子将满五岁,六公子尚在襁褓,稚子失母,日夜嚎哭,别提多可怜。多亏了大公子。”
“大公子?”姜佛桑疑问。
庵主点头:“使君年轻时爱游侠,大佟氏故去后,三子一女便跟着祖公祖亲住在乡下。及至使君在棘原城落脚成家,邬夫人有了身孕,提出将二老和几个孩子接来同住。二老故土难离,几个孩子也都哭着喊着不愿阿父娶新妇。最后还是使君的老父硬逼着长孙来了棘原,自此养在邬夫人膝下,认邬夫人为母。”
姜佛桑心道,老人家这是为长孙做打算呢。
大抵怕萧琥有了娇妻添了幼子,就会置乡下几个孩子于不顾。
还有嫡长子的位置……
“那长公子与邬夫人关系如何?”
“长公子刚到邬夫人身边时也就七八岁,成日绷着脸,像个小大人,邬夫人逗他说话,他只不肯开口……不多久,五公子降生,他对这个弟弟倒有些喜欢,常抱着顽。邬夫人故去时他就在身边,后来也是他牵着五公子抱着六公子给夫人跪的灵。”
说到这,庵主一声长叹。
“当时北边儿已经乱成一锅粥,邬夫人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止一副薄棺,草草下葬……其后不久,皇室南渡,北地彻底沦为赤土。大公子带着两个幼弟东躲西藏,在数名忠仆的护卫下,历尽艰辛才得以与使君的队伍团聚。只可惜,没过几年,萧使君就把五公子送……”
“庵主,斋饭已备下。”一个瘦小的比丘尼出现在殿门口。
谈话就此中断。
直觉告诉姜佛桑,庵主将说未说的,应该就是导致萧元度与萧琥父子关系恶化的根由。
但她对此并无多少好奇,也就没有多问。
用罢斋饭,姜佛桑在庵主的陪同下逛了一圈。
“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庵主释疑。”
“少夫人但讲无妨。”
“庵主对邬夫人身边事知之甚详,是否为其亲故?”
庵主笑着摇头:“我与邬夫人非亲非故。邬夫人丧母之后来棘原投奔外祖,常去青云庵上香,青云庵是当时棘原城中一大庵,贫尼便是里头的比丘尼之一,就此与邬夫人结缘,此后也多蒙她关照。”
“原来如此。”姜佛桑颔首。
言罢,看似随意的指向某个院落,“就在此吧。”
“此院偏僻,又久不住人,只恐委屈了少夫人。”
“无妨,我此来本为悔过,清苦些才好。只是为表诚心,不便见外客……”
“这个少夫人无需多虑,落梅庵除了两位公子等闲是没人来的。庵中也只有贫尼和两个小徒,贫尼已嘱咐下去,让她们不要往这边来,以免扰了少夫人清修。”
姜佛桑谢过庵主。目送庵主走远,这才命菖蒲关上院门。
眨眼两日已过。
到了第三天傍晚,菖蒲开始坐立难安。
“女君,你、你真得要去?”
霞光一点点被黑暗吞噬,冯颢已经等在后门处,这也是她挑选此处的原因。
“你说呢?”姜佛桑乔装了一番,赫然一身男儿打扮。
若非为了寻得脱身的机会,她也不会去招惹萧元度。
虽然逼到那份上萧元度都没有动手,有点出乎意料之外,但……由她动手也是一样。
于萧元度而言,那一巴掌挨的也不算亏。她想借机离府,他不也不想回府么?
姜佛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默契,总之结果各得其所。
第101章 月夜行车
暗夜,天边一轮寒月。
吱嘎声响起,后门打开,一道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冯颢。
他身后还跟着个女子,身形乍一看与姜佛桑略有些相仿,是从别苑仆从中选出来的。
菖蒲将这女子带入内室,姜佛桑并没有见她,左右一切都已嘱咐给菖蒲,没什么可担心的。
冯颢接到她与春融,三人出了后门,借着微薄月色,顺小道往山下走。
既是小道,必定没有整修过的大道平稳,好在落梅庵所在的这座山并不陡峭,春融又是上山下河无所不能的一个,有她搀扶,还有冯颢从旁相护,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春融心大,一心看路,怕女君跌倒。
冯颢却微感意外。
走了这许久,姜佛桑有些气喘,脚步也有些疲软,步态却并不紊乱,仿佛也是个爬惯了山的。
但怎么可能?一个养在闺中的贵女,出有香车,入有人扶……
姜佛桑察觉到他的注视,笑了笑:“我未嫁时,在自家庄园里头也爱闲逛。”
短短一句,算作是解释。
其实若按前世来说,她确算是劳作惯了的人。一双手不是疤就是茧,行山路不说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至少也是心不慌气不短。
哪像现在,压根没有“动手动脚”的机会,稍走几步就喘上了。
她心里打定主意,等把织娘的事解决,明年开始,一定要多动动才好。
纵有强大的精神,没有强健的体魄也是不成就的。先生就是前例。
冯颢知道自己方才有些逾越,于是转了话题:“女君选择此处,尤其适宜脱身。”
“我和院中仆从闲聊知道的这里,人少、清静,无人敢来,再合适不过。”
春融插了一嘴:“这地方好是好,就怕女君得罪了佟夫人。”
姜佛桑笑睇她一眼:“菖蒲对你说的?”春融可不会注意到这些微妙处。
春融点头:“菖蒲姐姐忧心的睡不着。”
“不会有事。”
若听佟夫人的,闭门罚抄,那她折腾这一场图得什么?
来落梅庵固然会让佟夫人不悦,但若去其他寺观,人多眼杂,行动必然受限。
在让佟夫人舒心和予自己便利之间,她当然选择后者。
至于佟夫人,实在说,她的好感恶感,其实影响不了自己什么。即便自己剖心以待,佟夫人也未见得就会将心比心,大面上过得去也就行了。
“这次随的是哪家商队?”姜佛桑问冯颢。
“这时节肯南下的不多,唯有临县的俞家商队。俞氏做行商多年,人脉颇广,沿途关卡无需担心。咱们与之汇合后一同赶往瀚水,乘坐他们的商船先至平州,再取道安州。”
“俞氏……”姜佛桑默念。
俞氏是北地有名的大行商,好似与棘原的潘氏有姻亲,潘府九公子与萧元度交情甚好……应该不会那么巧。
再者,即便萧元度知道了也无妨,瞧他也不像是会管自己事的。
哪怕他去萧琥跟前告状,姜佛桑也无惧。
若非萧琥近来忙着巡视各郡,她其实大可跟萧琥明讲,萧琥未必不会同意。
问题在于,萧琥不仅是一州刺史,还是一家之尊。有些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若事事都去烦他,并非明智之举。
一刻钟后,三人终于到了山脚下。
刚出门时还觉寒风刮骨,这会儿却是汗热蒸腾。
就地稍歇了一会儿后,冯颢道:“女君,随我来。”
他在前头带路,曲折行了一段,隐约看到一辆马车,是冯颢一早安排在此的,还有四个乔装后的部曲。
若是只他一人,原不需如此大阵仗,可姜佛桑是刺史儿妇,这样冒险潜入他州,不能出任何纰漏,以防万一,人手还是多带些的好。
马车是寻常商户用的那种,前后都有横板。
四个部曲分作两下,前面的负责驭车,后面的负责警卫,冯颢则抱剑守在车门外。
姜佛桑与春融坐在车厢内,发现竟然有水,虽然已经凉了,但也顾不上许多。
姜佛桑倒了满满一陶碗,一气喝光,又倒了一碗,给春融。
春融吞咽了一下,硬说不渴——她被教导过规矩,不敢跟女君同碗。